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遲來的擁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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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城郊的夜晚一片漆黑,路上已看不到行人,偶爾有電單車的燈光從遠處照射過來,又瞬間劃過。路邊的泉水嘩啦啦的響著,也隻有這個時段才能聽到它那微弱的聲音,水邊的草叢裏傳出來陣陣的蛙鳴,讓這條夜路顯得更加寧靜。他點上一支煙,向著有路燈的方向慢慢走去……
    寂靜的夜色使他的情緒舒緩下來,他以前從沒抱怨過什麽,好像一切都是該承受的,或者是已經習慣了承受……是與父親生前那段朝夕相處的日子,讓他對生命有了新的認識,對人生對生活有了新的理解,從而改變了他的人生走向。
    他來到一處昏暗的路燈下,坐在路邊的石雕護欄上,周邊的樓房窗戶早已熄了燈,望著空曠寧靜的街道,他暗暗的感歎:
    “好靜啊!好像空氣都是靜止的!風也睡了……”
    腦子可能是累了,什麽都不去想,呆呆地享受著這份寧靜……坐了好一陣子,站起身正準備往回走,手機突然響了起來,是夏彩雲打來的。
    他接起電話,還沒等夏彩雲說話就問:
    “還沒休息嗎?”
    夏彩雲用懶懶的聲音回答:
    “睡不著,想和你說說話,你不在電腦前嗎?”
    感覺她是躺在被窩裏打的電話,那慵懶的聲音應該是一種表示,一種跨越正常交往的態度……這微妙的變化程天翼是能感受到的,他確信,這是個單身女人,也隻有這樣才解釋得通……
    他回答:
    “在外麵散散步。”
    “我說qq怎麽沒有回應。”
    程天翼有意無意地問:
    “這麽晚了,說話不影響家人休息嗎?”
    “孩子睡了,他馬上就要參加高考,每天都很累,晚上早早就休息了。”
    “是男孩嗎?”
    “是男孩,他很努力,成績也不錯。”
    “祝他好運。”
    “謝謝!”
    程天翼後悔自己剛才這樣問話,明顯帶有套人家家庭情況的意味。有些事情不知道或者晚些知道,可能會更好,畢竟,現在隻是普通的交往,問多了反倒顯得不夠沉穩;弄不好會讓人感到失望……
    夏彩雲問他:
    “這麽晚了怎麽還出去散步?”
    “腦子挺亂的,睡不著,就出來走走。”
    “在想什麽?”
    “想我陪伴父親生前的那段日子,因為他的去世改變了我對生活的態度。”
    “反正我們都睡不著,你一邊往回走我們一邊聊吧;別在外麵時間太長,不安全。”
    “好,那我就邊走邊說。”
    “嗯。”
    夏彩雲輕輕的應了一聲。
    程天翼說:
    “我一直在想,人終將是要死的,不論是帝王將相還是田夫野老,誰都擺脫不了這自然的定律。如果人知道自己將不久於世,你知道他在想些什麽嗎?!如果他有時間想,那一定是總結自己這一生。可為什麽要等到生命走到了盡頭才總結呐?!那時的總結除了警示後人對自己已經毫無意義。***曾說自己是靠總結經驗吃飯的,我們的人生道路又何嚐不需要終結,總結每一段的經曆,通過總結才能對未來做出正確的選擇。等到了生命終結的時候也無需再終結,隻管靜靜地離開,無牽無掛……如果你的人生路是有價值的,會有人去總結的。”
    接著,程天翼給她講述起了改變他人生的那段經曆:
    去年秋天,妹妹突然打來電話告訴我,老父親病重了,很急,容不得多想,趕緊買了張車票,簡單地收拾一下,準備回老家。出門前囑咐兒子:
    “在家要聽媽媽的話,爺爺生病了,爸爸要去照顧他。”
    在我要關門離開時,孩子突然對我說:
    “爸爸:回來時不要忘記把爺爺的骨灰帶回來。”
    孩子的話把我驚呆了,身體像是被電擊了一下;我確信他還沒有接觸過骨灰這兩個字,我也隻是對他講爺爺有病了。我愣愣的看了孩子一會,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點點頭轉身就走了。我預感到此行將是個永久的離別……一路上,我一直在想孩子說過的話,難道,這就是血緣關係所特有的冥示嗎……
    下車後沒有回家,直接去了醫院,妹妹和妹夫已經連續照顧父親好幾天,她們還要上班,照顧老爸的事就交給了我。剛見到父親時,他隻是說自己心髒出了點問題,住幾天院就能好。可他很虛弱,大小便都無法自理,睡眠不好,呼吸也不順暢。剛開始手忙腳亂的,也不知道怎麽樣才能讓他輕鬆點,後來我發現,給他做足底按摩他感覺很舒服,每次給他按摩腳時他都能靜靜的睡一會兒,這讓我覺得自己還有點用。住院的病人很多,每個房間都住四五個病人,每個床位都得有人陪護;鍋碗瓢盆人來人往的,如同菜市場一般。晚上,可以在護士那裏租個折疊床,等父親睡著了我也可以在走廊裏休息一會兒。一周過去了,父親的病情不見好轉,他自己也有點著急。妹妹聯係醫生給父親做全麵的檢查,當做彩超時,我用輪椅推著父親進入彩超室,醫生看了一眼父親,拿起病例念到:
    “程慶福。”
    我說:
    “是。”
    醫生又念:
    “性別男。”
    我說:
    “對。”
    醫生抬頭對我說:
    “那你怎麽推進來個老太太?”
