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而複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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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散岸合!
    沐春堂外,街道人聲吵嚷。
    遠處岸堤,四麵吊鍾花開,柳枝拂岸,青草茸茸。
    然而此時靳仄縷已經顧不上欣賞風景了,待走至河堤岸邊,周圍安靜不少,她終於可以不用再忍了。
    靳仄縷手中捏著晨時離開途留榭順走的芝麻酥,與沈冰妍相對而視,輕聲出言安慰
    “是這世道的黑暗,造就了那掌櫃不懂禮教的淺薄,不是你的錯。”
    “嗯,我確實沒錯。”沈冰妍點頭道。
    靳仄縷嗤之以鼻“我還以為這沐春堂既然肯按你的藥方煎藥送至離周寨,必是對你心生佩服的。可看他方才對你的態度,必然也是與假藥一事逃不了幹係的。”
    沈冰妍卻不以為然“沐春堂並不知情。”
    “何出此言?”
    她慢條斯理“如今世道醫家對女子頗有不公,宋掌櫃看不上我在情理之中。正因如此,我的處方他們不以為意;為患者熬藥,也是官府下達的命令。在我來之前,疫情嚴重時,沒有大夫前去寨中治療。由此可知,沐春堂的大夫是想明哲保身的。官府派惠民局送來的藥,他們不會細查,隻會按吩咐行事。”
    她見仄縷聞言情緒低沉,輕聲道“人世百態,自在其中。懂的人自會懂,不懂的人也不必懂,世俗是世俗,你可以一直是所念之人的盔甲。”
    靳仄縷的臉頰不由泛起紅暈,出口詰辯“我才沒有為誰惋惜,也不覺得人人都該如你一般愛多管閑事。”
    還未等沈冰妍說什麽,又想起來問她“現在去惠民局嗎?”
    她答“去離周寨。”
    兩人一路徒步向西,在離周寨口附近停下。
    寨中早已圍了一群人,個個仰頭望著寨門外帶了麵巾的守衛,吵吵嚷嚷。
    在一片喧鬧聲中,二人走上前去,沈冰妍平視麵前的守衛。守衛將領冷眼看著她走向自己,雙手搭在了圍欄上,滿是戒備。
    她們向前一步步走去。
    那守將冷聲開口“守備大人有令,任何人不得擅入離周寨,入者便與他們一同隔離,不得再出。”
    沈冰妍不言。
    她看見人群中不遠處,有一人回頭看她們,正是六日前帶她去看病患的寨主。
    他臉上滿是驚愕慌亂與不敢置信,看見她之後,他猶豫了一下,向著她們這邊走來。
    靳仄縷瞪大眼睛,沉聲回應守將“我們是大夫!難道也進不得?”
    守將不屑,似是不信,出言嘲諷“醫婆麽?別在這裏惹事,快點兒離開!”
    沈冰妍拉住了身邊準備動手的靳仄縷,依舊平視著守將,目光中不帶溫度,客氣道
    “大人職責所在,我們理解。但我們是醫者,離周寨隻封不治,治標不治本,並不是長久之計。”
    那守將態度也不像之前強硬,澀聲說“你們跟我說也無用,有本事跟守備大人說去。”
    靳仄縷見此人軟硬不吃,又打算硬闖,隻看沈冰妍從袖口取出路引,遞給那守將。守將接過,臉上本是倨傲,片刻後卻變成了敬畏。
    “姑娘竟是沈將軍的千金?言語多有得罪,還望海涵。但無大人親令,我還是不能放二位進去。”
    沈冰妍微微一笑,將路引拿回,微微拱手,語氣平和
    “我們本意並不是為難大人,大人隻需放我們進去,守備大人若有責令,沈某一力承擔。還請大人行個方便。”
    那守將思慮片刻,對沈冰妍說“日前我並未當值,聽聞大人曾讓大夫診治過,最終也沒什麽效果,姑娘還是不要冒險為好,我可派人送姑娘回涇陽驛站。”
    靳仄縷聞言得意“前些時日,來這兒的大夫就是我們。現在又有新的治療方法,你先讓我們進去確診,不過兩個時辰就會有人送藥過來。到那時,你也無須攔來送藥的大夫,他們不會進去,就在外看著那些患者服下藥後,有所好轉,便會離去。”
    那守將看著沈冰妍,像是在無聲地向她詢問靳仄縷所言是否屬實。
    沈冰妍見狀點了點頭。
    守將倒也不是不懂變通之人,思及沈冰妍身份,誰人不知?雖是孤女,但深受皇室重視,自己得罪不起;反正她自己說過,出了事找她就行。
    圍欄拉開,二人走了進去。
    沈冰妍將準備好的麵巾向靳仄縷遞了過去。
    她們被圍在人群中,隻見有人擠出,眾人皆為那人讓出一條路。那是離周寨寨主周期為。
    周期為想著瘧疾複發已兩日有餘,本以為沒人會管他們了,此時沈冰妍忽然攜靳仄縷來訪,他自然知道是什麽用意。
    他見沈冰妍和靳仄縷恍如不覺凶險,笑顏雍容,舉止神情舒緩自然踏入寨中;仿佛她們手握百人的性命際遇,依舊談笑自如,這其中自然也將她們二人自身囊括在內。
    “沈大夫和靳姑娘,你們終於來了。”
    靳仄縷聞言實是有些內疚,不自然道“先去看看如今情勢。”
    沈冰妍向他略微點頭,然後快步行至隔離區,走到其中一個病人床前,默聲為他診脈。
    放下病人的手後,起身問身後站著的周期為“他這兩日情況如何?”
