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所謂名落孫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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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嫡非庶!
上半夜還月朗星稀,子時過後,卻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
銀燭不放心,今晚雖不當她值夜,卻還是披衣起身,輕手輕腳地查了一圈門窗是不是關嚴實了,有沒有漏風的、潲雨的。見屋內團姐兒攤手攤腳地仰躺在榻上,睡的正香,未被雨聲驚醒,便含笑給她掖了掖被角。
少傾,春雨敲窗的雜響中隱隱約約地夾了些許刺耳的磨礪聲。阿團嘟嘟囔囔地翻了個身,又睡了過去。
銀燭急匆匆地跨到南間,果然見團姐兒養的狐狸崽子上躥下跳地拿爪子撓門,原本該在外間守夜的赤霞紮著手在周圍遊走,嘴裏發出“噓噓”的聲音,焦急地驅趕著。
西廂南北兩次間,北邊是團姐兒的臥房,南邊以一道菱花紋杉木格扇與正廳隔開,琴案、書桌一應俱全,待姐兒再大些便可以用起來了,現下那狐狸的籠子便放在南間裏。
銀燭柳眉倒豎,壓低了聲音,語速飛快地急道“你不想活了!怎麽把這畜生放出來!擾了姑娘安眠怎麽好?”
“我……”赤霞剛說了一個字就被銀燭捂住了嘴。
“嚷給誰聽呢?低聲!”見赤霞含著淚在她手底下點頭,才鬆開她,問道“怎麽回事?”
赤霞呆頭呆腦的,頓了頓才低聲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我睡到一半聽見聲音過來,籠子門已經開了。”她指了指屋角鐵製的圍籠,遲疑道“銀燭姐姐,該不是它自個兒把門打開的吧?”
“哼,祖祖輩輩的偷雞賊!”銀燭厭惡地掃了那狐狸一眼,大耳似乎對人的情緒十分敏感,不再撓門,而是退到琴案邊,長毛大尾巴微微豎起,謹慎地盯著銀燭。
屋內昏暗,隻燃了一盞小小的燭燈,燈影搖曳,將兩人一獸細長的影子打在粉牆上。銀燭挽了挽袖子,對赤霞道“行了,你回去守著姑娘吧,這邊放著我來。”
後半夜鬥狐狸鬥得精疲力竭,天亮之後,銀燭罕見地有些精神不振。
“你今兒怎麽了?夜裏睡得不好嗎?”阿團眨巴著眼睛問銀燭。她正捧著一碗切成一口大小的塊狀的果子當零嘴吃,同時口頭指導流螢照她的意思縫製改良版的繡球。她提出給大耳縫個玩具球時,流螢最先獻上的是用紅綢黃線製的,合掌大小,裏麵裝了黃豆,底部綴有十多條五彩穗帶,漂亮極了。
大耳當時湊近看了看,忽然弓背躍起,並攏四爪,從高處直直地砸向繡球。結果繡球玲瓏,滴溜溜地從它指縫間溜走了,倒是長長的穗帶和它身上的毛糾纏在一起,抖都抖不掉。
鄭晏倒在榻上哈哈大笑,阿團無奈,狐狸果然是狐狸,這是拿繡球當田鼠練捕獵了,指望它像狗一樣頂球跑怕是沒可能了。
大耳嘴裏發出嗚嗚地叫聲,凶狠地將五彩繡球咬了個稀巴爛。阿團便想著換個法子,改用軟牛皮包棉花,做個足球大小的。
阿團問得平和,銀燭見她沒有責怪的意思,便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遍智鬥狐狸的段子。
“……機靈得成精了,它就趴琴案底下眯縫著眼衝我咧嘴笑,吐小舌頭,不躲不閃的,我還當它是累了呢,慢慢地朝它走過去,結果就……就踩到了……屎……”最後一個字像彈球似的從銀燭嘴邊溜出來。
銀燭臉都綠了,一眾丫鬟俱笑彎了腰,畫屏捶著她的肩膀笑道“我說今兒一大早你折騰什麽呢,又打水又換衣的,感情是……哎喲,可樂死我了!”
“說什麽呢,這麽開心。”雲氏忙完了雜事,來西廂看阿團,小丫鬟們忙收了嘻嘻哈哈的笑聲,向雲氏行禮問安,隻是眼角眉梢還止不住地彎著。
阿團樂不可支地向雲氏複述“說大耳呢!它可聰明啦!”
雲氏含笑聽她連比帶劃地講,隨手拿起簸籮中的皮球看了兩眼,一隻已經完工,是以若幹五邊形牛皮片縫成的圓球形,另一隻尚未收口,露出裏麵軟白的棉絮,用六張方形牛皮片縫成盒狀大方塊,八個角上各綴了一顆小指甲蓋大小的青藍色碧璽珠。
雲氏怎麽看這碧璽珠怎麽眼熟,一問之下才知,竟是從鄭月璧出嫁那天,順天府尹梁大人的夫人送的步搖上拆下來的。
阿團理直氣壯地辯道“那麽長一根釵,比我腦袋還長,怎麽戴得住。何況不當吃不當喝的,還不如拆了給大耳玩。”
“荒唐!”雲氏臉色沉下來,覓鬆極有眼色,輕聲招呼屋裏的丫鬟婆子出去。畫屏剛想開口代為求情,便被銀燭悄悄掐了一把攔下了,兩人都立在原地沒動,見阿團點頭,才隨著出去,輕輕將門帶上,卻也不肯走遠,一人一邊守在門口。
阿團見此略有些欣喜,隱隱覺得自己馭下有方,嘴角不自覺地翹了起來。雲氏見她輕佻嬉笑、不知悔改的樣子,臉更黑了一層,罵道“還不知錯?你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這一根釵便頂尋常人家一年的嚼用!即便這輩子運道好,投生在富貴人家,也不是叫你揮霍無度,隨意糟蹋東西的!”