    我彎下腰看著父親的臉忍不住哈哈大笑,父親也開始笑,醫生看我們笑成這樣也明白了,一起笑了起來……父親沒有牙齒,又沒帶假牙,每天早晨我都給他用熱毛巾洗臉,刮胡子,可能是胡子刮的太幹淨,結果像個老太太……
    彩超的顯示屏上顯示,父親的體內有一個又黑又大的物體,我感覺到有點不對勁,看了看醫生,醫生也回過頭來看看我,我們相視無言……推著輪椅回到病房,雖然心情沉重,卻不想被父親察覺,為了緩解壓力,我把剛才醫生的誤會和病友們學了一遍,病友們都哈哈大笑,誇父親年輕時一定是個大帥哥!能在這樣的環境裏聽到笑聲,真是太難得啦!第二天,體檢結果出來了,妹妹在走廊裏哭著對我講:
    “醫生說爸爸是肝癌晚期,已經沒有治療的必要了,其它器官也已經開始衰竭……”
    雖然我早有心理準備,可那一刻還是有點不知所措,瞬間的茫然過後,我馬上知道了自己該做什麽,我對妹妹說:
    “既然治不好,就不要讓他再遭罪了,先不要讓老爸知道,讓大哥以出差為名馬上回來,再就是,聯係有單獨房間的醫院,讓老爸能靜靜地度過這段日子。”
    從小到大都沒有和老爸有過太親密的接觸,可能所有家庭裏的父子關係都差不多,不是沒有情感,隻是男人之間無需表述……
    轉了醫院,住進了單人病房,房間裏有兩張床,我也有了可以休息的床位。冬天開始了,天氣越來越冷,房間裏的暖氣還可以。父親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給他按摩腳時已經不敢用力了,多數時間他都在昏睡,清醒一點時就不停的和我聊,聊他的童年,聊我的童年,聽父親講,我們家祖輩在北京順義縣,我太爺那一輩開始闖關東,那時,家裏有八匹馬,還有車。在闖關東的路上遭遇土匪搶劫,土匪把家裏人都堵在屋裏,不許出來,並威脅出來就打死!土匪開始在外麵牽馬拉車,太奶奶心疼那馬,不聽勸衝出了房間,結果土匪開槍了。馬和車都被搶走,太奶奶也死了。馬是農民的命根子呀!難怪太奶奶要拚命。
    父親又講,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後來劃定成分時我們家是貧農,當時還有人舉報我們家有過八匹馬,經調查確實沒有。
    父親還給我講了大伯家的事。
    解放戰爭期間,大伯是支前擔架隊的隊長,指揮民兵給解放軍送糧食送彈藥,運傷員,他身上還挎著駁殼槍。可是,大伯的嶽父卻是村裏的流氓惡霸,欺男霸女,連自己的親兄弟媳婦都不放過……
    說這話時,父親用眼睛看著我,觀察著我的反應,好像是在提醒我什麽……稍加停頓,他又繼續講。
    有一天,解放軍的一個連隊從村裏路過,村民聯名告狀;解放軍的連長召開了全體村民大會,了解情況,征求意見,最後決定,就地槍決!他被拖到會場的邊上,由連長親自執行……那時,大伯的擔架隊還跟隨著大部隊打仗,等大伯回來後知道老丈人被斃了,氣的他拔出搶來指著村長的腦袋……為此,大伯也受到了處分。解放後,大伯當上了縣裏的領導,後來也是因為肝癌,不到50歲就去世了。
    爸爸在講大伯的病時用了個“也是”,這說明,他已經判斷出自己得的是什麽病,即便是沒告訴他,他也能感覺到。可他自始至終都沒問過他得了什麽病,他不想得到證實,這是他求生的一線希望,也是支撐他多活一天的力量……
    父親不喜歡北方冬天的冷,一直想去溫暖的南方,我就對他講:
    “等你病好了,我帶你一起去南方。”
    我知道這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可他聽我這麽說,還是得到了些許的安慰。我在房間裏用一個電熱水壺燒水,把壺蓋打開,讓蒸汽不停的在房間裏蔓延,開始,隻是想提高室內的溫度,可隨著蒸汽濃度的增加,房間裏有了南方那濕熱的氣息,我感覺老爸開始輕鬆了許多,屋裏溫度越來越高,他開始是不願意蓋被子,後來幹脆把衣服也都脫掉,光著身子躺在床上,用身體全部的肌膚貪婪的享受著那份濕熱……他睡的很踏實……父親一輩子喜歡幹淨,即便是身體很弱,也要我扶著他起床去廁所。扶他起床時我要跪在床上,把右手插進他的背下,臉貼著他的臉,手臂用力,這樣他可以不用使勁兒就能坐起來。每扶他一次我都能感受到父親的體溫,這是從未有過的親近感,是那麽的親!那麽的近!在我的記憶裏還沒有過父親的擁抱,現在都補上了,雖然遲了些,可我很滿足……
