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激流浮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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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將吳焜!
“世界上沒有一個國家像中國這麽悲慘!”
——開國元帥朱德
1177年,宋朝名臣、詩人範成大,五月底離任相當於如今省紀委書記兼成都市委書記職務的四川製置使、知成都府的官職,從成都五裏橋出發,豪華的大柏木專船,沿著岷江下行,進入長江,順流而下。因正逢雨季汛期,長江水漲,夜泊巴陽峽,一夜驟雨,讓他享受到中國文人理想中的最高幸福境界——畫船聽雨眠。
清晨,範大詩人佇立船頭,見兩岸巒峰疊翠,山色秀麗,不由興起,揮毫寫下名篇《雲安縣》
春暮子規少,日斜紅鵠飛。
兩山多布水,一島幾柴扉。
蚓吐無窮壤,人地不斷磯。
巴陽昨夜雨,灘上水先肥。
七百多年後,在他詩中所讚頌美景的巴陽峽江邊,有一個即將在饑餓中死去的少年,也在看江景,他叫吳焜。
十四歲的少年吳焜,巴陽峽裏生,巴陽峽裏長,可是,他短暫的生命,即將因饑餓而殞滅之時,才剛剛發現,這長江裏,每一片浪花各有不同的形狀!
看呀,肮髒的江岸上,土黃色混濁的江水,泛著白,泛著黑的泡沫,象惡心的唾液,一道道、一層層地湧來,猖狂地撲擊著赤裸的破碎石岸,伴隨著瘋狗似的吼聲,卷起一陣陣浪花,悠忽,又快速的退去。
慘淡的夕陽,把無精打采的光線,隨意的灑在長江江麵上,給江麵灑上了一層肮髒的大便色,象誰攪亂各肥的糞塘,又象是柏木帆船上,浸漬了水的下江布,髒汙皺巴巴的難看。
夕陽下的江水被河道主流、二流、邊流,還有峽裏的狂風蹂躪著,幻化成各種不同的鬼怪形狀,前浪引後浪,後浪打前浪,左浪搓右浪,大浪擠小浪,浪拍浪,浪吞浪,浪揉浪,浪漩浪,浪推浪,絞成一團、滾成一片。你撞我,我碰你,激起水煙細沫,幻化煙霧飄揚,整個川江變成一個如牛群受驚而炸的景象。
一艘洋人的貨輪船,載著從中國掠奪的貨物,煙囪裏冒著黑煙,“哐哐咚咚”地向下流而去。今晚他們要在雲陽縣城拋錨過夜了吧?畢竟川江不能夜航啦。
這是1925年的夏天,萬裏長江最險的一段航道——巴陽峽的峽穀裏,長江南岸,萬縣黃柏鄉的石碼頭旁,即將餓死的吳焜、葉子兄妹倆所看到的景象。他們正在遭遇大旱——川東特大旱災!
