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即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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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雲散岸合!
    幾日陰雨,天色終於放晴。天色若被洗徹一般清新純淨。
    花開荀蘭、盛裝而出;搖曳於風,勢壓碧葉;依稀隻見繁花,不見碧葉,正如一抹燦爛的晚霞映照在贛州將軍府裏的正廳窗前。
    沈冰妍不在府中。
    府中管家華沉甯此時在主堂裏收拾茶具琴棋之類的器具,見杜謙琛走近,客氣地微笑,道“杜大人來的可是不湊巧,小姐與靳姑娘清早就出門了。若有要緊的事,需等小姐回來再說了。”
    杜謙琛默了默,隨即開口“不必。我本昨日就該返京複命,特此想跟沈姑娘道別。”
    華沉甯笑了笑“如此,老夫便代為轉告。杜大人,一路平安。”
    入秋料峭,陽光燦然。此時的贛州奉陽上空萬裏無雲,應是好天氣。
    在沈冰妍的帶領下,靳仄縷跟著她,二人順著奉陽東市的街道魚貫進入西市。
    過了雲香坊,迎麵是一個寬闊的十字路口,東、南、西、北四條寬巷的兩側皆是店鋪行肆。
    從絹布店、鐵器店、瓷器店到鞍韉鋪子、布糧鋪、珠寶飾鈿鋪、樂器行一應俱全。
    兩人走到十字街正中。
    雙手提滿各式各樣的點心、絹布的靳仄縷停下腳步,看著身旁說是出來逛街卻什麽也沒給自己買的沈冰妍,問道“接下來咱們去哪兒?是尋個茶樓還是奉陽有名的小館?”
    沈冰妍眉眼彎彎,看著眼巴巴將自己望著的靳仄縷,不由笑道“餓了?”
    靳仄縷撇開眼光,去看不遠處姿態各異的泥人小攤。
    沈冰妍帶著靳仄縷輕車熟路地掠過十字街,鑽進曲巷,朝著西市南坊而去。
    南坊的東北隅是濟芝堂藥坊,旁邊便是棺材鋪。在兩者之間,夾著一處堂皇的酒樓——譽滿天下的一品香。
    一品香二樓上房雅座。
    滿桌上的菜有大半都是魚,清蒸紅燒糖醋煲湯種種做法不必細說。
    沈冰妍夾起一塊魚肉,仔細耐心地剔除魚刺,自然地放到靳仄縷的碗裏。
    “你怎麽知道我喜歡吃魚?”靳仄縷沒著急動筷,目光炯炯,看向沈冰妍。
    沈冰妍淡淡笑著,也不回答她,隻說“這裏的魚是特色,多吃些。”
    靳仄縷邊吃邊看著沈冰妍,神情猶豫,似是斟酌著什麽。
    “菜都涼了,別看了。”靳仄縷憨憨一笑,專心吃魚。
    “實話實說,你府上的魚做得沒有這裏好。”
    某人邊吃邊評價,一副與自己很熟,不需要客氣的模樣,讓沈冰妍輕輕搖了搖頭。
    樓下對街新開了一家蒸餅店,叫賣聲都飄到了一品香二樓雅座。
    “嗯,說的是。你若夠富足,每日來也是可以的。”
    靳仄縷挑眉,笑問“你想我住在這兒?”
    沈冰妍還沒說話,就有人敲門進來。
    “二位客官,本店獨有的茶花釀來嘍!掌櫃免費送您二位的。”
    一隻手伸過來,兩隻小巧玲瓏酒盞立在二人麵前。窗外嘈雜鼎沸,微熱的浪潮混雜著清香,直鑽進人心脾。
    “來,嚐嚐。”
    靳仄縷興奮的麵容映在淺銀酒壺上,說不出的俏皮。
    沈冰妍眼疾手快地接住了小靳遞給她的酒壺,“你自己喝吧,少喝點。”
    這酒可冽著呢。
    “你怎麽不問我何時走?”靳仄縷抬袖喝酒,口齒不清地問沈冰妍。
    沈冰妍定定地看著靳仄縷“你有打算回涇陽嗎?”
    “呃……”靳仄縷一時語塞,低頭喃喃,“怎麽看出來的?”
    “你要是想離開,”沈冰妍按住她還要添酒的手,“便不會非要跟著杜謙琛一起送我回贛州了。”
    靳仄縷咽了口酒,沒好意思吭聲。
    “別喝了,兩杯足矣。”冰妍眼裏帶著淺淺笑意。
    這丫頭,酒量撐不起豪邁。
    “這酒真香……”靳仄縷好笑地搖搖頭,不以為意“依你看,我應身居何處?我覺得我還是先找住處棲身,身上還有細軟,小心維持,還能度日。”
    兩杯下肚,沈冰妍看著臉紅起來的小靳,笑笑,作狀認真思索。
    “要不……”靳仄縷笑吟吟的臉湊過去,睫毛濃密,烏黑明亮的眼睛望著沈冰妍,帶著些親昵的姿態,話也不說完。
    沈冰妍靜靜看著她,不語。
    怎麽說呢?小靳這樣子,就宛如一隻撒歡的狗,向她伸出前爪,想要湊過來親近主人;就是不知最終目的是什麽。是想咬她,還是想要舔她?