    “吐了兩次,但今晨燒已退。”
    沈冰妍解釋“他是因為腹瀉太重,陰夜幹枯,所以才會亡陽脫液,現在隻能繼續喝四逆加參湯,等元氣恢複了再調方子。還請寨主您留心盯著,若有情況,望前來告知。”
    周期為看向二人的眼神滿是崇敬與感激,向她們微微一拜“我方才已聽到兩個時辰便會有藥送來,離周寨一事,辛苦二位姑娘了。”
    沈冰妍隻是笑,靳仄縷想說些什麽恰巧被她截住“您不必如此客氣,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寨主還是與前幾日一樣,隻做素粥給患者食用即可。稍後來的大夫是我的朋友,您有什麽需要可以跟他們提,將藥服下,三日內病情若還無好轉,望您告知他們。”
    “一定。”
    看著連連稱是的周期為,靳仄縷還是直言問道“寨主不擔憂這次藥與之前的藥一樣無效嗎?”
    周期為楞了一瞬,繼而坦言“我們隻能相信二位姑娘了。”
    他也擔憂啊!隻是有什麽辦法呢?對離周寨來說,隻能死馬當活馬醫,最壞結果不過就是與她們沒來之前一樣。
    沈冰妍走之前留下一句話“寨主請記牢,切不可再為患者服用惠民局送來的藥,個中緣由,您若信我,就不必深究了。”
    離開後。
    靳仄縷湊近沈冰妍,低聲問“我們還要查下去嗎?”
    沈冰妍反問“你覺得呢?”
    “那必須得查!當中搗鬼的人還沒受到懲罰,怎麽可以放棄?”
    靳仄縷熱血沸騰,握緊雙拳貼在胸前答道。
    沈冰妍點頭,說“走吧。”
    “去哪兒?”靳仄縷趕緊問。
    “你心心念念的惠民局,去看看是誰在蠢蠢欲動。”
    沈冰妍與靳仄縷到惠民局時,已有個敦厚粗壯的中年男人站在那裏,焦急地等待著。
    一看見他們過來,麵部透露出不解和疑惑,但還是迎上來,問“二位姑娘所為何事?”
    沈冰妍輕聲答“我們是代表杜大人前來拜訪的。”
    “原來如此。小人是局裏的雜務錢強,嚴大人一個時辰前收到驛站派來的杜大人拜帖,就命小人在此等待。”
    在去往掌局正廳的小路上,靳仄縷不由問“你借杜侍衛的名義下了拜帖?杜侍衛品級很高嗎?”
    沈冰妍隻答“他是禦前三等護衛,正五品。”
    “你真是……真是……”靳仄縷喃喃地說著,然後又笑起來,鬱悶一掃而光,真心評價“真是有點小聰明的。”,又問“那掌局是幾品?”
    “六品。”
    惠民局正堂裏。
    “你說什麽?你懷疑我藥材庫裏有人混進了假藥?荒謬!”
    掌局看起來怒不可遏且十分震驚。
    沈冰妍不由得皺起眉頭,仔細打量眼前這位掌局大人。
    嚴破岑大約四十歲,蹋鼻狹目,溜圓的雙頜留著一圈硬邦邦的絡腮黑胡,像是硬鬃毛刷。
    靳仄縷挑眉,忍住對眼前人惺惺作態的厭惡“嚴大人,莫急,我們隻是懷疑而已。畢竟方才她隻是說離周寨的疫情沒有進展可能與局中的藥材有關罷了。”
    “你們究竟是何人?杜大人怎麽會派兩個女子前來問藥材一事?”
