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所謂之子於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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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嫡非庶!
鄭叔茂帶著兩個男孩去了前院待客,阿團慢一步,隨雲氏往大房所在的千禧閣去。
鄭月璧作為這一輩裏頭一個出嫁的女兒,很得各位長輩的重視。除了公中給的嫁妝,老侯爺額外貼了一千兩銀子,鄭叔茂叔伯幾個也各有添妝。
反倒是鄭伯綸,隻曉得風花雪月,既不會做官又不會開源生財,還將馮氏的嫁妝賠掉了大半。從馮氏肚皮裏出來的隻有鄭月璧這一個,馮氏不願將來便宜了那些個庶子女,索性將剩下的那些壓箱底的貴重首飾、田莊鋪子,全給鄭月璧帶了去。自己留下些許現銀,權作養老體己。
阿團一行人在抄手遊廊遇上了呂氏和鄭月玨,見鄭月玨也是一身紅豔喜慶的打扮,臉上兩團胭脂,胸前掛著絞金絲嵌寶瓔珞圈,像個纖瘦版的年畫娃娃。
呂氏巧笑嫣然地上前兩步,要挽雲氏的手臂。雲氏狀若無意地將阿團推到中間,緊挨著鄭月玨,隔著兩個小姑娘對呂氏道“三弟妹也來了啊,時候不早了,咱們快進去吧。”
阿團換了芯兒再睜眼時,鄭月璧已經訂了親,日日被拘在屋裏備嫁,不僅要繡嫁衣,還要學規矩禮數、管家理事。阿團其實對這位大姐姐陌生得緊,隻在過年時和每月兩回請安時見過,她的閨房自然也是第一次進。
屋內入眼一片赤紅流霞,床褥與帳子俱換成了大紅錦緞麵的,鄭月璧坐在妝鏡前麵,已經換上了紅底緞繡金紋的豔麗嫁衣,剛剛絞完麵,刷刷刷四五層粉撲上去,愈發令阿團認不出了。
鄭月璧低著頭,麵上的嬌羞泰半是裝的,心裏忐忑驚惶無法言說,寬大的袖子底下露出緊握成拳的一雙手。
底下三個妹妹,年歲都同她差得頗大,往日走得也不近,一人一句祝詞說完,便隻剩了沉默。幸而還有雲呂兩位嬸娘及三姑姑鄭宜君在,加上趕來送別的手帕交,哪怕閑話八卦呢,隻要有話說,氣氛就不算太尷尬。
鄭月玨一聲不吭,隻管低著頭玩手指頭;鄭月明在寇姨娘的帶領下和鄭月璧鬥了不止一兩年,這會兒能管住嘴不說怪話就算好的了。
阿團好奇,搬了個矮墩坐在妝凳旁邊,托著腮近距離參觀鄭月璧梳妝。心想古人的審美可真是怪啊,所謂隆重就必得濃妝不成?