    近十日的相處,沈冰妍能感受到小靳的真心,也認真思慮過自己是不是也該放下戒心?
    沈冰妍並不看靳仄縷,目光落在酒壺上,緩緩補充“要不住在沈府?”
    “好啊。”靳仄縷心滿意足。
    奉陽的大街許是與別處無甚不同,平直寬敞,橫是橫,豎是豎,四平八穩,讓人走在上麵一步步都安下心來。
    到底是故都,還是沒變的。
    林祁正走在去往沈府的路上,街道的熱鬧,讓她有了些許回憶,不禁在想阿妍回到這裏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來,又香又脆的蒸餅啊,吃了一個想兩個。熱騰騰的胡麻蒸餅啊,快來看看啊!”
    “好吃您再來!”蒸餅店的叫賣聲入耳,林祁不由想起阿妍很喜歡餘記的胡麻蒸餅,隻是餘記現在已經搬走了。
    她走上前,排了許久的隊,要了兩個胡麻蒸餅,那老板看著她笑“姑娘,我們這兒還有茶花湯,配著這香噴噴的餅,才是最好。要來一碗嗎?”
    林祁一怔,隨即笑道“好啊。”
    “姑娘裏邊請。”
    她雖餓,看著這些吃食卻吃不下,象征地呷了兩口湯,嚼了幾下蒸餅,卻見旁邊桌子上坐著一個人。
    引起林祁注意的是那人有雙獨特的眼睛,一隻黑多白少,一隻白多黑少。這時正是飯點,客人來來往往,老板既要招呼客人,又要收賬,忙得分身乏術。
    林祁見那讓她看上去不大順眼的人,放下他手裏那碗胡辣湯,大聲喊著,“老板,銀子我放桌上了。”
    然後揚了揚手裏的幾塊銅板,老板聞聲回頭衝他道了聲好,就接著招呼在他跟前的人,也沒法立刻過來取銅板。那人見狀便起身快速離去了。
    他邁步,突然橫出一隻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那人奇怪地瞥眼一看,恰對上林祁明亮的眼眸。那雙明晃晃的的眼睛毫無笑意,似是摻雜著嘲諷與不屑;眸中如冰雪燎原,唇角卻上揚著恰到好處的角度,顯得整個人平和不少。
    他心裏一慌,慌亂中想打開那姑娘的手,撒腿就跑。
    沒見那姑娘怎麽動的手,自己就瞬間動彈不得,他連忙喊道“光天化日,有人非禮啊!”
    林祁卻是笑得燦爛,不顧圍觀人群異樣的眼光,伸手輕輕碰了碰那人緊握住的左手,幾個銅板就落入她的手中。
    他還想說些什麽,隻聽那姑娘壓低聲音開口“我就當你是無意的,能走便走,不然……你大可一試。”
    然後他的背部被輕點了一下,他就發現自己能動了,立馬撒腿開溜。
    林祁自顧自地回到自己桌前,不動聲色地彈了彈手指,幾個銅板就穩穩地疊在了剛才那人落座的小桌上。
    四周沒人發覺,隻覺方才那當街攔人的姑娘有些奇怪。
    湯已隻剩小半,林祁放下銅板,正打算起身離開。
    走出小棚外幾步,正轉向西口北麵,一個裝束從簡的青年在她身後喊了她一聲。
    “姑娘,有位客官邀請你上樓坐坐。”
    林祁疑惑地順著他的手勢仰頭,看到對街裝潢富麗的酒樓閣欄處,有個姑娘正趴著,遠遠地,衝她笑著,揮了揮手。
    她不認識。
    林祁怔然,不可無不可,向遠處窗口邊的姑娘微微點頭,會心一笑,就從容地跟著那青年去了。
    靳仄縷望向窗外,本是密密人影,看得不甚清明,但她還是在人群發現了一個有趣的人。
    沈冰妍片刻前被一品香當家的請去敘舊,靳仄縷一人坐於房中,隻覺酒香悠悠上了頭,於是俯在窗前醒醒神。方是正午,身帶酒氣回沈府略有不妥。
    微熱的風沒能讓酒氣很快就散,卻讓靳仄縷恰好看清了蒸餅鋪前的一番場景。
    她看著那個男子在老板轉身後又將銅錢悄悄拿了回去,有些鄙夷,不過幾個銅板而已,至於要做這種事嗎?
