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迷人的旅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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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繁華喧鬧的都市街景流光溢彩熠熠生輝,令人魂牽夢繞流連忘返……程天翼幻想著有一天能離開這塵土飛揚的小鎮,投入到那激越的洪流之中,去追尋人生的夢想……
    縣外貿局為香港客商收購了一批黃牛,正在招收押運火車的臨時工,目的地是深圳。聽招工的人講,深圳屬於廣東,是個小村,離我們很遠,距香港很近,近得和香港共用一條街,那條街叫中英街。程天翼知道,這是個迷人的旅程,最吸引他的不是什麽街,而是那遙遠的距離……他想去,想去看看那不一樣的南方。可人家招收十八歲以上的,自己還不到十五。他暗暗的鼓勵自己:“一定要試試,這可是個難得的好機會,可以見識見識外麵的世界,要去,一定要去!”他架著膀子挺起胸膛踮著腳尖,說自己已經十八歲。雖然招工的人看他又瘦又小,還是錄用了他,也許是他們的人手不夠。
    程天翼回家和父母打了聲招呼,帶了一套換洗的衣服就去報到了。他和一群成年人一起,在一個小村裏做著出發前的準備工作。說好了,全部過程每人的工資是200元,如果中途老牛不死,還給每個人獎勵5元。程天翼對錢的興趣不大,主要是想去開開眼界。不過200元,對於程天翼來說已經是天文數字,也差不多是爸爸媽媽兩個月工資的總合。
    申請的車皮還沒批下來,需要等些日子,這期間,每天都要把牛趕到草甸上去吃草,到晚上再把牛趕回來。縣城來的孩子沒接觸過牛,黃牛那龐大的身軀讓程天翼感到恐懼,他不敢太靠近,總是遠遠地躲著。一起放牛的有個憨憨的農村大哥,他已經押運過幾次,很有經驗。他很關照程天翼,不讓他離牛太近,怕他不小心被牛傷到。他給了程天翼一根長樹枝,讓他坐在一片凸起的土包上,並告訴他:
    “不要讓牛靠近這片土包,它們要是過來,你就搖動樹枝大喊,把它們嚇跑,用土塊把它們打跑。”
    程天翼不知道為什麽,也沒時間問為什麽,照他說的做就行了。
    他拿著樹枝坐在土包上,左顧右盼的無所事事,這才開始觀察這個和善的農村大哥;30多歲,高個,骨架粗大卻沒有多少肉,皮膚被陽光曬成了中褐色,一件破爛得不成樣子的中山裝,已經曬得發白,衣服的邊角和袖口都磨出了一條條線頭,在胸口處還剩下最後一顆扣子,衣服裏麵光著膀子;褲子應該是他老婆的手工製品,像是把兩個布口袋連接在一起就成了褲子,膝蓋處的補丁再度被磨爛,應該沒有補的必要了。腳上的黑布鞋也是手工製品,連泥帶土的,十個腳趾頭露出了五個半,鞋後跟已經立不起來,隻能像拖鞋一樣在腳上套著……程天翼心想:
    “這套裝備也太銷魂啦!如果再拄根棍子拿個破碗就完美啦……”
    他想著想著忍不住想笑……
    晚上,大家都睡在一埔大炕上;程天翼想挨著那位農村大哥睡,可農村大哥不同意,程天翼也沒等他同意,就抱著被子放在他旁邊。不知怎麽的,自打程天翼搬到他身邊,他就渾身的不自在,脫衣服的時候他躲在被窩裏翻來倒去的,好像是要變魔術似的,很怕被程天翼看到……他那破被子已經看不出是什麽顏色,也數不清有多少塊補丁。後來,程天翼才明白,他是不好意思被看到他的內衣。其實,他根本就沒有內衣,隻有一條破布做的大褲衩子,那褲衩子連個鬆緊帶都沒有,用一根細麻繩係著,褲衩和麻繩早就分離了,繩子還係在腰間,可褲衩已經掉在了褲襠處;睡覺前要把麻繩解開,可不知道怎麽搞的,麻繩係成了死扣,他躲在被窩裏用手摸著怎麽也解不開,他不得不在被窩裏把褲衩再塞回到麻繩圈裏,然後頂著被子跪在炕上解麻繩。一通折騰之後,總算可以躺下了,他又把自己的被褥往邊上拉,在他和程天翼之間留出了五公分左右的寬度,並露出了土炕。躺下後,他小聲對程天翼說:
    “我身上有虱子,別讓它爬到你那邊去。”
    程天翼怕他太難堪,趕緊找話題問他:
    “為什麽不讓牛靠近那片土包?”
