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煙雨綢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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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散岸合!
暮冬已過,封京連綿的細雨開始裹挾著清醒的春意。
英閔十一年,封京城內勤政殿。
殿內肅然冷清。
從窗戶看去,可見金色的檀木架上擺滿書籍。
有人坐在桌前看奏章,有人站在殿中沉思。
沉思的是位青年。生的白皙英朗,隻是神情淡漠,帶有幾分倦懶,今日未著黃色錦袍,穿戴隨意,雲紋錦衣青玉帶,倒是顯得更加英姿翩然。
這是當朝大皇子,郭燮漣,還有兩年及冠。
上座的自然是他的父親,大淵的英閔帝,郭麒旪。
郭燮漣生的和他有八分相似,隻是不如他冰冷且讓人看上去威嚴淩厲。
勰王郭麒旪二十五歲登基,其發妻於溪在大典當天不知何故離開了皇宮,新帝不顧當朝丞相反對依舊立了不在宮內的於溪為皇後,冊封丞相之女董存貞為貴妃。
十一年間,皇帝為了平衡朝政納的妃子倒是很多,但除了於溪所出的大皇子郭燮漣和長公主郭書顏,以及董存貞還是勰王側妃時生的二皇子郭克禮,皇家子嗣就隻有後來鎮國公的侄女許溪安被冊封為溪妃所出的二公主郭念溪。
門被推開,有人走了進來。
來人是皇帝身邊的近侍,衛公公。
“啟稟陛下,您的旨意已帶到。奴才到設籍司時,太後與沈司籍正一處,她老人家讓奴才轉告您,沈司籍過一炷香再來勤政殿。”
衛公公沒有得到回應,隻好站在一旁,聽候差遣。
半晌,大殿中才有了聲響“燮漣,”皇帝開口,將奏章放到桌上,看著堂中立著的青年,語氣略微嚴肅,道“你可以不住東宮,但是,你應該清楚自己的責任。你今日之言,我會思量。先退下吧。”
看著轉身離去的大兒子,皇帝無奈地搖了搖頭,他知道,這些年,燮漣已經做得很好了。即使不想待在皇宮,還是幫他分擔了很多;這就夠了。
他心裏太清楚不過了,要想燮漣和書顏原諒他,除非於溪回來。
在他一生中,自以為應是最開懷的那天,於溪留下信離開了,信中說著原諒卻沒告別,但他此後十多年裏,再也沒有見到過於溪。
拆開信封的一瞬間,他忽然明白,自己終其一生追尋的,原來於他而言,不是最重要的;而最想要的,他已經失去了。
所以,這麽多年,他理解燮漣,也在底線範圍內給他想要的自由,但燮漣想一走了之,大概是不可能的。
皇帝一言不語,隻抬頭看著牆壁,衛公公大概能猜到之前在這裏有過怎樣一場對話。
牆上掛著一把佩劍,顏如霜雪,晶瑩剔透,雖未出鞘,可見凜凜。
那是已故特進光祿大夫沈淮遠將軍的寶劍,自四年前由龍虎將軍路靖銘帶回來,陛下就置於此殿之上的。
衛公公從皇帝未繼承大統就是近侍,如今算來也有二十八年了。所以他還是比較了解皇帝的。
他猜想,陛下將沈將軍的劍掛在勤政殿,是想提醒自己查明真相,為往日好友討回公允。
四年前,沈將軍帶領沈家軍出征,沈夫人出身江湖,武藝精湛,也跟著去平叛漠南。最終沈家軍幾乎全軍覆沒,致使百年世家—沈家隻剩下從文的荊州刺史,沈將軍的弟弟—沈靖彥以及他的妻子—白素清,還有因堯壁一戰失去右臂,四年前未能跟隨伯父一起出征的右軍都督—沈臻。
沈將軍這一脈隻剩下女兒沈冰妍。他英俊善良,文韜武略皆堪卓絕的兒子—沈回也殉國了,連同沈夫人,一門英烈共三十六人,全部留在了邊燮的戰場上,再也回不來了。
四年前,陛下已經將謊報軍情,上報漠南派了五萬大軍在邊燮滋事生亂的邊燮參將覃裕聞斬首示眾,並查出了沈家軍的奸細—雖是下屬,但被沈將軍視為好友的呂青冉。
就是因為他,未按沈將軍吩咐向禹州求援,以致沈家軍孤立無援;反而向敵軍泄露軍情機密,導致沈家軍遭遇偷襲。
那時,現如今的龍虎將軍,當時還是左軍都督的路靖銘,察覺從邊燮傳來的戰報不對勁,很有可能是被人做了手腳,才跪請聖上允他領路家軍連夜從封京趕往邊燮支援沈將軍。