吳焜兄妹倆準備離開這個混亂的人世了。他們不知道,有一個叫姓毛的偉人,為中國千千萬萬的人不餓死,此時正在湖南調查,為他的革命性傳世大作《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搜集素材。
民國成立後的四川,在近代曆史上是最民不聊生、最苦難的省份。旱災、水災、雹災、蟲災、匪災、兵災……連年不斷。把巴蜀人民推進了世界上最苦的汁液坑裏的,萬惡的四川軍閥,他們搞起“防區製”,公開地各霸一方。軍閥們在自己的防區內,過著土皇帝一般的生活,三宮六院、肆無忌憚的橫征暴斂,刮地三尺搜羅民財。各個軍閥之間,為割據地盤,為爭稅源,或保衛、或侵占,連年、連月、連日混戰,兵過如流,苛捐雜稅不計其數。民貧如洗,一遇天災,就把一個天府之國,弄成了淒風苦雨的人間鬼域。
吳焜和他的妹妹葉子,已經好幾天沒有吃東西了,兄妹倆攙扶著來到岸邊,這裏有媽媽和兩個哥哥的墳塋。
坐了一會,饑餓讓兄妹倆累倒在墳塋外的江邊。
吳焜的祖輩,不知是下江那個省的人,也不知是何年何月,當船工進了四川。船觸礁撞沉在巴陽峽裏,憑著水性好,在波濤中撿了一命,無衣無食,流落在深山峽穀裏的這個黃柏鄉。
江岸邊的岩窟,撿來河岸的卵石,堵上岩穸,就成了家。象吳焜祖輩這種遭遇的人,在巴陽峽裏很多,有些人當了長工,有些人當了乞丐,有些給人當雇工,畢竟是在激流中逃出來的,身體素質上乘,有的跟主家女眷情熟,當了上門女婿,或者在男主人莫名其妙死亡後,升級成主人。故巴陽峽裏居民,姓氏紛繁眾多。
吳焜的父親,窮得沒有名字,按孩童時弟兄排行叫吳老三,靠種植長江河岸上,消落帶上,枯水季節的沙地為生。長江在秋後,降水就逐漸枯少,此時可種植小麥,土豆,春季可搶種一茬苞穀。江岸沙地肥沃,不需很多的肥料,也沒有租子,好年成收獲可觀。但如果汛期來得早,種的莊稼就會血本無歸。
吳老三是個勤快人,農閑時給人打短工,碼頭扛包、撐船搖櫓,洋船行漂、抬轎挑貨,死人坐夜打鑼鼓,婚嫁吹嗩呐,樣樣做得,運氣好時,還有出殯打盆、抬龍杠等技術活。
何家蹬的佃農熊世盈與吳老三的父親相好,把女兒許給了吳老三,生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
吳家四個孩子,隻有吳焜有名字,排行也行三。鄉村裏識字的人稀少,取名要請先生,既要酒飯招待,還要禮信四般。一般貧家哪有這個講究,隻能狗呀貓的混叫,家境好了,進學堂,才由先生取名定好。吳焜的爸爸,沒進過學堂,終身也隻有吳老三的稱呼。就是吳焜全家,僅吳焜有名。
吳焜得名,純屬機緣。
這年吳老三跟舅哥熊清靈,幫一個船運洋貨,拉纖到萬縣城。洋貨鋪老板見貨物齊整幹淨,高興,如價給付了工錢,又順手將鋪子裏牆角,多年賣不出的一罐土白酒給了他們,算作額外的酬謝。
回船時有一遊方道士來搭船,到黃柏的七星觀去。黃柏鄉碼頭起岸時,夜已二更,天漆黑,吳老三夫婦苦留熊清靈歇一晚,順便也留下了這個道士。
當晚這個道士在吳家岩窟裏,飲盡了那罐酒後,醉眼惺忪,看完吳家人的麵相,歎了口氣。吳老三人窮誌短,那裏有閑來問吉凶禍福,見這個道士似乎有些道法,隻是懇請道士為孩子們胡亂起個名。
那道士撚著幾根稀疏的鼠須,見了吳家兩個大孩子,沉吟不語。當吳熊氏把繈褓中的吳焜遞給道士時,道士不由得眼前一亮,問了吳焜生庚八字,瘦指頭又拈又撮地算了一回,說是五行缺“火”,可以“焜”字,為吳焜定了名。
熊清靈趁興請道士為他獨生兒子也取個名,道士問了生辰,定名為照,依熊家輩份必字,取名熊必照。
熊必照和吳焜,兩個表兄弟,均以火字為底。那時繁體字通用,人們寫火字偏旁時,很少用四點,而是直接寫火字。
吳焜兄妹倆這時所處的環境,跟時隔68年後一個女孩的遭遇,何其相似!可惜沒有善良的卡特!