    可能是程天翼的話題轉換角度太急,農村大哥需要重新調整思維,他停頓了一會兒,才表情沉重的進入了狀態,他說:
    “以前,那地方是個屠宰場,村裏的牛都在那兒殺,牛血都滲到了土裏。後來,屠宰場不用了,房子也塌了,隻剩下現在的土包。牛是有靈性的,每次它們走到那兒就不走了,一群牛就站在那兒揚著頭,哞哞的大叫,趕都趕不動。”
    程天翼看著他那凝重的表情,好像他自己就是頭傷心的牛……
    第二天,程天翼依舊舉著樹枝坐在那個土包上。他很好奇,想看看牛在土包上會是什麽反應,正琢磨著,一頭牛向他這邊走來,程天翼假裝去撒尿,跑開了;他躲進矮樹叢,一邊尿尿一邊用眼睛瞄著那頭牛;老牛慢慢地走上土包,它停止了吃草,站在那左右聞了聞,然後伸長了脖子大叫:“哞!!!”聲音很大,也很長,叫聲的後半段是沙啞的,像是在哀嚎……遠處的牛聽到叫聲也都停止了吃草,抬起頭往這邊看,還有幾頭跟著一起叫。寧靜的草原突然變得躁動不安,它們顯得很焦躁,並向土包這邊聚攏過來……程天翼趕緊抓起長樹枝,一邊搖晃一邊大喊著衝過去,可他衝到土包下就不敢再向前了;牛站在土包上瞪著眼睛嚎叫著,程天翼感到恐懼,擔心它會不會衝下來撞自己。這時,農村大哥從遠處大喊著跑過來,他毫不猶豫地衝上土包,拳打腳踢用力把牛打下去,並撿起土塊把其它要過來的牛都打跑。農村大哥的叫喊聲很大,牛群被他的氣勢震懾住了,掉回頭去小跑著離開,扔出去的土塊落在牛屁股上,濺起一股股白煙……土包下的程天翼舉著樹枝傻愣愣地仰望著農村大哥,隻見他,瞪著憤怒的眼睛盯著遠去的牛群,雙手叉在腰間,幹癟的肚子一鼓一鼓地喘著粗氣……此刻的農村大哥,雖然破衣爛衫,可那氣勢卻像個剛剛平定了叛亂的大將軍……程天翼很為自己的好奇感到不好意思,農村大哥並沒有責怪他,隻是上氣不接下氣的說:
    “這裏可能還殘留著牛的血腥味,它們聞到了就會恐懼狂躁,牛要是發瘋是很危險的……”
    草原又恢複了安寧,農村大哥去看遠處的牛,程天翼拿著那根長樹枝坐在土包上,開始了他習慣性的胡思亂想:
    “幸虧農村大哥來的及時,不然,真不知道該如何收場。自己就像個守不住陣地的敗軍之將,連個土包都守不住,好狼狽;像那個馬謖,對!就是那個失街亭的馬謖。那農村大哥又像誰,那麽威武!像楚霸王項羽?!不對,農村大哥的衣服太破了,項羽沒那麽窮,再說了,項羽有千軍萬馬,可農村大哥窮得啥也沒有!不對!農村大哥也有千軍萬馬,他身上的虱子數量差不多夠了,那也是他養的千軍萬馬……”
    程天翼想著想著忍不住笑出了聲……
    運牛的車皮批下來了,是那種廂式貨車,他們叫它悶罐車。出發前農村大哥讓程天翼做了一些準備工作。買了一個10斤裝的塑料桶裝並滿了水,又買了一大包餅幹,這就是他在路上的夥食啦。還買了手電和電池,因為晚上車廂裏沒有燈光。
    老牛被趕上了車,每節車廂是40頭,前後各20頭,中間用草垛起來,把牛隔開;草、既可以給牛吃,又給他們提供了休息的地方。還在車廂裏準備了兩個大汽油桶做的儲水桶,每節車廂安排四個人照顧老牛。因為程天翼年齡小,其他的車廂都不要他,隻有農村大哥說:
    “跟著我吧……”
    悶罐車被推進車站,完成編組後出發了。車廂的窗戶很小,為了空氣能更好的流通,兩邊的大鐵門留出了一定的空間,再用草把門猗住,又用鐵絲把兩扇門連接起來,這樣車門就被固定住了,避免了來回滑動。這一切都是農村大哥親自動手。他找了個離門遠一點的地方,把草擺弄平整後,對程天翼說:
    “你就睡這兒。”
    同車的人埋怨農村大哥:
    “要個小孩來幹嘛,他能幹什麽?!”