可是終是來遲一步,沈家軍以一當百,以兩萬精兵對抗對方十萬大軍,在孤立無援,彈盡糧絕的困境之下,全軍死守到路家軍趕來的最後一刻。
傳聞中,沈家軍每個人都遍體鱗傷,倒在一片血泊之中。
沈將軍在路靖銘趕來時,用最後的力氣,留下的最後一句話是
保護好邊燮城中的百姓。
後來,由於沈家軍之前已經消耗了敵軍大部分主力,路家軍很快成功剿滅漠南敵軍。
正打算乘勝追擊時,奉國將軍安蘇柯向陛下提議,我朝傷亡慘重,需要休養生息,最適宜的選擇是與漠南議和,且那時漠南新主虞旗也為示誠意將邊燮一役的主帥梟首送往大淵。
如此,為了大局,朝中憤恨漠南讓國家損失棟梁之才的人,其中也包括皇帝和路靖銘,隻能忍痛答應議和。即便朝中大部分武將還是對漠南恨得牙根癢癢,也隻能作罷。
呂青冉身為沈將軍副將,部下唯他的命令是從的一支軍隊,有兩千餘人。
而當呂青冉被查出所做大逆不道之事時,他不做任何解釋,任憑皇帝酷刑加身,威逼審問,他都絕口不提背叛沈將軍的原因,最終找到機會自盡於牢獄中。
他的部下也抵死不招,不知是真的一無所知,還是實在是對呂青冉太忠誠,總之最後皇帝震怒,下令把沒有自盡且不說實情的叛徒全部處死。
龍虎將軍為紀念沈家軍,將自己的軍隊改名為岸合軍。
沈淮遠,小字岸合。
後路靖銘又收編沈家軍殘餘精兵,而後兩年又招收了許多精武藝高強的士兵。
去年,因坊間傳聞路家兵權太大,有蓋主的勢頭,路靖銘就將岸合軍交與皇帝,但皇帝將岸合軍的一部分留給了路靖銘的兒子,年少有為的懷遠將軍路案,並讓路案鎮守邊燮。
雖說沈將軍一門被迫害殉國的直接凶手找到了,但衛公公知道,陛下,這四年來沒有放棄接著派人秘密徹查此案,力圖找到此案真正的罪魁禍首。
陛下此舉,一是因為不相信事情原委就如查到的那般簡單,以沈將軍的能力,即使中了暗算也不可能連自己的兒子都保不住;
二是以陛下多年親政的經驗,這裏麵絕對另有隱情;
三是沈淮遠與陛下兒時便是朋友,陛下心裏,定是想為他報仇,討回公道的。
陛下此時看著那把劍,又召見沈姑娘,必定是今日早朝所議之事,又讓他想起了當年的遺憾。
說起沈姑娘,衛公公也很佩服。
當年,沈淮遠將軍家一門英烈,隻剩沈姑娘,太後心疼,便將她接來皇宮照顧,陛下還要封她為公主,可她委婉拒絕了。
沈姑娘奉旨來到宮中,為人和善,處事低調,她無法拒絕住在宮中,但她可能又覺得在宮中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才能安心接受陛下和太後對她的照料。
所以,沈姑娘參加女官選拔公考,進宮不過半月,就憑自己的能力,做了司籍。
她平時除了處理公務,就會想辦法為太後治療風濕。據衛公公自己打探的消息,沈姑娘跟著一位大淵名醫林老先生學了三年的醫術,那三年還是跟著他雲遊四方,遍醫天下。
衛公公自己觀察發覺,沈姑娘在宮裏很少言語,也少交朋友,交好的人大概隻有長公主和禮部尚書之女賀錦朝賀司設。
今日早朝上,有邊燮密探來報,漠南又有異動。
看著呈上來的密函,陛下的表情諱莫如深,衛公公也看不出他在想什麽。
隻聽陛下在大殿上,目無表情地問路靖銘
“綜合這些戰報來看,漠南在邊燮的舉動確實不同與往常,路老將軍怎麽看?”
“回稟陛下,從去年起,漠南連年洪澇,穀物不作糧食歉收,牲畜不足,如今卻有密探來報,他們征積大量糧草,囤於邊境,臣鬥膽猜測,恐有大舉進犯之意圖。臣以為,不可不早做綢繆。請陛下,即令邊燮周邊行台向其集攏,以備後援。相關細案,臣已附於奏報之中,望陛下深思後恩準,賜微臣行台兵符。”
路靖銘剛說完,鎮國公許白琥就上前急言
“陛下,路老將軍所言自是在理,但所述征兆尚不明顯,也隻可算做臆測而已。更何況,漠南四年前與我朝立下盟約和解,且每年向我朝進獻,如今他們內部朝政不穩,內憂尚且使其自顧不暇,斷不會有進犯的膽量。因此,路老將軍所言實則有些草木皆兵,漠南此番密探所報舉動,其實不足為懼。”
路靖銘反駁“漠南人素來狡詐,越是朝政不穩,民怨四起,越有可能窮兵黷武,包藏禍心。且四年前所立之約,期限三年,立約之人是當時的漠南王,今年年初已然逝世,鎮國公,這些,你不會是忘記了吧?”
