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所謂教養嬤嬤
字數:4548 加入書籤
非嫡非庶!
一掀開棉簾子伸頭出去,冬天的寒風立刻呼啦啦地往裏灌,灰蒙蒙的天空下打旋兒飄著雪花。
畫屏凍得打了個噴嚏,搓搓手臂,扭頭衝屋裏問道“今兒這天兒夠冷的啊,熱薑湯備好了嗎?”
“還用得著你說,灶上的婆子精著呢,剛剛叫人踩著點兒送來,不光薑湯,朝食也是熱騰騰的羊肉湯和剛出爐的蘿卜絲餅,都在小茶爐上溫著呢。”屋裏的銀燭是臨時回來加衣裳的,她解開外麵的棉襖,多套上一件棉坎肩,再飛快地把棉襖穿回去。
這麽一穿一脫都掉了兩分熱乎氣,下人房裏的炭是有數的,這會兒屋裏的火盆早熄了。銀燭冷得咬著牙嘶嘶抽氣,口中咕噥道“要命的倒春寒。”一邊搓手一邊往外走“姑娘快回來了,你也趕緊的。”
“哎,我這就好了。”畫屏把棉被疊起來方方正正地擺在床頭,在一麵模糊的圓銅鏡前照了照,看看頭發,扶扶頭釵,才關門出去。
冬天天亮得晚,空曠的校場上隻有兩大三小五條身影。
阿團呼哧呼哧喘著粗氣跑回來,身上隻穿了一件水蔥綠的素紋薄襖,袖口和褲腿都紮了起來免得灌風,整個人像剛剛發芽的蔥苗,跑到鄭叔茂麵前,得意洋洋地伸出一隻巴掌,大聲喊道“阿爹,我跑完了!五圈!”
她麵前呼出一團團的白氣,頭頂也熱得冒煙,鄭叔茂剛好帶著鄭昂打完一套長拳,砂紙似的掌心輕輕撥開她額前汗濕的劉海,順手給她擦了一把汗,言簡意賅地鼓勵道“好!”
阿團捂著發紅的腦門傻乎乎地笑了。
另一邊,鄭晏舞著一把幾乎等身長的木刀虎虎生威。鄭叔茂和鄭昂都是用劍的,走的是輕靈路線;而鄭晏力氣奇大,更適合用刀。
教授他刀法的閻衝是鄭叔茂特意從外麵請回來的,和馴大耳的九娘是一對夫妻。
怪道鄭叔茂居然特意請個人來養大耳呢,原來是九娘說了,狐狸若馴好了,也有忠心的,身子小,平日裏揣在懷裏不顯眼,遇上事或許能有些用處,她閑著也是閑著,幫著馴一馴也不是不可以。
於是順便將大耳接了回來。老侯爺不知何故,也默認了。
鄭叔茂不敢拿九娘當抱狗丫鬟使,特意給他們夫妻配了個十歲上下的小丫鬟,平日裏伺候兩人起居,大耳吃喝拉撒也歸她收拾。
不過九娘也真是奇了,不知她用的什麽法子,大耳原先跟喂不熟的狼崽子似的,如今竟聽話乖覺得了不得。阿團也不是天天見它,可它單單就親近阿團一個,見了阿團又舔又蹭,親熱極了。以前白天吵了它睡眠,總要鬧一鬧小脾氣的,如今也不鬧了,打個滾兒爬起來吐著小舌頭圍著阿團打轉。
但對上旁人仍是一副狐狸的本性,不止作弄人,還會偷東西。
偷得多數是食物,有時連銀角子、墨錠一類的小東西都偷。給它喂食的小丫鬟隔幾天就哭笑不得地從它的窩裏扒出各種各樣的贓物,後來大耳學乖了,不往窩裏藏了,山月居還是照舊丟東西,丟了卻找不著了。
閻衝見鄭叔茂那邊停了,默不作聲地一抬手壓住鄭晏的木刀,頂著一張和九娘如出一轍的木頭臉。
“今天就到這兒了?閻師父,我今天練得怎麽樣?”鄭晏和他熟了,知曉閻衝寡言,時常不必他開口,自己也能自顧自地說下去。
閻衝捏著刀尖,用刀柄戳了他大腿一下,嫌棄道“下盤不穩。”說罷大步向鄭叔茂走去。
鄭晏哭喪著臉追在他屁股後頭,嚎道“還不穩呢?我每天紮馬步紮整一個時辰呢,大哥都撐不了這麽久!”
“哪兒這麽多廢話!滴水穿石,非一日之功,你且得磨呢!”鄭叔茂對閻衝很尊重,嗬斥完鄭晏,微笑道“犬子不成器,辛苦閻兄了。”
閻衝搖搖頭,反手將鄭晏的木刀插回一旁的兵器架上,抱拳行了一禮,便邁著鬆鬆垮垮的步子離去了。
父子四人略略收拾一番,也緩步往山月居走。
這時整座侯府仿佛才將將從沉睡中醒來。今天雪小,路麵剛剛掃過一遍,還十分幹淨,粗使的婆子嗬著凍得通紅的手將大掃把收回牆角,小丫鬟結伴去灶上提朝食和熱水,大丫鬟捧著洗漱的銅盆進屋伺候主子起身。
路上,鄭晏雙手抱在腦後,挑著嘴角道“閻師父肯定是一等一的高手。”
阿團裏衣都濕透了,外麵裹著厚厚的鑲毛鬥篷,又熱又黏膩,一邊解開紮袖口的綢帶,一邊漫不經心地回應道“哦,怎麽說?”