    農村大哥說:
    “其他的車廂沒人照顧他,路上會有很多危險,真要是出了什麽事兒,我們能心安嗎?!”
    農村大哥給程天翼講了一些路上要做的工作和注意事項。為了保證牛都能好好的活著,火車每到一站都要下車找水,用鐵桶把水拎上車飲牛,並把儲存水的大油桶加滿。貨車每進一站都要等待重新編組,所以發車時間不固定,這樣就得在車上留一個人觀察信號燈,以免下去拎水的人上不來車。
    列車來到第一個編組站,農村大哥讓程天翼留在車上看信號燈,他們都下去拎水,有程天翼在車上觀察信號燈,其他的車廂就不用再留人。程天翼手把車門伸長了脖子向前看,車站內的鐵軌一條條的鋪滿了地麵,信號燈地麵上有,高空也有,立柱上還有,程天翼不知道該看哪個。突然有一個信號燈亮起了綠色,程天翼大喊:“綠燈亮啦!快回來!”正在打水的工友們先是一愣,一個工友懷疑的說:“哪有那麽快。”程天翼一邊擺手一邊大叫:“快回來!是綠燈!”農村大哥看到程天翼那急切的樣子,第一個往回跑,有了第一個就有第二個第三個,一個接著一個,幾個車廂的工友們十幾個人一起跑,場麵甚是壯觀,就像童話故事裏的《咕咚來了》。有的已經裝滿水的趕緊把水倒掉,很怕跑慢了,他們拎著空桶慌慌張張深一腳淺一腳地跨過一條條鐵軌,手裏的空桶劇烈地搖擺著撞擊著鐵軌和大腿,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等他們氣喘籲籲地跑到車邊,車還是沒有要起動的跡象。農村大哥喘著粗氣問:“燈在哪?”程天翼指著前方一排信號燈中的一個說:“你看,綠燈。”大家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農村大哥說:“那個燈是其他線路的,你要看我們車邊這個燈。”程天翼撓著腦袋幹笑著,不知道說啥好。原來是虛驚一場。工友們想著自己剛才驚慌失措的樣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個個上氣不接下氣,有個工友的桶裏還有半桶水沒來得及倒掉,一路飛濺回來,頭上臉上和身上都掛著水珠,褲子也濕了一半,看著他那狼狽樣兒,都忍不住哈哈大笑;程天翼也不好意思的跟著笑起來……
    程天翼要去拎水,他要證明自己和別人一樣能幹,他學著工友們的樣子同時拎兩個水桶,可兩個水桶都裝滿水根本就拎不動。農村大哥讓他隻裝半桶水,又快又省力,這樣他就可以拎著兩個半桶水快跑如飛。
    牛在車廂裏又拉又尿,車在行駛中通風好,聞不到什麽味,等火車過了山海關,需要編組的站越來越多,有時一停就是兩三天,天氣炎熱又沒有風,車廂裏的臭氣散不出去,嗆得人直流眼淚。農村大哥拿著叉子下到擁擠的牛群裏,把牛糞一叉一叉的從小窗往外扔,程天翼也要下去幫忙,農村大哥怕他被牛擠著,讓他去拎水往牛身上潑水,既可以給牛降溫又能衝洗一下牛糞。被翻攪過的糞便味道更大了,車廂裏根本就待不住人,不得不到車下等著。終於熬到了發車時間!車廂裏的空氣好了許多。
    農村大哥說:
    “再往前走,要注意扒火車的盜賊。”
    “能上我們的車嗎?”程天翼緊張的問。他那緊張的表情把工友們都逗笑了……
    農村大哥笑著說:
    “那些人都是老手,他們看一眼就知道哪個車廂拉什麽貨,像我們這樣的車還沒等他看到就先聞到味了。他們不會來我們車的,因為沒有什麽可偷的。”
    一個工友笑著插嘴說:
    “總不至於把我們的牛也偷走吧!”
