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所謂培植心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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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非嫡非庶!
    二等丫鬟流螢跟著畫屏坐在廊下借著外頭的陽光做針線。
    她倆的名字都是夫人雲氏起的,出自“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的詩句,銀燭和輕羅年前俱被攆了出去,同批進府的隻剩下了她們兩個。
    主子的大小衣裳自有府裏的繡娘來做,偶爾圖新鮮也會到繡坊裏訂些新鮮款式,輕易輪不到貼身的丫鬟。
    這會兒做針線也不過是隨著團姐兒的喜好,繡些貼身的小玩意兒。流螢的娘是外頭巧裳坊裏的教席娘子,一手錯針繡線條長短交叉、分層疊色,很有些名氣。流螢不過學了她娘一半的手藝,在團姐兒這兒就顯出她來了。
    團姐兒新近愛上了圓毛的獸紋,扁毛的、有鱗的一概不喜,還得要真、要新奇、要圓胖可愛。這些小偏好主子不會明說,隻能靠底下人一點一點摸索。
    流螢自打獻上了一隻白胖雪兔紋的翠綠底荷包,得了團姐兒的賞,就算在主子心裏掛上號了。
    當天便從畫屏處領了不少絲線和布料,得空就做,如今團姐兒的荷包上、軟枕上、鬥篷裏麵都斷斷續續繡上了小鹿、小狗、小山羊等獸紋。
    團姐兒脾氣不壞,主母雲氏也一向寬厚,逢年過節更少不了賞銀;二爺將將三十出頭年紀已經做到了正四品,隻差一步就算得上上品官員了。
    流螢沒那些飛上枝頭變鳳凰的想頭,她今年已經滿十二了,隻等過兩年求個恩典,家裏頭贖了她出去,嫁人生子,一輩子也就圓滿了。
    與其勾搭府裏的爺們,還不如跟著姑娘自在。
    可有這般樸實想頭的也不止她一個。別看年前打發了一半各懷心思的人出去,日前雲氏才露了個口風,說山月居要進新人,底下使銀子、使人頭活動起來的能從山月居直排到二門上。
    流螢神思不屬,一隻獅子狗繡來繡去不成樣子,隻能把線挑出來剪了。好好一塊青黛色的織錦緞,雨打沙灘似的密布了好些細孔,畫屏瞥了她好幾次,終於忍不住劈手把針奪了下來,小聲斥道“心不靜就抹桌子去,別毀了姑娘的料子!”
    自打迎春來了山月居,原本唯唯諾諾的畫屏氣勢是越來越足了。尤其是奶娘劉媽媽走後,眾人都以為竇媽媽該獨攬大權了,誰成想畫屏自個兒竟然頂了起來。
    流螢並不怕她,四下一睃,咬了咬唇,避著人低聲對畫屏道“劉勇家的今兒送新人來,竇媽媽和迎春都跟著去了……”
    西廂如今仍是涇渭分明的兩撥,以竇媽媽、迎春為首的一撥直接聽令於鄭老侯爺,竇媽媽定期親自往前院向鄭老侯爺匯報團姐兒近況。以畫屏為首的一撥則仍聽命於雲氏,雲氏平日裏若有什麽要吩咐的,通常會繞過竇媽媽直接找上畫屏。
    誰人心裏都有自己的小算盤,不多時就選好了投靠的邊。
    畫屏縫完最後一針,低頭咬斷絲線,拿遠了對著光左右檢查。“慌什麽,咱們從小伺候姑娘大的情分,心裏又沒別的想頭。隻管好好當差,夫人和姑娘都忘不了咱們。”
    流螢撇撇嘴,半點也不信這話。
    別瞧畫屏看起來四平八穩的,她心裏要不慌,能跟她一道眼巴巴地瞪著大門做針線?早找各房的小姐妹四處鑽營去了。
    山月居院子中央朝南擺著一張水曲柳的四出頭雕花鳥紋官帽椅,阿團人小,尚坐不滿椅麵的一半,後頭墊了兩層靠墊,腳丫子懸空卻不亂晃,膝蓋一本正經地並在一起。
    底下站了個矮胖的仆婦,人都叫劉勇家的。劉勇家的笑得有些僵,周旋道“二夫人這是怎麽說的,挑人是細致活兒,怎麽能叫姑娘動手呢?”團姐兒才多大,麵上都看不明白,還能指望她照透了人的肚腸不成?