    然後她就看見有人出手了,倒是幹淨利落,不動聲色。
    那姑娘一身紅色束身衣,紅色發帶與她額前的碎發纏繞在一起,配合著紅色的長裙,真是又美又颯。
    又來一個愛管閑事的姑娘,靳仄縷興致一來,便請店小二請那姑娘樓上一坐。
    沈冰妍被人帶到天香一字房門口,引路人推開虛掩的門,請她進去。
    她方一跨步,一個瓷杯迎麵飛來,正砸向她額頭,她抬手擋了擋。
    瓷杯落下,碎了一地。
    一屋子人都傻了,引路人看此場景,邊抹汗邊請罪道“少東家,小的不是故意的。”
    沈冰妍拿袖子淡定地擦拭了一把臉上的酒水,看著對麵愣住的男子,問“怎麽了?”
    那男子遞了個眼神,房間裏其餘的人立即敏捷動作,給她遞帕子,掃碎瓷,然後退出房門。
    門外隻留了去請沈冰妍的小廝,阿三。
    “傅昀,”沈冰妍笑著看他,“這算是見麵禮?”
    傅昀看了她半晌,才開口“竟然真是你。”
    他方才過來找老傅興師問罪,在階間看見一人,背影極像沈家那姑娘,他差人去看,若真是沈冰妍,就請過來;隻是他本就沒抱希望。
    沈冰妍依舊站在門口,他本冰冷的神情瞬間柔和下來,挑眉問道“舍得回來了?女大果然十八變啊。”
    沈冰妍沉默半晌,自顧自地走到雕花木椅上坐下,緩緩說“彼此。我也沒想過,傅少爺如今已是這裏的少東家了。”
    她看著他,“許久沒看到傅少爺發火了。”
    傅昀沒有理會她,笑著問“什麽時候回來的?”
    說完,也坐了下來,端起桌上放著的花茶,給她往酒杯裏添。
    “昨日。”沈冰妍接過卻不喝,問他“怎麽?家裏出事了?”
    本是晴天,連雲都不見,頃刻間卻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淅淅瀝瀝,越下越大。
    傅昀原本平靜下來的神色驀然變得忿忿,語氣中滿是不屑“出大事了。我來這找一個女人。”
    沈冰妍臉上的笑意加深,神色不明地問“嗯?”
    傅昀似是不耐煩,也不看她,自己倒了杯酒,悶悶開口“昨晚,我爹趁我歇在鏢門,帶了女人回府過夜,被我今早出門撞上了。”
    沈冰妍也不知道要說些什麽,隨意勸道“嶽姨走了這麽多年,也該有個人陪著傅叔了。”
    傅昀瞪她“說得輕巧。那是酒樓裏的人。”
    “傅叔心悅便好,你何必幹涉呢?”
    傅昀重重放下酒盞,定定看著她,咬牙切齒“我就是要管!若是沈將軍……”
    他突然想到什麽,戛然而止。
    被沈冰妍看得發毛,他訕訕地摸了摸鼻子,轉移話題“不說這些,你今晚要不在我這兒進食?我給你擺接風宴。”
    沈冰妍淡淡說“不必”,頓了頓,還是勸他“傅叔心裏有數的,你不必緊張。”
    “好,我不管,隻要那女人在府裏一日,我便一日不回府。以後我自己養活自己。”
    沈冰妍笑他“靠一品香?我沒記錯的話,你隻是少東家。”
    傅昀搖搖頭,不以為然“你忘了,我還有票號和鏢局。”
    “如此,那便祝傅少爺好運了。”
    沈冰妍隻點點頭,“還有人在等我”,她起身,“走了。”
    傅昀有些發怔,就這樣?
    沒有阻攔她,移開一步,還幫她開了門。
    也好,今晚去沈府蹭飯,不用再看到老傅和那個女人。
    陰雨淅瀝下了三刻。
    沈冰妍自傅昀處來,推開門便見林祁斜倚窗欄,一邊聽雨煮茶,一邊講著奉陽的風土人情;一旁安坐的靳仄縷正聽得津津有味。
    她愣怔了一下,林祁看著她也愣住了,隻有靳仄縷滿是熱忱地招呼沈冰妍。
    “你來了。這是我剛認識的朋友,林祁。”
    轉而看向林祁,指著站在門口的姑娘,說“這是沈冰妍。”
    沈冰妍笑了。她從門口慢慢走近林祁,一步一步,足音輕響,悠久回蕩。
    她們隔著靳仄縷,望著彼此。
    距離上一次見麵已是四年六個月。
    時間向前走,回憶被滯後。
    恍如隔世。
    林祁笑著看著阿妍,她周身清雅沉著的氣質並未被磨損,略顯驚喜的雙眸與發上的簪花繚綾,如此時窗外煙雨縈繞,讓她整個人沉澱出一種更內斂的韻味。
    沈冰妍也回視著林祁,眼中帶著平時不大常見的溫柔。
    小七長高了,但瘦減了三分,連日的奔波,讓她的臉色略顯蒼白。紅色長裙穿在小七身上,本是三分灑脫七分英颯,此刻落入她的眼中,卻似弱不勝衣。
    兩人相視一笑。林祁說“阿妍,快要立秋了,還須多穿衣服。”
    沈冰妍說“小七,你消瘦了。”
    靳仄縷不明所以“你們,認識的……”
    話音未落,就聽見外麵亂糟糟的聲音,靳仄縷推開門,撲來的煙霧,讓她嗆了一下。
    林祁猛地站起,看了一眼映在門上的火光,靳仄縷已經在外麵忙喊“起火了!快走!”