    嚴破岑心中已是十分驚慌,從未時接過杜謙琛的拜帖,他就心緒不寧,那可是皇上貼身侍衛,莫不是皇上察覺了什麽?可自己不過區區六品小官,皇帝怎會留心調查?
    靳仄縷不屑“我們敢報,你敢聽嗎?”
    嚴破岑思慮再三,隻覺這兩個女子八成身份尊貴,不然也沒有膽量借杜謙琛的名義前來調查。而且,她們若不是公務在身,何必來此,對自己沒有半分好處。
    “此言當真?”
    靳仄縷被氣笑了,也不知他“此言”是指哪句話,就直言不諱“我們不畏死,希望您也是如此。”
    沈冰妍聞言瞪了她一眼,杜謙琛的身份又不能作為她們一直壓著嚴破岑的令牌。
    “我們二人平日常待在宮中,言語間不自覺沒了分寸,還望大人見諒。”
    沈冰妍此言一出,倒極有分量。
    “下官一時情急,衝撞二位姑娘,還請見諒。不過二位所言真是駭人聽聞,那可是救命的藥,誰敢做手腳?”
    靳仄縷冷哼一聲,這個嚴破岑,是打算破罐破摔,抵死不認了。
    沈冰妍雙眼微閃,說“究竟如何,不如去藥材庫看看便知。”
    “好,我也想看看藥材庫到底是否另有乾坤。”
    嚴破岑暗自鬆了一口氣。
    藥材庫裏,沈冰妍拿起箱中裝著的阿膠看了又看,眉頭緊皺,並不言語。
    靳仄縷發覺沈冰妍神情不對,心中不免警鍾一響,急問“如何?可當麵證明是假藥嗎?”
    嚴破岑定定地看著沈冰妍,不由冷笑“是啊,姑娘可發現了端倪?”
    沈冰妍低頭放下了阿膠,才緩緩地對靳仄縷說“是真材實料。”
    靳仄縷忿忿不平,還不放棄,指著嚴破岑怒斥“一定是你將……”
    話沒說完,沈冰妍就開口將她的話攔在喉間“大人見諒。杜大人奉旨辦事,途徑此地,忽聞離周寨一事,本來隻覺可能藥材被別有用心之人替換,想親來查看,可突然公務纏身,所以我提議代他前來走一遭。”
    “如今,杜大人也可放心了。即是如此,那我們就先行告辭了。”
    沈冰妍輕輕拍了拍靳仄縷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先行離開。
    嚴破岑假笑“那老夫就不留二位了。來人,送客。”
    出了惠民局,沈冰妍暫時不想回驛站,讓靳仄縷帶她隨意走走。
    靳仄縷對這一帶輕車熟路,兩人走過兩個十字街口,看到東北角有一片青瓦宅院。
    宅院門口突然伸出了一個小姑娘,她笑臉盈盈,招呼著二人“二位姐姐真好看!是路經此地吧!要不要進來喝口水?”
    靳仄縷本就心煩,此時這個小姑娘的笑意讓她稍微冷靜了一些,於是爽快答應,拉著沈冰妍進去了。
    斜越街北口,馬車自此處緩行。
    靳仄縷從被人點穴蒙上眼捆住手腳到被人硬塞上馬車,整個人都是懵的。
    她腦門生出虛汗,感覺到身邊坐了人,連忙開口急問“沈冰妍,是你嗎?”
    隻聽旁邊有人輕笑“嗯,是我。”
    “你還好吧?”
    “嗯,不用擔心。”
    聽到沈冰妍的回答,她鬆了一口氣。自從被蒙上眼,她就害怕有人會對沈冰妍動手,還好。
    靳仄縷不禁疑問“你怎麽如此淡定?”
    沈冰妍不語。
    她其實也有些心慌的,不知被帶往何處,也不知等待她們的將會是什麽。這種完全失控的滋味並不好受。
    她離開途留榭時留給杜謙琛的信裏隻提到自己去惠民局了,也不知他能不能尋到她們。
    怪自己,隻推測到了惠民局不敢對她們下手,沒承想在離開途中遭人暗算。
    靳仄縷忍不住抱怨“這個嚴破岑真是狗膽包天,竟敢對我們動手!”
    “不是他。”沈冰妍說。
    靳仄縷不信“不是他還有誰?”