1993年非州蘇丹國,也是軍閥之間戰亂頻繁時,發生了大麵積饑餓,南非自由攝影記者凱文·卡特來到戰亂、貧窮、饑餓的非洲國家蘇丹采訪。
一天,他看到這樣一幅令人震驚的場景一個瘦得皮包骨頭的蘇丹小女孩,在前往食物救濟中心的路上,餓得再也走不動了,趴倒在地上。不遠處,蹲著一隻碩大的禿鷹,貪婪地盯著地上那個奄奄一息的瘦小生命,等待著即將到來的\”美餐\”。
凱文卡特搶拍下這一鏡頭。
拍攝完畢後,凱文·卡特趕走了禿鷹,注視著小女孩繼續蹣跚而去。
然後坐在樹下,點起一支煙,念著上帝的名字放聲痛哭。
1993年3月26日,美國著名大報《紐約時報》首家刊登了凱文·卡特的這幅照片。接著,其他媒體相繼轉載,將其傳遍世界,在各國人民中引起了強烈反響。
這幅照片,後來獲得普利策新聞攝影大獎。
照片發表後,有不少人譴責卡特殘忍,沒有放下相機去救小女孩。獲得普利策獎之後不久,凱文卡特自殺。人們在他的身邊找到一張紙條:\”真的,真的對不起大家,生活的痛苦遠遠超過了歡樂的程度。\”。
貪婪注視吳焜兄妹倆這頓“美餐”的,是同禿鷹一樣凶殘的野狗群,它們環繞著兄妹倆,圈子更小了!
災荒年代,饑餓的狗,失去主人的食物供給後,狼性返回,成群結隊地尋找食物,它們把哺育它們的人類,作為食物,利用曾給人類留下溫順、忠誠的好印象,捕獵時,貌似溫順無害,當可乘之機來臨時,獠牙畢露,凶狠地撲上來,咬碎你的喉骨,撕開你的肚皮,嚼碎你的心肝。它們比豺狼更了解人類,最喜歡獵食的,是反抗力弱又肉鮮骨嫩的兒童!
從人類豢養的家犬,到變回野獸的狗,似狼,狡猾而殘忍,認準一個孱弱的人後,它會到人的背後,人立起來,用爪子去拍人的肩,當被拍的人轉頭回望時,狗就會凶狠地咬住人的咽喉,把人拖倒,直到窒息。
成群的狗與狼群沒有區別,欺軟怕硬,特別是在它們認為獵物已無對抗力,將成口中之食物時。
小葉子絕望了,淚流幹了,小臉扭曲,全身痙攣,小枯樹般的身子緊緊地貼在三哥哥身上,黝黑得如樹枝般精瘦的小手指,塞進吳焜的嘴裏“哥哥,吃了我吧!快!快!吃了我吧,我怕!嗚——”
生活中唯一的至愛將要攫去,那就毀滅吧!
吳焜不願妹妹被狗撕吃了,深深地看了葉子妹妹一眼,替她拭去小臉上的淚痕,親吻了她漆黑、粗糙、皺褶的臉頰,想把她丟進河裏。
糟糕!沒力氣了啊!
食肉動物對獵物的力量觀察異常細致,它們看到了獵物對抗力的徹底喪失,湊得更近了,溫順的偽裝已經放棄,代之以凶光畢露,獠牙露出,惡心的涎水在口邊滴著——
吳焜剩下的唯一武器,僅有眼睛了,他盡量集中全身殘存的精力到眼睛,讓眼神光彩增多一點,用眼神盯著野狗——隻要你望著它,用無懼的眼神凝望著它,多疑的狗和狼,會懷疑你還有力量對抗,從而減緩進攻,可是眼神也要力量,也要能量供給!
小葉子讓哥哥吃掉的希望落空,驚慌的眼神,看到了媽媽那近在咫尺的墳塋“媽媽,媽媽,哥哥你快!快把葉子埋在媽媽身邊,葉子要睡在媽媽身邊!”
人狗對立著,凶惡的狗,明明知道麵前這人已經孱弱可餐,但這人身上那一股暴烈的火焰,讓它們畏懼,止步不前!
太陽的光芒,普照在峽穀裏,在濁水洶湧的長江岸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