    另一個工友開玩笑說:
    “還沒等他們走近,就已經臭暈了!”
    大家一起笑了起來……
    黑夜,列車在荒野中緩慢地爬坡,鐵道兩旁的樹木都變成了一閃而過的黑影,偶爾能看到幾戶人家微弱的燈光劃過;車廂裏伸手不見五指……行駛中的車廂在相互推擠中發出沉悶的轟鳴,車輪撞擊著軌道連接處的縫隙,傳來尖利的金屬碰撞聲,高低音交織在一起,單調,乏味,沒完沒了……
    突然,車頂棚上傳來咚咚咚的腳步聲,程天翼心裏一驚!趕緊打開手電喊了一聲:“誰!”農村大哥馬上示意他把手電關上,別出聲。那腳步聲在車頂棚上停了片刻,緊接著傳來一聲惡狠狠的罵,方言很重,聽不懂……又是一連串的腳步聲,應該是跑過去好幾個人……過了一會兒,就聽到有好多沉重的物體砸在地麵的聲音……通!通通!通!通……
    第二天天亮,車到了新的編組站,聽鄰車的工友們說,前車的蘋果被偷了好多,還說,蘋果車上的兩個押運工如果反抗,可能連命都沒了。正說著,那兩個驚魂未定的押運工背著包裹下了車,不幹了。丟失了貨物的押運工是沒有工資的,再押下去已經沒有意義,不知道後麵的路程還會遇到多少搶匪……
    程天翼拎水回來,發現自己睡覺的地方有兩個蘋果,他回過頭來用異樣的眼光看著農村大哥……農村大哥趕緊說:
    “不是偷的,是那兩個押運工臨走時給的。吃吧!這些天,我們隻吃餅幹喝涼水,嘴裏都沒味了!”
    天氣越來越熱,南方的雷雨說來就來,雷聲大的出奇,好像是在車廂裏響起來的,把耳朵震得都有了餘音……
    黑洞洞的雨夜,不知道車又停在了哪裏,工友們都睡了,程天翼也昏昏沉沉的睡了。可能是雷雨聲太大,睡也睡不踏實,半夢半醒中隨手拿起手電往門外照,就在他的手電照射的同時,從漆黑的雨裏突然伸進來兩隻大手扒住了門邊,程天翼一下子就跳起來衝過去,並大喊:“誰!!!”他用手電照著那人的臉,那人兩手扒著門邊,兩腳蹬著車身,脖子後麵插著一把斧頭。程天翼的突然出現嚇了那人一跳,工友們都被驚醒了,一起衝過來用手電照著那人的眼睛,那人還是沒有鬆手,支支吾吾的說:
    “我!我!我是要避避雨!”
    一個工友不容分說,一腳踹在那人的手上,他掉了下去。與此同時列車開始慢慢的啟動……等車速提了起來,大家確信不可能再有人扒車門,才漸漸地平靜下來。每個人都把手電打開,車廂裏第一次這麽明亮,程天翼把事情的經過和工友們描述了一邊。
    農村大哥望著程天翼說:
    “你救了大家!那人早就看好了我們的車廂,他在等發車信號,隻要信號燈一亮,他就衝上車,用斧頭把我們都砍了,然後拿著我們的錢物再跳車,誰都無法知道案發現場在哪裏……”
    程天翼被他說得後背直發涼……沒想到,剛剛過去的事有那麽凶險……在感到慶幸的同時,也奇怪自己那一刻是出於什麽原因用手電往外照……
    列車像個懶漢一樣,走走停停不緊不慢……單調的食物已經讓程天翼沒了胃口……因為長時間沒有吃過鹽,他開始有了疲勞的感覺,四肢無力,全身的肌肉都不聽指揮,好像轉動一下眼球都需要力氣……他趴在草上,臉朝著門外一動不動……幸好,車外有他從未見過的風景,有竹子,有荷花荷葉芭蕉樹,有到處伸出根須的榕樹,還有雲霧繚繞的遠山和鐵路旁潺潺流過的小溪……太美啦!這些隻在書上看過的景物終於出現在眼前!一閃而過的景色如同一頁頁彩色的書!他已經沒有力氣表達興奮的心情,隻能用微笑的表情告訴自己:“我很開心……”
    車又到了一個編組站,程天翼吃力地站起身,拎起水桶準備下去提水,剛走到門前,突然腳下一滑,就像坐滑梯一樣從車上掉下來。不是腳先著地,而是屁股結結實實地落在了路基石上;沒有多少肉的屁股落在尖利的石塊上,疼得他兩眼冒金星兒,忍不住一聲慘叫:“啊!!!”叫聲馬上就變成了哭腔!動不了了……工友們趕緊把程天翼扶上車,屁股疼得難以忍受,眼淚不停地往下流,他咬著牙,忍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門邊的草,因為爬上爬下的已經變得非常順滑,又帶著斜坡;如果是在行駛中滑下去的,這條小命就算徹底交代了!
