第十二章·所謂高舉輕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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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嫡非庶!
寇姨娘同鄭月明母女兩個摟在一塊,哭得梨花帶雨。
“我的兒!這是造了什麽孽啊!”寇姨娘哭得活似鄭月明命懸一線,而鄭月明下半張臉窩在寇姨娘懷中,偏偏露出額上猙獰腫脹的豎痕,哀哀切切道“祖母,您要為明兒做主啊!”
然而周圍一眾看客中,入戲陪演的隻有錢氏和鄭伯綸,鄭伯綸摟著兩人幾欲落淚,錢氏捶著榻哀歎家門不幸。
馮氏怒火中燒道“大年三十,哪家不是喜氣洋洋的,就你們倆、你們……”號喪呢?
“夠了!”鄭伯綸指著馮氏,憤恨道“你瞧瞧你,還有沒有一點嫡母的樣子?!”
錢氏在鄭宜君的勸慰下先收了淚,將寇姨娘和鄭月明喚到身邊,一手拉一個,開口便道“明兒莫怕,祖母知道你一時失手,心裏愧疚呢。待祖母叫你父親拿牌子去宮中請禦醫,斷不會叫你留下傷疤。”
“母親……”鄭伯綸猶豫地看向二房,鄭曇一席話說完,這句“一時失手”,他聽著有些虧心。
阿團忍不住冷笑“對不住啊,二姐姐,方才我腳下一滑傷了你,心裏一樣負疚呢。”
“那怎麽一樣!”錢氏瞪視著阿團和雲氏,意有所指地眯起眼道“小小年紀,心性便這般狠毒,睚眥必報,也不知是誰教出來的……”
錢氏慣會顛倒黑白,然而輩分擺著那兒,底下人人頭上一個孝字壓著,誰都不敢與她正麵相抗。
雲氏捂了阿團的嘴,不許她自行其是。鄭晏趴在阿團肩頭和她咬耳朵“噓!君子動手不動口,往後見她一回揍一回!”
阿團在雲氏的手掌下嗤嗤笑了起來,錢氏的臉更黑了。
鄭叔茂一直平靜地聽女眷們打機鋒,此時突然問“大哥怎麽說?”
鄭伯綸還以為他這是氣狠了,和稀泥道“明兒也有不對的地方,妹妹做錯了,難道不能好好說?做什麽非要動手!團姐兒也是,遇到這種事,隻管秉明了長輩們,由長輩們做主,難道不比你們兩個滾作一團好看?”
鄭叔茂極輕地歎了口氣,站起來摟住雲氏的肩,道“走吧。”
一屋子的人都驚了,馮氏訝道“二弟要往哪裏去?”
鄭叔茂不慌不忙道“團姐兒人小精神短,我們便先回房,不在這裏添亂了。大哥也不必使人來叫了,待安置好了她們娘幾個,我自會往前院招待族人。”
“胡鬧!”錢氏怒道“團姐兒做下這等事,還沒受罰就想走嗎?”
鄭叔茂早厭煩了錢氏胡攪蠻纏的作風,礙於孝道不便對她如何,卻也不願妻兒在她麵前零散受罪。
強硬地將雲氏幾個推去穿雪帽、大氅,自己對著上首道“母親若還顧及侯府名聲,便收斂些吧,也免得二妹和四弟難以自處。”說罷便拱手告退。
錢氏被鄭叔茂打了臉,氣得砸了一地茶盞。心裏卻想,團姐兒粗暴狠毒,壞的是團姐兒一人的名聲,往深裏說也是雲氏女教導無方,幹她一雙兒女何事?
何況便是捂住這事兒,也不能就叫她好過了,打手板子、跪祠堂,總得要她選一樣。
鄭老侯爺看戲似的吃糖嗑瓜子,直到二房的人走幹淨了,才仿佛剛剛看見寇姨娘似的,不經意般道“咦,你是個什麽玩意兒啊?”