    覓鬆笑吟吟地擋在門口,撂下雲氏的吩咐“我們夫人說了,今兒挑的都是專伺候姑娘的人,合用不合用,可心不可心,都由姑娘說了算。”
    劉勇家的悟了,怪道昨兒個特意吩咐了揀年紀小的送,估計不是挑正經用的,就是給姑娘選幾個玩伴。心想二夫人這心可真夠大的,哪家姑娘身邊的人不是篩了一遍又一遍,生怕選了金玉其外、歪心爛腸的,教姑娘移了性情。這邊可倒好,二夫人一撩手,居然由著姑娘自己做主了。
    不過選玩伴算好事,比正經當三等小丫鬟鬆快,吃穿用度自不必說,若有本事把小主子哄住了,見天兒地被賞金賞銀也不稀罕。
    劉勇家的腦子裏飛快地轉過這些念頭,撮了撮牙,先把那幾個家生子提上來,尤其叫送足了好處的幾家丫頭排在前頭。略略起個頭,譜著幾個人的長處介紹道“四姑娘,這幾個都是府裏的家生子,這個老子娘都是灶上的,這個的爹是外頭管鋪子的林管事,這個手巧會盤頭……”
    阿團左邊立著覓鬆,右邊立著竇媽媽和迎春。聽完劉勇家的一通介紹,微微頷首,看向竇媽媽,竇媽媽立刻會意,上前一步,仔仔細細地盤問老子娘並兄弟姐妹在哪裏當差、以前在哪裏做活、有什麽長處雲雲。將劉勇家的沒說到的地方問了個底兒掉,問完就退回來,一句嘴也不多。
    那些個老子娘得力又或自己有點能耐的就逐漸大膽起來,抬起頭討好地衝阿團笑笑。
    這回挑人的活兒是阿團主動攬下來的。西廂不能永遠兩套班子轉下去。
    阿團想得很明白,要麽壓倒一撥提拔一撥,要麽就把兩撥人整合到一起,讓底下人眼裏隻有阿團一個主子。
    可下人也是人,是人就有自己想法,不可能阿團一句吩咐就讓他們摒棄前嫌,手拉手向阿團獻出一顆紅心了。
    唯一令人意外的優勢,就是鄭老侯爺和雲氏都放權放得特別痛快。
    阿團空有一肚子花花腸子,奈何年紀實在太小,想要收服兩邊挑頭的嬤嬤幾乎不可能,劉媽媽就是因為這個被剔出去的。
    那時候阿團還沒騰出手,光心裏調適還沒平衡好呢,但也不能任由兩邊明爭暗鬥,爭晚上陪夜的,爭早晨梳頭的,烏煙瘴氣,覺都睡不安生,幹脆先把竇媽媽亮出來總管一切。即便如此,西廂的人仍舊涇渭分明,衡量著站隊,卻獨獨忘了阿團這個正經主子。
    其實這也是常理,畢竟阿團表麵上還是個小肉團子,自己都做不了自己的主,何談當大樹供猢猻投靠呢。
    因此,這一回,阿團從開始就不是小孩子挑寵物狗的態度,而完全是人資經理挑實習生的心理。
    選出來的,都將是正經八百當親信臂膀來培養的。
    阿團一一掃過這一批家生子,開口道“我想吃糯米團子,一個填紅豆沙餡兒的,一個黑芝麻,一個花生核桃碎,不要炸的、煮的,上鍋蒸熟以後滾一層熟糯米粉。你們去灶上給我要一份來。”
    覓鬆立刻擰眉道“姑娘,夫人可不許您再吃甜了。”
    原本就十分驚詫的小丫頭們聞言更不敢動了。阿團暗示性地加了一把火“想好了你們往後伺候的是誰。”說完就不管她們了,叫劉勇家的把外頭買的那一撥推過來。
    那一群家生子見團姐兒真把她們晾這兒了,多少都有些慌神。隻有一個尖臉的丫頭二話不說跪下磕了個頭就往外頭走,而無論是覓鬆還是門口的婆子都沒有出來攔的。
    心思活絡點的看出來覓鬆是在做戲,也悄沒聲兒地出去想轍了。剩下的還記著劉勇家的囑咐過,進了侯府,第一項就是要守規矩,不能亂跑、亂看、亂打聽。因此左顧右盼,還是猶疑著沒動。
    且說這一撥從人牙子手裏買來的,來路也五花八門,不過最多的還是家裏窮,養不起的。
    這一撥劉勇家的就沒那麽了解了,隻有一個識字的,兩個會繡花的,叫她提出來誇了一句,剩下三個懵懵懂懂的,年紀也小,除了生的齊整點沒別的特點。隻是有礙觀瞻的和病歪歪的早讓管事嬤嬤剔除了,那根本就不能往主子麵前送,因此這點齊整也就不能叫長處了。
    阿團先問那個識字的“誰教你的?”