    餅幹已經咽不下去了,什麽吃的都沒有,隻能喝涼水……想家了……這是他第一次體會到想家的感覺……屁股疼的厲害,他無力地趴在幹草上,眼睛直勾勾的望著車外,一滴眼淚順著眼角悄悄地流下來……眼球不需要轉動,好像隻有思維還活著……車外的景色是他的唯一,也是他的全部……她慰藉著程天翼那麻木的神經和肉體,推動著他的血液流動,支撐著他的心髒微弱地脈動……視線隨著列車把突如其來美景錄製在心裏,把對景物的感受留在記憶中……
    兩天後,屁股的疼痛緩解了,他堅持要下去提水,他不想被人說他乘機偷懶。他提著水桶小心翼翼地下了車,腳剛剛落地,環顧四周,無意中發現鄰車工友的車廂裏有整框的蘋果!那突然進入視線的蘋果令他震驚!他知道,那一定是從前麵的蘋果車裏偷來的!那裝蘋果的車廂早就不知道在哪個編組站編走了,他們居然還有整框的蘋果。幾個工友發現他下車,剛要把蘋果藏起來,已經來不及了……程天翼假裝沒看見,提水去了。在程天翼的心裏,他們已經是小偷!是偷國家的財產,是壞人!他感到和這些人在一起是自己的恥辱。他默默地提著水往回走,那幾個工友手裏拿著蘋果,神情忐忑又略帶蠻橫地堵住他,要給他蘋果吃;一個工友說:
    “別人都吃過了,就剩你啦!吃了蘋果我們就是一夥的!不然,回去你會告發我們!”
    程天翼沒接蘋果也沒說話,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繞開他們回車廂去了……那幾個工友在後麵大聲喊:
    “有能耐你去告我們呐!不怕你!”
    他不想和任何人說話,身體像一灘爛泥似的趴在草堆上,兩眼直勾勾的望著車外,沒有力氣想什麽了,大腦空空的……
    農村大哥說:
    “堅持一下!下一站就是廣州啦,再下一站就是深圳!”
    終於要熬到頭啦!終於看到了希望!情緒馬上就興奮起來,身體也突然變得有了力量,外麵的景色好像更加美麗了……
    列車緩緩駛進廣州站,車剛剛停穩,站台上就來了兩個人。聽農村大哥說其中一個人是我們縣的,是專門負責接待我們的。那負責人有40歲左右,小個子又黑又瘦,稍稍有點駝背;他看人的眼睛是斜側著,略帶著一絲詭異的微笑,穿著舊舊的中山裝,中山裝穿在他身上也不像個領導,行為舉止更像個不懷好意的人。程天翼的第一感覺就不喜歡這個人,如果不是無奈,他是不會和這人接觸的。那負責人來到車邊,揚著臉喊道:
    “誰不想去深圳!現在就可以下車啦!”
    程天翼不知道怎麽回事也不敢吱聲,其他人都想去深圳,說是到那裏可以去中英街,去中英街能搞到洋貨。這時,程天翼才明白,工友們為了能買點兒洋貨身上都帶了好多錢……負責人看沒人下車就指著程天翼說:
    “小孩!你下來!”