寇姨娘的臉刷得一下,蒼白得如同死人,抖著唇說不出話來。
鄭伯綸連忙護著她道“父親,寇姨娘是兒子叫來的,月兒傷了頭,馮氏……”他飽含怒火地瞪了馮氏一眼,猶帶不忿道“總要親娘看顧著,才能安心。”
“哦,是個姨娘。”鄭老侯爺隨手撈過錢氏用的青花瓷茶壺,灌了一口殘茶,嚼著茶沫子,道“什麽時候侯府的姨娘也能登堂入室了?稀奇。”
寇姨娘十根手指死死扣進手心裏,馮氏眼神亮得嚇人,得意得簡直要給鄭老侯爺叩首。
鄭老侯爺說完卻不看眾人神色,自顧自地道“今年年夜飯都在自己房裏吃。老三家的領著孩子們回去吧,臨睡前灌一副安神湯,免得驚了神。”
呂氏動動嘴唇,還要說些什麽,想起鄭季林往日的叮囑,便低眉順眼地領著鄭曇、鄭月玨兩個走了。
又對馮氏說“你也領著大孫女回去吧。”對鄭月璧則道“安安心心在房裏繡嫁衣,別管這些個烏七八糟的事,你爹雖然糊塗,大事兒上還不至於絆了你的腳。”
打發走了兩撥人後,問鄭伯綸“老大,你是嫡長子,你覺著咱們這個家怎麽樣啊?”
錢氏仿佛被“嫡長子”三個字刺了一下,捏著鄭月明的手不免一緊,鄭伯綸垂手而立,訥訥地不敢答話。鄭老侯爺噗地吐出兩粒瓜子殼,自言自語似的說“老二說的對啊,這哪像一個家,簡直像四個家。”
拍打拍打手上的殘渣,一拍屁股走了。留下一句“你們歇著吧,我上前院聽戲去!”
錢氏胸脯劇烈起伏著,左右一睃,留下的鄭伯綸、寇姨娘、鄭宜君,個個頭垂到胸口,恨不得找個地縫躲起來。找了個由頭,怒道“大夫呢?請了這麽久還沒請來,跑腿的都死外頭了?!”
外麵有個小丫鬟,連滾帶爬地進來磕頭,戰戰兢兢地道“大夫請、請來了……昂少爺直接請到……二房去了……”
承平侯府這除夕夜過得熱鬧。
族中耆老在前院吃過飯,回家就琢磨了起來。侯府裏的下人們來去匆匆,彼此見麵用眼神打個招呼,話都不敢多說。
等阿團抹過藥膏,喝過藥湯,鄭叔茂覺得可以把教育問題提出來說一說了。“阿團,跟爹爹說說,你打人的時候是怎麽想的。”
阿團下意識地找雲氏,才發現雲氏和鄭昂兄弟倆都被鄭叔茂支出去了。垂著眼睛小聲道“沒想什麽。她打我,我就打回去啊。”
“那打完以後呢?明姐兒人事不知地躺在地上,你怕不怕?”
“我手底下有數呢,爹爹。”阿團死不悔改,狡辯道“我才多大勁兒,哪兒至於就砸暈了,她是嚇得,要不就是裝得。”
鄭叔茂沉默半響,直截了當地說“你心裏頭沒把明姐兒當家裏人看,是不是?”
阿團一哽。
這時她才意識到,堂姐和學校裏的同學是有區別的,祖母、伯母等人也不是普通的同學家長。
“砸傷堂姐,是為不悌;頂撞祖母,是為不孝。‘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悌也者,其為仁之本歟’,罰你從明天開始每天誦讀百遍。你認不認?”鄭叔茂靜靜地望著阿團,半邊臉被桌上的燭火映的明亮閃爍,半邊臉沒入昏暗的夜色當中。
阿團垂著眼睛,手指糾結在一起。心裏小委屈地想,姐姐、祖母又怎樣,難道輩分高,就可以隨便磋磨人了嗎?