鄭月璧眉眼寡淡,但五官分布得好,不過這會兒是什麽也看不出來了。從眼角蔓延到嘴邊的大片胭脂一蓋,活似被人扇了幾十個巴掌;原本的唇色完全被白粉遮住,沒有抿胭脂紙,而是以小毛刷蘸了胭脂膏在中間小範圍內細細塗抹,宛如兩片精巧的蝶翼,刻意塑造出誇張的櫻桃小口模樣。
阿團看得入神,臉上的神色難免認真,落到鄭月璧眼中卻像是不舍。一家子的姐妹,到最後隻有一個最小的肯圍在她身邊,心裏不是不遺憾的。
鄭月璧握住她的手,極小聲地問“團姐兒說,那人……會是個什麽樣的人呢?”阿團一愣,曉得她指的是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貫,“琴瑟和鳴、子孫滿堂”的吉利話下意識地往外倒,鄭月璧臉上的妝厚,阿團也看不清她是個什麽表情,隻從她鬆開的手看,應是隱隱有些失望的。
恰此時外頭鑼鼓喧天地熱鬧起來,迎親隊伍上門了。
喜娘急急忙忙地拿起繡鴛鴦戲水的大紅蓋頭,蓋頭一落,阻隔了眾人的視線,仿佛裏外分作兩座城,外頭或喜或憂或眼紅的親人也好、友人也罷,都成了心思各異的外人,裏頭獨剩了鄭月璧一個。
阿團忽然有了一絲模糊的明悟,這個大姐姐,此後怕是更難相見了。
屋內原本有條不紊的動作猛然加快了鼓點,連馮氏都顧不上拉著鄭月璧傾訴離愁,一會兒親自檢查一遍隨身帶的藥油、點心等物,一會兒又叫人去前麵盯著迎親的新郎倌走到哪裏了。
阿團偷偷摸到門邊,正想溜去前院看熱鬧,被眼尖的覓鬆發覺,雲氏連忙喝住她“別胡鬧!老實待著,等你大姐姐出了門還要去席上呢。”
直到來迎親的昌盛伯府的世子方貫到堂上向鄭老侯爺、錢氏並鄭伯綸夫婦兩個敬茶叩首,阿團才親眼瞧見這位傳說中的大姐夫。
方貫二十如許人,斯文白淨,倒是同阿團想象中世家子的形象頗為吻合。神態自若,唇畔含笑,看起來是個謙和好相處的。
一旁的鄭晏也點頭,手裏捏著剛才被塞進手裏的紅封,從銀票厚度看,大姐夫的確是不錯的。
白玉蘭開得最好的時節,鄭月璧踩著震耳的鼓樂和喜炮聲上了八人抬的大紅花轎。
論習俗,新娘子到婆家前,腳是不能落地的,當由兄長背上花轎。大房沒有男丁,隔房最大的堂弟當屬三房的鄭顯。
阿團見過鄭顯幾次,隻長個頭不長肉,瘦得像個麻杆。昌盛伯府送彩禮時,就讓他試過,臉都憋紅了,鄭月璧雙腳也沒能離地。
再下麵的鄭昂倒是有這個力氣,但一來越過上頭的鄭顯顯得不太好,二來鄭昂才及鄭月璧胸口高,怕賓客瞧了要發笑。最後隻得定了由喜婆背上花轎。
阿團忽然有些後悔。
馮氏日夜洗腦,鄭伯綸不成器,鄭月璧前後也沒有親兄弟倚仗,要她恭順謹慎,當忍則忍,在家不可違逆祖母,將來不可惹惱了世子。
鄭月璧見事是極明白的,可正因這份明白,才對自身的境況感觸更深,平日裏便沒什麽底氣,婚嫁上更覺得高攀了伯府,生怕被人家瞧不起。
方才她問起方貫,不過是要個定心丸,自己不該答那些廢話的。該怎麽辦呢?就該喜氣洋洋地說,那人肯定是個有福氣的呀!能娶到大姐姐這麽賢惠的妻子,簡直賺翻了呢!