大耳原本團身睡在軟榻上,陡然受了驚,嗖地一聲鑽到書案底下,發出一陣古怪的短促尖銳的咕咕聲。
“怎、怎麽了嘛……”阿團被罵傻了,眼裏蒙上了一層水霧,委屈的淚水在眼眶裏打轉,她抬袖使勁抹了一把臉,把淚意和哭音全壓下去,梗著脖子道“幹嘛那麽凶?我又不知道那破玩意兒這麽值錢!”
“還敢頂嘴!”雲氏動了怒,揚手對準肉呼呼的小屁屁狠拍了一下,“我瞧你是越活越小了,再不管教還不知道要歪到哪裏去!”
阿團又不是真的懵懂小兒,雖然不疼,但又羞又臊,一麵不甘示弱地嗷嗷叫著“好好說不行嗎?為什麽揍我……揍我屁股?我瞧你才是更年期到了!一點兒小事兒就發火!”一麵撤到書案邊,扁著小嘴伸長手臂去抱受驚的大耳。
大耳蜷縮在書案下,尾巴上的毛狗尾巴草似的微微炸起,全不認人,一甩腦袋,張口就給阿團咬了一口。
雲氏慌了,一把將她抱起來,飛快地退到屋角,一麵警惕地瞪著大耳,一麵高聲喚人“快!來人!請大夫!”
因這鮮血淋漓的手掌,阿團又被按到榻上結結實實地喝了三天苦藥,連鄭宜君和溫同禮的餞別宴都沒出席。
夕陽西下,初春的那點和煦的暖意隨著墜入地底的金烏褪得幹幹淨淨,晚風乍起,吹得窗紙颯颯作響。
阿團手腕上裹著白紗,懨頭耷腦地半坐在四方榻一角,下半身搭著一條杏黃色的九獅栽絨毯。“三姑姑他們走了?”
“走了。午時擺宴,申時不到就上船走了。”鄭晏垂頭喪氣地坐在另一角。“大耳送到莊子上了?”
“嗯。西郊靠近大佛光寺的小楊莊。”兄妹兩個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歎了口氣。
阿團被咬傷,最氣的居然是鄭老侯爺,暴跳如雷,叫了管事的拿套繩棍棒來,要當場將大耳打死。
阿團又是哭求又是威脅,拉下臉皮來撒嬌,總算保住大耳一條小命,可也僅限於此了。
雲氏哭道“姑娘家落了疤可怎麽好?手腕上這樣明顯的地方,便是袖子也難遮住……”更關鍵的是如今連破傷風疫苗都沒有啊!
鄭叔茂沉下臉,道“到底是野物,野性難馴!”
鄭昂咬牙“狐性狡猾,無情無義,白喂了它那麽些蔬果肉幹。”
鄭老侯爺老當益壯,舞著長棍將鄭叔茂、鄭昂和鄭晏挨個揍了一頓。“早幹嘛去了?哦,孩子死了,你來奶了,馬後炮耍得比哪個溜。瞞著老子弄這麽一禍害養團姐兒身邊,虧了這回咬的是手腕子,要是咬了喉嚨口,我看你怎麽向……交代!”老侯爺吊起眼睛深深看了鄭叔茂一眼,“鏘啷”一聲將棍子扔到地上,給大耳下了最終判決“把嘴綁上,連籠子一道送莊子上去!”
阿團很想哭,兩隻皮球都給大耳帶去了,可莊子上的人會好好待它嗎?
接連兩晚,阿團都夢到大耳淒慘死去的模樣。第一次是被剝了皮,一個馬臉矮胖的農村婦人將毛絨絨的淡黃皮子圍在頸邊,笑眯眯地問阿團“好看不”;第二次是被煮了湯,一個滿臉絡腮胡的彪形大漢單腳踩在剔光肉的骨頭堆上,剔著牙嘟噥道“狐狸肉真柴”。
鄭晏更想哭,隨父親出了一趟門,給溫公子的餞別禮沒挑到合適的,一回家,嬌憨可人的妹妹傷了,活蹦亂跳的狐狸飛了,雞飛蛋打,什麽都沒落下。
溫同禮名落孫山之後,沒有多加糾纏,放榜第二天便去碼頭上訂了船。
他從來了侯府就一直安安靜靜念書,從沒生過事。阿團不過見過他一回,隱約記得是個寡言陰鬱的男子,皮膚略黑,薄唇下垂眼,手背上的黑長汗毛很顯眼。鄭宜君也很快打點好了行囊,先隨溫同禮回一趟老家鹽湖,再去地方上與溫同義會合。
鄭宜君一家來去低調,像一塊投入湖心的石子,在承平侯府濺起一個不大不小的水花,很快便消弭於無形了。
與此相反的是馮氏。
鄭伯綸色心一時起,相當於把她的臉扇腫了。馮氏哼哼唧唧地在病榻上纏綿了兩個來月,眾人還沒從苦情戲中回過神來,大房突然爆出個驚天大雷小十年不孕不育的馮氏,老蚌懷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