    “也許……他是受人指使。”
    “說清楚些。”
    沈冰妍被蒙住的眼有些酸痛,可她動彈不得,斂神答道“假藥一事隻是個引子,這裏麵可能大有文章。”
    “每次都隻說一半,算了,等我衝破穴道後,自然能看到是哪個龜孫暗算我們。”
    “不是那個女孩嗎?”沈冰妍笑她。
    靳仄縷抽了抽嘴角“哼,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幕後黑手。”
    沈冰妍突然想到什麽,急言“不準自己衝破穴道,你聽見沒有!”
    靳仄縷愣了愣,呆呆問“為何?”
    “你先聽我的,安分下來,我再好好跟你說。”
    靳仄縷“……,好。”
    她停止運氣,鬱鬱出聲“現在可以說了吧?你不要告訴我,隻是因為你不能擺脫束縛,心裏不平衡。”
    沈冰妍哭笑不得,提示她“對方點的是之挲穴,一旦自行衝破穴道,會因血脈倒流而元氣大損。”
    靳仄縷出言譏諷“既然你什麽都知道,怎麽也沒預料到那嚴破岑竟然早有防備,害我們白跑一趟不說,還被人暗算?”
    沈冰妍“……”
    她還是耐下心解釋“還是有收獲的。”
    “什麽收獲?知道還有幕後黑手?這倒勉強算是收獲,但代價有點大啊。”
    “靳姑娘果然敏慧。”
    靳仄縷“……”
    馬車顛簸,外麵駕車的人一言不發。
    靳仄縷突然歎息“那嚴老兒肯定是因為杜謙琛的拜帖才有所警覺,把藥材換回真的。現在證據也沒有,自身也難保。哎……”
    沈冰妍不由輕笑,嚴破岑看上去不過四十出頭,這丫頭卻稱他為老兒。
    她開口“就是想讓他有警覺才送去拜帖。”
    “你說什麽?你故意的?有病吧!”
    正當沈冰妍要解釋給她聽時,隻聽靳仄縷突然壓低聲音,道“先別說,隔簾有耳。”
    沈冰妍搖頭,說“不必。他們比你清楚許多。”
    “什麽意思嘛!”
    沈冰妍還是向她解釋“我原本猜測,假藥一事,是采購司出了貪財之人,可能與整個惠民局無關。所以為了證實我的想法,送去了拜帖,若掌局不知情,我們也可趁此機會借掌局之手來懲戒采購司王司計;若藥被換回正常,那就說明掌局知情。如此,就算亮出我的身份,借我父母的光,他也隻是不敢對我動手,我們也奈何不了他。但他既有問題,那我們前去試探,必能有所收獲。即使沒有,也能給他一個警醒,讓他短時間內不敢再放肆;畢竟,我總歸是要離開的。”
    靳仄縷怔了片刻,她提起自己的父母,聲音很平和,就不知她心裏是不是也一樣平靜。
    不聞靳仄縷出聲,她想著此刻仄縷應該是愣怔的神態,她不由心中泛起興趣,想逗一逗仄縷“你不就發現了問題嗎?”
    靳仄縷此時有些摸不著頭腦“什麽?”
    沈冰妍道“你進門後有一瞬蹲下身,用手指在回廊的木地板上蹭了蹭,指肚上沾了些青白色的粉塵。這就是你的發現啊。”
    靳仄縷不免有些自豪“沒錯,那不是灰塵,而是石屑。掌局府內並無類似材質,應該是外人走進來鞋底帶入的。毫無疑問,這裏一定有人來過。”
    沈冰妍“靳姑娘好眼力。”
    外間突然傳來一陣輕笑,聲音微涼,清脆入耳。
    靳仄縷有些羞惱“咱們商量一件事,行嗎?”
    “你說。”
    “能不能別人身攻擊?”
    沈冰妍雖然看不到,但她說此話咬牙切齒的感覺很是明顯,想象的到。
    見沈冰妍不語,她解釋“就是別誇我。”
    沈冰妍“……”
    沉默半晌。
    靳仄縷還是忿忿不平“難道就讓那嚴老兒逍遙法外?”
    “不可能。越是忍讓,越是倒行逆施。”沈冰妍的聲音輕飄飄,但似是自帶重量。
    院中的花,比之贛州將軍府的茶花,花期要晚些。
    正是晚櫻玉蘭之類鬥豔的時節,滿院錦繡的花團,看著就挺喜人。這一派大好的光景,卻並未將沈冰妍的憂慮減少半厘。
    她終是看著對麵安坐的青年,開口問“民女冒昧,還望殿下能告知民女,另一位姑娘被帶到何處了?”