阿團被雲氏牽著入席時頻頻回望,侯府的朱漆大門還敞著,散了一地的淡紅鞭炮皮尚無人收拾,賓客相攜散去,往側院吃席,隻剩門外零星幾個小童不死心地趴在地上翻撿尋找是否有漏下的飴糖與銅板。
心想,等鄭月璧歸寧那天吧,到時候一定要親口說給她聽。
昌盛伯府也在上京城北,與承平侯府不過隔了五條街,馮氏仍然哭得如同鄭月璧遠嫁去了秦國戈壁,一連濕了三條帕子,才在眾女眷的勸說下勉強收了淚。
侯府這邊由鄭叔茂和鄭顯送親,花轎抬進了昌盛伯府,承平侯府才開席。內外各設了幾十桌席麵,又叫了上京頂好的戲班子,觥籌交錯,賀喜聲洋洋盈耳,直熱鬧到入夜。
女席上的酒隻上了勁兒小的桃花釀和金漿醪。雲氏畢竟是主家,推不過多喝了幾盞,當著人還看不出來,回到山月居步子便亂了,眼神也有些迷蒙。
覓鬆和探雨一邊一個攙著她,阿團圍著雲氏前後轉來轉去地試圖幫把手,隻是人小個頭低,伸長了手還碰不到雲氏腋下。
探雨不敢明說嫌團姐兒礙事,隻笑著勸道“姑娘也跟著跑了一天了,趕快回屋歇息吧,夫人這裏有我們呢。”
阿團沒聽出來探雨嫌她,照舊跑前跑後地跟著,口中道“沒事呀,我不累。阿爹和哥哥們都還沒回來呢。”
雲氏的酒量實在太淺,三小杯就撐不住了。迷迷糊糊地由著覓鬆和尋芳除去外頭的大衣裳,扶到床榻上。
阿團張羅著叫人去熬醒酒湯時才發現,雲氏這邊的丫鬟可比她挑的人機靈能幹得多。
不僅床褥鋪好了,洗漱的熱水和幹淨的裏衣也在一旁放著。留守的尋芳早早備好了醒酒湯和山楂丸,為防雲氏醉得厲害,催吐的茶也有;另備了清淡的米湯加醬瓜,連會按摩解乏的仆婦也在耳房裏候著了。
阿團有些傻眼,不必如何差遣,雲氏這邊的丫鬟已然自發動了起來,阿團隻管捧著蜜水高臥便可。
竇媽媽嘴唇翁動了兩下,有心提點阿團兩句,又怕阿團不領情。
半響,阿團反而主動側過頭來討教道“媽媽,阿娘這邊的姐姐們怎麽這麽……唔,老練精幹呢?西廂的人也能這樣就好了。”小臉白胖可愛,圓圓的貓眼黑亮澄澈,雖然任性驕縱,卻也直來直去,心思全寫在臉上。
當真是同華姐兒不一樣的。
竇媽媽心神一鬆,慈愛地望著她,柔聲道“姑娘現在就做得很好,既要讓底下人有所畏懼,又要讓底下人感恩懷德。有了這一敬一愛,剩下的不過是小道。宴後準備哪些,出行準備哪些,都是有定例的,多做幾次自然就熟了。若姑娘放心,便隻管交給老婆子吧。”
阿團咧嘴笑,毫無芥蒂地道“好啊,那我就托給媽媽了!”
夜涼如水。
不多時,卻是鄭昂領著鄭晏回來,不見鄭叔茂。
鄭晏困得直揉眼睛,鄭昂臉色黑如鍋底。阿團吃了一驚,忙問道“怎麽了,二哥?前頭出事了?”
鄭昂搖了搖頭,沒解釋,丟下鄭晏就要再回前院。阿團一把拉住他,道“阿娘還醉著呢,你多少透點兒風給我,好歹讓我心裏有個數!”剛說完就悔得咬舌頭。
這話實在不像個四歲的娃娃說的,鄭昂仿佛頭一回見她似的,上下打量了她半柱香,直看得阿團麵皮發緊。
“哎呀,困死了。有完沒完,小爺要睡覺!”鄭晏不耐煩鄭昂和阿團站在院子裏大眼瞪小眼,嘟嘟囔囔地打破沉默。
鄭昂便隻當阿團早慧,不再糾結,進去看了一眼昏睡的雲氏,又叫了竇媽媽和邱媽媽來,帶兩個小兒回去洗漱睡覺。
臨走時,含糊其辭地對阿團道“四叔醉了,你……”本想叫阿團警醒些的,旋即又想,阿團這麽丁點大,能頂什麽用。且他和父親處理好前麵的爛攤子自然就回來了,想來也用不了多久。於是把話吞回去,改道“你別亂想,早點睡。”
留了一個自己身邊的小幺兒,不錯眼地守在山月居正門。並嚴令門上的婆子,除了二房的主子,誰來也不許進,有亂跑亂打聽的,直接捆了扔倒座房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