這時,兵部尚書魏寇上前聲援鎮國公
“烽煙未起,即調兵符。既然龍虎將軍已派懷遠將軍坐鎮邊燮,想必此時按兵不動於大局並無礙,難道不應該坐觀時局發展,定而後謀動?”
路靖銘不以為然“戰局如同棋局,若等對手出棋之後再行應對,已是輸了先機。”
魏寇窮追不舍“即便如此,那岸合的軍備也應該足以後發製人。”
陛下突然出言阻止他們爭執“諸卿不必多言了,邊燮的軍政之事,朕相信路老將軍的判斷。傳兵符。”
衛公公正想向殿外禦前侍衛傳喊“傳兵符——”,沒等他開口,便聽見淩王郭俊毅不緊不慢的聲音
“陛下且慢,臣有話不得不講。”
因為背對著陛下,衛公公看不到他的神情,隻聽見他冷清的聲音在殿中回蕩。
“淩王兄,且說說看。”
“龍虎將軍四年前與漠南一戰傷勢慘重,至今尚未養好,此戰卻是不能再操勞了,畢竟老將軍身體為重,朝中能當此類大任之人不止老將軍,陛下若決意賜予兵符,臣以為,奉國將軍更合適。”
此言一出,許白琥和魏寇還有安蘇柯附議,路靖銘也不言語,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身體的確不如之前硬朗,不言語倒不是為自己的身體著想,而是因為戰場很嚴峻,他不能拿國家安危做賭注。
衛公公這樣回憶著早朝的一番場景,又不自覺地想,陛下做此決定之前,想必也私下問過大皇子的看法。
沈姑娘到了。衛公公默默退下。
殿內聊了什麽,他一無所知。
但當他再次進去時,發覺陛下的心情很不尋常,甚至看上去像是生氣了。次日,太後與陛下交談了一柱香的時辰,衛公公送走太後回來複命時,陛下命令他擬旨,沈冰妍玩忽職守,撤去司籍一職,派人遣送回贛州將軍府。
對此,衛公公尋思,約莫是沈姑娘故意在麵聖時,言語上衝撞了陛下,而陛下念及沈將軍,順水推舟,放她自由。畢竟,他都能看出沈姑娘不喜皇宮。雖然她知禮,且任何事都處理得當,但這種直覺,他相信,陛下定是有的。
六月,初夏來襲,天氣的悶熱來得有些急不可耐。
熱氣彌漫在邊燮寸土,恰似愈訴著如今整座城的戰火連天。
陛下最終將兵符交給了奉國將軍安蘇柯。並且命安蘇珂帶領岸合軍在禹州安營,伺機而動,若邊燮漠南有異動,立刻支援路案。
懷遠將軍路案領命為主帥,帶領岸合軍駐守邊燮已四年有餘。
三個月前,他嗅到不尋常的味道,據判斷,他領的五千駐防兵遠遠不夠,所以去信請父親上奏領兵前來以備無患,可一個月前,父親來信告知,領兵前往禹州的是奉國將軍。
雖說他早有準備,可還是被漠南打了個措手不及,這其中必有紕漏。鏖戰半月,囿於城中,漠南大軍似源源不斷,路案估摸,敵軍約是三倍兵力不止。
去禹州求援的人依舊杳無音訊。
邊燮防營城牆上,右臂負傷的青年將軍站在風口,遙望遠處的烽火灰燼,眸色深沉。
此時,有人步履匆忙行來。
“少帥,燕副將差人回報,左右後方並無援軍跡象。”
此人是岸合軍少帥親衛秦非。路案回頭掃了秦非一眼,又淡然地轉過頭去,似乎沒聽到有人向他匯報。
但仔細看去,可見這位年輕的將軍眉頭正緊皺,然後緩慢閉上了雙眼,肺部凝結的淤氣使他控製不住的咳了咳。搭在護欄邊緣的雙拳慢慢攤開,像是緊緊攥著的東西掉落。
他一言不發。
秦非見狀,不免想寬慰他“補給已斷絕近十天,您堅守至今實屬不易。”
半晌,路案終於開口“下次苟巽帶兵再犯,又該如何?”
秦非未有遲疑,單膝跪地,雙手置於額前“恐怕我們再難抵擋。屬下,懇請主帥從西城門撤離。”
路案低頭看著秦非,眼神淩厲,道“岸合旗下,絕無棄城而逃一說。”
此話語氣雖溫和,但也難掩其決心堅毅且不容置喙。
秦非與他堪堪對視,而後改為雙膝跪地,頭部緊貼地麵,語氣亦是強硬“邊燮防線固然重要,可您畢竟是龍虎老將軍的獨子,若有不測,老將軍他”
剩下的話,秦非不忍再說下去。
路案又咳了咳,忍住了喉嚨微癢,看向城牆上的那抹紅色,說“既然立於沙場,便與你們並無不同,若是真到那步,好在父親膝下,還有小妹羽兒。”
秦非直起半身,隨青年閃著光芒的眼神指向看去,呼嘯的風中,戰旗獵獵。他一時抑製不住,晶瑩的液珠自目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