    病情日益加重,他的話越來越少,眼神中流露出萬般的不舍,他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可又無法擺脫那病魔的糾纏……我聽到了他絕望的歎息聲,甚至在昏睡中都在歎氣……我知道他在回憶自己的過去,他一定有很多想做卻來不及做的事,父親一生謹小慎微,從未做過出格的事,性格不屬於開朗型,對那些諸多的不如意,又無可奈何……現在也隻剩下這一點點歎息的時間了……我感覺他終於正視自己的病了,他告訴我:
    “你爺爺和大伯都是得這個病死的,這是家族的遺傳病。”
    他還加重語氣說:
    “這病到最後會咳出好多血,死的很難看……”
    說完這話,他用眼睛看著我,我知道他是擔心我會嫌棄他;我伸出手去,握了握他的手背,什麽也沒說……父親已經無法下床了,大小便都得在床上,小便還好辦,醫院提供的大便器根本就沒法用,我不得不用手墊上厚厚的紙為他接大便,然後再給他清洗。開始時老爸不太好意思,不肯用力,可能是怕弄髒了床單,或者是怕我嫌棄他。我看出了他的心思,就對他說:
    “你放心,我接著,然後再給你清洗,不會搞到床上的。”
    我知道老爸愛幹淨,所以隻要搞到床單上一點兒,就馬上讓護士拿新的來換上;我要讓老爸幹幹淨淨一輩子……醫院的護工看我辛苦,問我為什麽不雇個護工來照顧?我說:
    “平時很少在家,現在能有機會陪陪老人,累一點也心安。”
    照顧病人確實太辛苦了!我也在不斷的告誡自己:“羊有跪乳之恩,烏鴉有反哺之情,我沒為老爸做過什麽,也沒有能力做,活了半輩子,既沒作出讓父親臉麵有光成績,也沒有能力賺多多的錢讓父親享受富貴,如果連父親臨終前的這點陪伴都做不好,那我真的會遺憾終身!”
    老爸一直有個心願,就是想把奶奶的骨灰從老家遷過來,他要葬在母親的身邊。哥哥忙著買了兩塊墓地,又跑回老家把奶奶的骨灰接過來,葬在新墓地裏。這時的父親已經到了彌留之際,他要等著哥哥回來告訴他奶奶新墓地的消息,他不肯再躺著,要坐起來等。我把他扶起來,他的身體癱軟得根本無法坐在床上。我跪在他身後,讓他的身體靠在我身上,一手扶著他的肩,另一手扶著他的頭,這樣他就能保持著正常的坐姿。哥哥妹妹終於趕了回來,他們大聲的對父親講述著新墓地的情況。我感到父親那混濁的雙眼已經看不見東西了,他想看也想說,可他卻什麽話都沒講出來,隻是用盡最後一點力氣抬起了雙手在空中比劃兩下,示意他知道了。
    爸爸走了,臨終時並沒有閉上雙眼,我知道他心有不甘,我用手輕輕撫下他的眼皮,然後趴在他耳邊小聲說:
    “老爸:放心走吧!”
    他閉上了眼睛
    因為長時間的日夜陪護,我的身體也熬到了極限,走路時邁出去的腳怎麽都找不準前麵的地麵,身體輕飄飄的,隨時都可能摔倒……我們兄妹送父親來到殯儀館,哥哥妹妹去辦理明天的火化手續,我和父親在一個空空的大房間裏等著。父親躺在一個透明的可以調溫的棺材裏,他依然幹淨,整潔。我知道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獨處,我向他跪下,把頭深深的低至地麵,大聲說道:
    “老爸:兒子今後不能再陪您啦,感謝您的孕育之恩,您一路走好!”
    這一刻,我的心開始顫抖!開始流淚!繼而是發自肺腑的嚎哭聲!我終於哭出來了!
    不知怎麽回事兒,骨灰盒小了,剩下好多父親的骨灰,我突然想起、臨來時兒子對我說的話。我把剩下的骨灰都收起來帶回了家,又做了一個黃色布口袋;我要實現對父親的承諾!帶著他去南方……
    夏彩雲已經被他的故事感動的淚流滿麵,她克製著不讓自己哭出聲來,不停地用紙巾擦著眼淚,枕邊堆了一堆她用過的紙巾……
    聽完了他的這段經曆,讓夏彩雲更加堅信了自己的判斷:
    “一個懂得感恩,懂得孝敬父母的人,他的人品絕對不會差,這樣的人值得卻愛……”
    夜深了,幾個月來,程天翼第一次連續講了這麽多的話,好像連呼吸都順暢了許多,也終於有了睡意。手機快沒電了,和夏彩雲道了晚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