    農村大哥對程天翼說:
    “跟他去吧,你也不買啥東西,還能早點休息,我們過兩天就回來。”
    他本不想離開農村大哥,可聽他這麽說,就依依不舍地拿著包裹下了車,負責人帶來的那個人頂替了程天翼的名額,去深圳搞洋貨去了。
    程天翼下車時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拿著包裹,帶著一身的牛糞味,走進了大都市廣州。
    車水馬龍熙熙攘攘的街道令程天翼不敢顧忌,背著包裹緊緊地跟著黑瘦負責人,很怕跟丟了。黑瘦負責人知道他們很艱苦,也知道他長時間沒吃過米飯……
    他說:
    “先不要吃飯,我帶你去吃豆花,讓你的胃慢慢適應。”
    路邊小攤的豆花真的太好吃了!一毛五一碗,熱熱的軟軟的還有鹹味……他感受著自己的胃,在豆花的滋潤下,已經陶醉得欲仙欲死……吃豆花的碗很小,隻有拳頭那麽大。他隻吃了兩碗,負責人就不讓他吃了,還給他講:
    “長時間處在饑餓中,不能突然吃太多,應該先吃點流食,上一批押運的就有一個被送進了醫院,他下車後吃了太多的米飯,差點沒把命丟了!嚇死我啦!”
    負責人付了錢,程天翼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豆花攤兒。負責人帶他來到一個招待所,招待所有食堂,價格也很便宜,他安排程天翼住下,又讓程天翼去洗澡,洗澡間裏有麵鏡子,第一次看見了自己的裸身,瘦的像個難民;排骨一根根的清晰可見,兩隻手在腰上用力一扣,居然可以合攏……晚上,負責人要帶程天翼去吃飯店,他要請兩個廣州人吃飯。程天翼不想去,可他非要拉上程天翼,沒辦法,他隻好跟著。負責人和他的朋友們喝酒吃菜,程天翼隻是吃了一碗飯,不花錢的飯他不好意思多吃。
    廣州真大!車真多!樓真高!女人真好看……那女人的喇叭褲實在是太美了!除了褲腳兒是肥的,其他地方都瘦到了極致,可以看見所有的結構;那微微鼓起的小腹和那隨著腳步扭動的肉臀,小腹下那神秘的溝壑凹凸有致……程天翼的心髒突然變成了拖拉機的發動機,突突突的跳起來沒完;眼睛像是偷拍的快門兒,哢嚓哢嚓地閃動著,記憶成了永不磨損的膠片……他心驚肉跳的不敢抬頭,假裝環顧左右,心意卻隨著那上下扭動的肉臀和那婀娜的腰肢飄走了……他像個完全失去了自我的醉漢,不知道自己是在走還是在飄……忽忽悠悠的……迷路了……
    周圍的一切都是那麽的陌生,到處是車來車往的馬路,他有點兒慌;怎麽辦?!怎麽辦?!轉念一想,既然迷路了,那就迷著走吧,反正也是閑逛。心踏實了許多。看見有個賣香蕉的小販,狠狠心,花了五毛錢買了三個香蕉,香蕉好小,隻有巴掌長,之前隻在書上的圖片中看過,沒見過真實的,更沒品嚐過;雖然是第一次吃,可他知道香蕉需要扒皮。扒開了香蕉皮,也顧不上仔細端詳就迫不及待地塞進了嘴裏,一口咬掉了大半節,還沒等嚼,那半截香蕉好像比他還急,直接就滑到了嗓子眼兒;香蕉在經過嗓子眼兒時又變的不急了,慢吞吞的,就像他來時的火車,猶猶豫豫走走停停;他被堵的呼吸困難臉色通紅,不自主地伸長了脖子望著天空,緊接著就翻起了白眼兒,他感覺自己不行了,用盡最後的力氣跳起來,雙腳同時落地,原地跳了兩次……總算把那段香蕉吞了下去,眼淚都憋出來了,差點沒把他噎死。嗓子眼兒被脹得疼痛難忍,頭暈目眩,含著眼淚彎下腰,輕輕地撫摸著自己的脖子,又是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他漫無目的的遊蕩著,走著走著,眼前一棟樓看著好熟悉,看看門上的牌子,正是自己住的招待所……
    到了發工資的日子,黑瘦負責人把程天翼叫到他的房間,關好門,他拿著計算器給程天翼算賬。程天翼的工資共計是205元,扣除吃豆花和請兩個廣州人吃飯的費用,他拿到了155元。程天翼不高興的小聲說:
    “請他們吃飯的錢怎麽能算在我身上?我隻吃了一碗米飯。”
    一聽這話,黑瘦負責人的臉更黑了,他帶著威脅的口氣質問:
    “你吃沒吃吧!吃了就算!”