“深藏不露你知道嗎?”鄭晏半點不累的樣子,跳到她麵前,倒退著走,語帶欽佩道“你瞧閻師父那將軍肚,那睡不醒似的的眼皮子,要不是阿爹說,你會猜到閻師父身上有功夫?”
阿團一想,還真是這個理。武俠小說裏破衣爛衫的洪七公、枯瘦白須的掃地僧,病容憔悴的風清揚,哪個“空巢老俠”不是扮豬吃老虎的?當下拍著手笑道“那可好了,等咱們跟閻師父學成了絕世武功,打遍天下無敵手,就……嗯,就去一統江湖!”
還一統江湖?鄭叔茂聽得眉頭直跳,揪著鄭晏的脖領子把他抓回來,斥道“好好走路!”鄭昂原本也累得有些駝背,聽完不由自主地抬頭挺胸起來。
說話間到了山月居,雲氏披著鬥篷迎出來,鄭叔茂立刻丟下三個小的,快步上前捉住雲氏一雙手,皺眉道“天兒這麽冷,你出來幹什麽?手都涼了,快回去!”
雲氏睃了他一眼,埋怨道“你們都是用功的,日日天不亮就往外跑,倒襯得我一身懶骨頭。”
鄭叔茂啞了,挑揀的目光從身後三個兒女身上掃了一圈,選定了阿團,道“往後阿團陪你娘睡。”阿團雖然起了大名,一家人仍舊偏愛照著原先的習慣叫。
“不不不,這事還是換圓圓姐姐吧!”阿團一把把鄭晏推過去,自己兔子似的試圖蹦到鄭昂身後躲起來。鄭晏撞到鄭叔茂腿上,頭都沒回,單手往後一伸就扯住了阿團的手腕,拔蘿卜似的把阿團往雲氏那邊拉,急道“練武多累啊,我替你去,你安心睡覺吧!”
兩個小兒扭成一團,雲氏“噗嗤”一聲笑出來,輕輕拍了鄭叔茂的胳膊一下,嗔道“行了,別鬧,快回屋換身幹衣裳,朝食都擺好了,今兒有羊肉湯,奶白奶白的,香著呢。”
“哦哦!羊肉湯!羊肉湯!”鄭晏和阿團同時撒手,歡呼著回屋了。鄭昂挺直腰杆,小大人似的對鄭叔茂和雲氏行過禮,才邁著方步沉穩地往東廂走去。
雲氏挎著鄭叔茂慢慢往正屋走,憂慮道“昂哥兒會不會讀書讀呆了?我瞧他日日繃得這樣緊,一點都沒有小時候的活泛勁兒了。”
“誰說的?我瞧昂哥兒一點也不呆,他是長大了,懂事了。”鄭叔茂反駁道“晏哥兒和團姐兒才該管教了。”
本是隨口一說,可鄭叔茂越想越覺得這是個大事。
抽了空嚴肅地跟雲氏試探道“你說,是不是該給團姐兒請個教養嬤嬤來?”
“教養嬤嬤?”雲氏驚得茶都潑出來了。
“別這麽大聲。”鄭叔茂把茶盞從她手裏抽出來,低聲道“我這不是跟你商量商量嗎?”
雲氏招手示意覓鬆把小炕桌撤了,不解道“團姐兒才多大,老爺怎麽就想起教養嬤嬤來了?”
她在娘家是直到定了親,因侯府規矩大套路多,才請了宮裏出來的老嬤嬤來教導規矩儀態。鄭月璧這樣的侯府嫡長女也是從八歲上才開始跟著教養嬤嬤一板一眼地學怎麽坐怎麽站怎麽走怎麽跪。
讓阿團現在就受這份磋磨,雲氏可舍不得。
鄭叔茂撓了撓鬢角,無奈道“璧姐兒那教養嬤嬤是八歲才來的,可璧姐兒八歲以前,一走一站就很有章法了。若說團姐兒年紀小,玨姐兒和她年紀差不多,也……”也沒跟個大馬猴似的上躥下跳啊。
鄭叔茂微微垂著眼睛,心裏有隱秘的猜疑,懷疑雲氏是不是故意要將阿團養歪,又很快打消這個念頭。成婚十數年,他還不至於連真心假意都辨別不出來。
況且,連他也不得不承認,阿團闖禍本事一流,撒嬌本事更厲害,耍起脾氣那眼刀子像淬了孔雀膽似的,撒起嬌來嘴巴又甜得如同抹了蜜,令人不知不覺地就想縱著她,慣著她。
鄭叔茂打了個折扣,溫言道“也要她眼下就學得多嚴整,我是瞧你和竇媽媽都降不住她,找個脾氣溫和的嬤嬤來,多少教團姐兒有些女孩子的樣子。”
女孩子什麽樣子?就該木胎石塑似的端著笑,坐在後宅給人生兒育女、管家理事,一生離不開頭頂上四方的天空?
雲氏有些煩躁,攥著帕子硬是沒應下“老爺的意思,我懂了。你讓我……再想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