前世除了母親,半個親戚也沒有的阿團,可能需要很久才能理解大家族裏的條條框框,然而此時,她還是乖乖地小小聲地應了個“嗯”。
“罷了。”鄭叔茂低低地歎了口氣“是我不該強求。”
阿團上回和鄭晏打了一架後,連著好些天又狗腿又諂媚地圍著鄭晏打轉,眼神裏明明白白地露著後悔和心疼。鄭叔茂便當她懂得知錯就改,知道友愛兄弟,便沒有多加苛責。
可這回打鄭月明就不是那麽回事了。
明擺著的報複。和鄭月明額上猙獰可怖的傷勢一比,鄭晏臉上的青紫看著就小兒科了。且之後當著那麽多人的麵就敢開口譏諷,生怕自己落了下風,哪怕形式不利也梗著脖子不肯受氣。
鄭晏也一樣,想都沒想便站在阿團一邊,完全沒有試圖調停姐妹間的爭端,隻有護著阿團的心,一丁點都沒考慮鄭月明。
鄭月明在他們心裏,隻怕和別的府裏的小夥伴無甚區別,玩得好便一起玩,玩不好就拆夥。可拆得七零八落了,哪裏還叫家呢?
夜間,迎春聽著外麵熱熱鬧鬧的鞭炮聲,小心翼翼地給阿團換藥,眼圈紅紅的,嘟囔道“老夫人心都偏到胳肢窩裏了,一樣的孫女兒,怎麽眼裏就隻容得下一個呢?”
阿團閉著眼感受額上清涼涼的藥膏,平心靜氣道“你用不著替我抱不平,我不在意那個。”
竇媽媽讚同地說“姐兒這般想就好了,女子在這世上所遇不平事甚多,吃一二啞巴虧又能如何?善惡有報,誰人心裏自有一杆秤。關鍵還是自己要想得開,心要寬。”其後又絮絮地說了些女子要嫻靜淑德,不可輕易動手雲雲。
阿團笑了笑,沒應聲。
竇媽媽的意思她懂,不奢望太夫人疼愛便不會傷心。隻是吃虧是福的言論,她不認。
且這會兒阿團也回過味來了。
誦讀百遍……這不是當初老侯爺拿來罰鄭晏的手段嘛!鄭叔茂教訓得嚴肅,最後卻隻留了這麽個不痛不癢的懲罰,聽起來怎麽像高舉輕放呢?
隔天正月初二,是出嫁女回門的日子。禮單是早已擬好的,隻等一早將禮物搬上馬車便好。
侯府的低氣壓盤旋了一天兩夜,無論大房、三房怎麽想,反正二房是迫不及待地出去透透氣了。
鄭叔茂陪著雲氏去福壽堂向錢氏請安、取對牌時,錢氏連麵都沒露,推說身上不舒坦,讓邱媽媽將對牌送了出來。
邱媽媽繃著臉,陰陽怪氣道“照規矩,兒媳理應榻前侍疾……”
鄭叔茂連錢氏的臉都不給,哪裏會理會一個婆子。左耳進右耳出,眼風都沒掃邱媽媽一下,叫雲氏身邊的大丫鬟取了對牌,徑自出了門去。
氣得邱媽媽在後麵跺腳,一掀簾子進裏屋告狀去了。
四輛馬車侯在角門,雲氏帶著阿團與鄭晏乘前一輛,覓鬆與竇媽媽跟在主子身邊,其他下人乘第二輛,禮物放在最後兩輛。鄭叔茂自然騎馬護衛在旁,鄭昂不肯被當作小孩子看,也牽了一匹馬。
鄭叔茂控馬過來,貼著車窗對雲氏囑咐道“你多費心,小心看顧著這兩個魔王。莫讓阿團吃了發物。再有阿晏力氣大,玩鬧起來,不要弄傷了元衡和二月。”
“我曉得。”雲氏隔著簾子與鄭叔茂說話,也叮囑道“你在前麵少喝點酒,尤其別讓昂哥兒沾酒。承淵要鬧,你也不用給他麵子。”
鄭叔茂想起他那不著四六的小舅子,心裏一哂,低低地應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