    他看程天翼不吱聲了,又用緩和的口吻說:
    “這錢不是你全掏,是我們一人一半。”
    他把錢放在程天翼的手裏,又接著說:
    “我在這裏為了接待你們很辛苦,你總得表示一下吧?!”
    說著,笑嘻嘻地從程天翼手裏又抽出來兩張10元的。
    “這就算給我買煙啦!”
    緊接著他又叮囑程天翼:
    “這錢的事兒不要告訴其他人!”
    程天翼被他那不要臉的行為震驚了,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如此卑劣的小人,他很想和這小人理論,可又感覺因為錢的事兒與人爭吵,不值得,顯得自己太狹隘,更不像個真正的男人,畢竟他也關照過自己。雖然程天翼心裏不高興,可也不想多說什麽,這也認證了他最初的感覺,這個家夥不是好人。
    回到房間,農村大哥問:
    “他給了你多少錢?”
    程天翼把情況跟他說了。農村大哥罵到:
    “真他媽的不是個東西!連孩子的錢都不放過……”
    其他的工友也跟著罵了起來,程天翼感到工友們都被負責人搜刮了,隻是沒有像程天翼這麽多。
    他們你一言我一語開始鼓動程天翼找負責人算賬,他們也想跟著一起把錢要回來,結果被農村大哥阻止了。農村大哥說:
    “這事兒你們要是不願意出頭,也別讓一個孩子出頭。”
    大家又對著農村大哥喊:
    “那你帶著我們去!”
    農村大哥說:
    “你們隻是跑這一趟,我還要繼續跑,不想得罪他。”
    一個工友氣憤地對著程天翼大喊到:
    “回家把這事兒告訴你爸!”
    其他人都問那工友:
    “他爸是幹啥的?”
    那個工友接著喊道:
    “他爸是局長!”
    大家先是愣了一下,緊接著就七嘴八舌的跟著喊:
    “對對對!告訴你爸!告訴你爸!讓你爸把這個家夥整走!”
    農村大哥愣愣地看著程天翼,不再說什麽……
    到了分手的日子,農村大哥還要在廣州多住幾天,程天翼依依不舍的踏上了回家的列車,他突然想起來,還沒問過農村大哥叫什麽名字,家住哪裏,又懊惱自己,怎麽連聲謝謝都沒說……
    從廣州坐了兩天一夜的火車到了北京,看到了天安門,花了5塊錢拍了一張黑白照片。又從北京坐車到長春,再從長春坐火車到小站鹽水,再坐汽車回到了小鎮。
    破舊的公交車晃晃悠悠地駛進了小鎮,程天翼一下車就對小鎮有了新的認識,太土了!到處都是塵土!矮矮的土房,揚塵的土路,連女人的臉上都掛著土……他暗暗感歎:“這就是我的家嗎!我要在這塵土裏生活一輩子嗎!”
    他把賺來的錢都給了媽媽。對於一個小鎮上的孩子來說,走過大城市也就算是見過了世麵,見過世麵的孩子就應該有所不同,連走路都要提著一口氣,一付一覽眾山小的架勢……從那以後,他也開始臭美了,長頭發,喇叭褲,蛤蟆鏡,大皮鞋,背著一個畫有骷髏頭的畫夾子……這身打扮走在小鎮的街上,嚇得那些滿臉是土的女孩子們躲躲閃閃……他又成了小鎮裏的另類,成了壞人的模型,總有人在他身後指指點點搖頭咧嘴,沒有人敢接近他……
    一天,在路上突然有人和他打招呼,仔細看才認出來,是那個黑瘦負責人。他還是那件中山裝,不過已經破爛得像個乞丐,那張黑臉被灰塵覆蓋著,像一坨掛了霜的豬屎,感覺他已經不再需要洗臉了……程天翼用輕蔑的眼神看了他一眼,沒有理會他,不認識似的與他擦肩而過。可沒走多遠,那個家夥又從後麵追了上來,擋住了程天翼的去路。他的臉扭曲著點頭哈腰的不知道是想哭還是想笑。
    他說:
    “真的對不起,我不知道你爸是局長,錢我一定會想辦法還給你。”
    程天翼冷冷的看著他,心裏暗暗的罵道:
    “真他媽的惡心!”
    程天翼一句話也沒說,繼續往前走,繞開他的時候身體和他保持著一定的距離,生怕碰到他身上那髒乎乎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