    那丫頭是這一些裏麵個頭最高的,一走一停也很有章法,這時就先福身,然後規矩又溫柔地答道“回姑娘的話,奴婢原是梁府的丫鬟,蒙主子抬愛,陪九少爺啟蒙,讀了半年書,些須認得幾個字。”
    劉勇家的連忙補充道“與人牙子那邊都交割清楚的,身契也是在官府備了案。雖是罪奴,但一應手續都是幹淨的。”
    這個阿團不太懂,就望向竇媽媽等科普。竇媽媽便貼在阿團耳邊小聲道“梁大人原是通政司的謄黃右通政,去年犯了事,革職抄家,丫鬟們都拉出來賣了。”
    阿團當然不認識什麽梁大人,隻覺得這世道人命真賤,尤其是丫鬟,明明有血有肉能跑能跳,卻和架子上的花瓶沒甚區別,說賣就賣。
    強迫自己將這點不合時宜的心思放下,回過神來不放心地多問了一句“罪奴能買?”
    “能。”竇媽媽眉梢都沒動一下,答道“沒造冊的不算官奴,不禁買賣。”
    阿團點點頭,再瞧那兩個會繡花的,隨手扯下腰間一個大紅色的滾邊荷包,指著上麵用金線繡的小胖豬問“給你們花樣子,能繡出來嗎?”這兩人就沒前麵那個那麽懂規矩了,其中瘦點的那個點頭如搗蒜,大聲道“姑娘,我會!我娘、我姐都是繡娘!”剩下那個原本是有點猶疑的,見旁人應了,才連忙跟著道“我也會!”
    阿團看了一眼迎春,衝這兩人努努嘴,迎春立刻拿出提前備好的繡樣、針線和素麻布,將兩人單獨帶到一邊,竟然當場叫她們繡了起來。
    劉勇家的看到這些,哪裏還不明白。團姐兒題目備了一套又一套,顯然是個有主意的。
    見阿團細細打量剩下三個外頭買來的,不動聲色地退後半步,衝仍站在原處的幾個家生子狂打眼色。當下又有四個明白過來的趕忙出去,隻剩了一個冥頑不靈的仍低頭杵在原地。
    這三個和阿團的差不多高度,頭臉洗的幹幹淨淨,但明顯麵黃肌瘦,特別是當中一個,顴骨突出,袖子底下露出來的半隻手細瘦得像雞爪子。
    阿團衝幾人招招手,待她們到得近前來,平和地問“在侯府當丫鬟有月銀,一個月還給兩天假,放了假,有了銀子,你們想幹嘛呢?”
    左邊第一個小個子的下意識地抬頭,同阿團的目光甫一相觸,立刻如同受驚的兔子般縮回眼睛,吭哧吭哧道“回家……給俺爹娘……”
    右邊那個看起來爽利點,哼了一聲道“我才不給他們!他們把我賣了,往後就別想在我這兒拿一分錢!”又望著阿團,表忠心道“姑娘,我不要假,我就在你身邊待著!”
    阿團順著問“哦,不要假啊。那銀子呢?不補貼家裏,你自個兒存著?”
    “不存,買珠花。”右邊那個的目光飛快地從阿團頭上的瑪瑙串子上溜過,小聲道“就買姑娘這種。”
    迎春忍不住嗤笑出聲。
    這也是個蠢的,就三等那點可憐月例,攢一年還不夠姑娘頭上一顆珠子的錢。竇媽媽皺眉掃了她一眼,迎春立刻收了笑,嚴肅地轉回頭去接著盯著兩個小丫頭做針線。
    阿團不置可否地點點頭,等著最後一個回答。當中那個最細瘦的目光有點呆滯,待覓鬆替阿團催了一遍,才慢吞吞地答道“姑娘,我家沒人了。您要是願意,就賞我口飯吃,我不怕髒累,吃苦下力的活兒,都能幹。”
    “怎麽……就隻剩你一個了?”阿團聲音輕輕的,像是怕嚇壞了她。劉勇家的心裏籲了口氣,四姑娘還是小啊,心軟麵嫩。
    那丫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幹巴巴地道“病了,沒錢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