    下了馬車,被解開穴道。沈冰妍被帶到一處水榭樓亭,取下眼罩。
    那人約莫二十出頭,神采奕奕,沈冰妍沒見過他。
    不言。
    那人問沈冰妍“想知道為何將你帶到此處嗎?”
    沈冰妍反問“猜中了能放了我們嗎?”
    那人愣了愣,才說“不能。”
    依舊是沉默。
    他又問“知道此處是何地嗎?”
    沈冰妍依舊反問“猜中了能放了我們嗎?”
    那人臉色沉了沉,才幹澀道“不能,但你可以見到一個人。”
    沈冰妍笑了。
    她之所以如此得寸進尺,不過是由這些帶走自己和靳仄縷的人一舉一動推測出來的。他們將自己和仄縷帶走,卻除了點穴和蒙眼,沒有任何越矩行為,甚至她能感到這些人對自己是禮待的。
    “涇陽城外,興虛寺內淨安堂。”
    聞言,那人退下。
    一炷香後,另一個青年步履涵涵,閑庭信步,行至樓亭石案前,落座於沈冰妍對麵。
    沈冰妍眉眼一閃,原來是他——郭燮漣。
    他修長指腹搭在青瓷茶盞上,橘色柔光下,連指尖都閃著光。平淡的目光似有若無地落在沈冰妍佩在腰間的玉玨,緩緩移上去,看到她微怒的臉頰。
    “怎麽猜中居於何處的?”他問。
    她答“眼不明,心自明。”
    郭燮漣笑了“具體。”
    沈冰妍平靜地將目光移開,落入一旁的茶花中,慢慢地答“方向和距離是可以心算的。馬車自斜越街北起,一路西行;入封門,拐去尹度巷口,過驛站,橫穿三條鄉街,直抵管道,然後南行,從距離算,應該過了齊川寨出了涇陽,再往南走,隻能是城郊的寺廟,而隻一座可如此金碧精致。”
    他點了點頭,讚許道“沈姑娘果然心思細膩。”
    她才不會告訴他,她曾來過此地。
    沈冰妍開口複問“那姑娘究竟身在何處?她與此事無關。”
    郭燮漣並未言語,隻是將茶盞放下,舉起一旁放置的酒杯,晃了晃,才不徐不慢,道“她無事。”又補充“她在遠安堂休息。”
    沈冰妍放下了心,恍若方回過神來,她的臉上緩緩地牽出一個勉強的笑容,雖不自然,卻明晃晃。
    她客氣疏離地開口“民女沈冰妍,見過殿下。不知殿下在此,若有怠慢,還請見諒。”
    郭燮漣點了點頭,算是承下她無甚誠意的請安。將酒杯提了提,正要入口。
    沈冰妍忽然說“喝酒傷胃,殿下還是飲茶吧。”
    說完就有些後悔,他飲什麽,與她何關?
    郭燮漣愣了一瞬。茶樹清香逐風而來,他抬起眼簾,拿起一隻瓷壺,慢悠悠地“要想喝到好茶,這第一道水,必須燒至最滾。先把杯子涮淨,這樣茶葉盡數舒展開來;再加入第二泡水,第二次泡的茶葉,碧綠純清,再無澀哭之意。”
    他手上動作未停,沈冰妍不由慌神。
    一如初見。
    舊遊無處不堪尋。無尋處,惟有少年心。
    不過,他們都已錯過了望雲雪繚繞,踏世間美好的機會。
    見對麵那青年靜靜看著自己,還抬手給自己續了杯熱茶,沈冰妍隻好回神開口“這茶如此沏法,倒是如蘭幽香。”
    郭燮漣突然轉移話題“聽人說,為了防止惡疾蔓延,涇陽已封城門,此時,你還能帶藥過去,解救危機,實屬不易。”
    沈冰妍低眉“我沒做什麽。”
    他笑“繼發善念,即是功德。”
    沈冰妍忽然不想知道他為何會身處此地,也不關心他為何將她與靳仄縷帶走,她隻想離開,不想麵對。
    她問“殿下若無要事,可否容民女與靳姑娘一同退下?”
    郭燮漣看著她,靜靜地。
    她方才回應還算是進退得宜,此時卻是真的失了耐心。
    他挑眉一笑“可以。”
    得失離散,總歸又周而複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