    林祁毫不猶豫拉著沈冰妍奪門而出。等她們三人出門時,正撞見已是踉蹌地跑過來的小二慌忙地喊“不得了、不得了啦!”
    沈冰妍沒有理他,甩開林祁的手,對她們說了句先走,便就著火光奔到傅昀的房間。
    空氣中已經有了濃重的煙味,傅昀房間空無一人,桌下板間隻餘一點點淡淡的血跡,鮮紅流動,格外礙眼。
    林祁和靳仄縷匆忙尋來,看著她呆呆楞在桌前,靳仄縷二話不說,直接將人拖走。
    看著沈冰妍遲疑且驚慌的神情,林祁不自覺出言安慰“不在房裏,定是逃了出去,別擔心,出去就能看到人了。”
    她並不知道沈冰妍是在擔心誰。
    樓下的火勢正在蔓延,三人都不自覺咳嗽,手捂住口鼻跟著人群往樓下奔跑。
    沈冰妍邊跑邊向大堂中的人喊“煙是往上冒的,要注意彎腰低身,捂住口鼻。”
    靳仄縷伏下身,在最前頭,帶著眾人往門口奔。樓下十幾個小廝跑來跑去,已經不知起火源頭在哪,隻是提著水桶往火光處潑去。
    酒樓裏的人都已經蜂擁而至,全都跑到了大街上。
    沈冰妍跟著她們出了樓,站在街道上,回頭看,雨未停,火勢已退,整個酒樓隻餘緩緩上升的煙霧和吵嚷的因劫後餘生的歡愉聲。
    “這火……這火起得太詭異了,幸好是滅了!”靳仄縷拍拍心口這樣說。
    雨中,人聲熙攘。
    林祁和靳仄縷四處走動,為的是看周圍有沒有人受傷。她們把沈冰妍送出樓外,便同時往樓裏衝去幫忙。
    沈冰妍四處觀望,躊躇片刻,在眾人的推擠中,猛地回身,望見了從樓裏剛跑出來的一個小廝。
    她立即抬手,抓住那個跑出來的小廝的手臂,將他拉住。她記得,這是方才帶她去找傅昀的人。
    她急忙問“傅昀呢?”
    她知道,這是傅昀的地盤,誰都可能出事,唯獨他不會;因為,隻要出事,裏麵的人第一個想到的就應該是他。
    那男子麵容蒼白慘淡,頭發被一根木筷緊緊綰住,他被沈冰妍拉住,又甩不開她的手,顫抖著叫了一聲“沈姑娘”,然後就突然拍了下頭,似是突然反應過來,惡狠狠地瞪著她。
    “就是你,是你把少爺藏起來了!”
    沈冰妍趕緊問“他怎麽了?人呢?”
    那小廝拚命搖頭,隻看著她吼“隻有你知道少爺去哪了!”
    傅劍洗此時也不知從哪裏出來,無奈說道“阿三,你切莫胡鬧,這事……這事與她並無關係。”
    又指著沈冰妍,著急問他“你再好好想想,她出來之後,你有沒有聽見傅昀房間裏有聲響?好好一個活人怎麽可能憑空消失?”
    憑空消失。
    沈冰妍此時是真的慌亂了。
    雨點砸在身上,格外沉冷,真是日中,天光卻是暗淡,隻有偶爾雨點的微光映照出她眼前依稀的景物和三三兩兩的人,整個天地模糊一片。
    街口忽有陣風吹過,樓中似有誰奏出一曲挽歌,不遠處的花坊裏繁花飄出,竟穿過凜冽風雨,飄落於沈冰妍的肩側。
    小小的茶花棲立於肩上,如一隻純色的蝶。蝶翼撲閃之下,傅昀就那樣出現在她眼前,張揚的眉目,肆意的笑。
    她的心驀然一落。
    他不會有事的,她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