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拉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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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將吳焜!
隨著熊鄉長手中的瓢不斷地舀,粥越來越稀,越來越少,急人!
蝦兵蟹將隊伍超編嚴重,碗筷不夠,分兩輪吃。熊必照不是黃柏街上人,自覺地排到最後一輪,等到他這一輪時,夥夫已經在刮桶底了,吃粥的是幾個扮烏龜的老光棍,一見粥不夠,端起麵前未裝滿的粥就喝——吃得少也比沒吃的好!
輪到新參軍的蝦兵熊必照時,那夥夫把桶底刮得響亮,可怎麽也刮不出來粥了。
夥夫拿著瓢,苦笑著,望向鄉長。
熊鄉長用埋怨的眼神恨了他一眼,問吳焜
“你這娃兒是哪家的呢?這麽孬的運氣。”
旁邊熊村正搶答“是何家蹬清靈哥家的,熊清靈不是死了麽?清靈的堂客也下了堂,這是他留下的獨子照娃子,熊必照。”
熊鄉長“哦,那還是我親親的族弟嘛。”
他轉頭,叫夥夫“去夥房,把我那碗飯勻一些出來,去,快去。”
很快,夥夫端著大半碗粥出來,熊必照接過來,也不用筷,如長鯨吸水,幾口倒在嘴裏“謝謝鄉長。”話說他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吃過正經的糧食了!
“還懂禮的呃,好了,熊村正,你們開始吧。”
熊村正把手一揮,村副用力把鑼“鏜鏜鏜鏜”的敲了起來,鑼聲在幹旱的峽穀裏寰響。
敲了一陣,停下側耳傾聽,又“鏜鏜鏜鏜”的猛敲一陣,再側耳聽,一直聽到金山寺裏,那口兩人多高的大銅鍾響起來後,才高叫一聲走起,8個村壯喊著號子,把神龕抬將起來,出發巡鄉了。
祈雨隊伍浩浩蕩蕩,儀仗逶迤。
村副在前鳴鑼開道。
吳焜和4個樂手,鼓著腮幫子,嗚嗚咽咽吹打著祈雨的調子跟著,這叫民樂笙鼓班子。
後麵,是12名龍王駕前的小龍女,小龍女們頭戴柳枝帽,左手拿著一個裝水的竹筒,右手一根柳枝,不斷用柳枝蘸水,灑向周圍。婦女們抱著繈褓中的嬰兒來迎水,更多的人虔誠地蹲著接水。
這是取觀音菩薩“柳枝淨水,遍灑三界,普救眾生”之意。不過,此時的小龍女大多餓得不似龍女,倒象閻王殿的骷髏小鬼,小鬼們還不斷偷吃柳樹葉,嘴唇變綠,更增鬼像。
小龍女們後麵就是龍王神龕,由八個村壯輪換扛抬,村壯是指年齡,身材一點不壯,反而孱弱不堪,抬兩個桌子就很吃力,不過因舀粥時次序在前,有粥濃一點且份額穩定的福利,屬於隊伍骨幹,主觀積極性尚足。
神龕邊,和尚、道士和鄉紳們簇擁,人手一束信香在手。道長、方丈、村正跟隨。
最後就是嚴重超編的蝦兵蟹將隊伍,盡是些七長八短的山嶽叢林人物。意思是請龍王大爺注意,再不下雨,恐怕就要禍及你的龍子龍孫水族了。
蝦兵蟹將的道具是背兜、撮箕、籮筐等家用器具,糊上硬紙裝飾。
黃柏場很小,祈雨的隊伍,行程不遠,走得慢,每過一家門前,就有這家的主人,出來招呼。虔誠者點香叩拜龍王,有的還燃上一掛鞭炮,也有富裕家庭,在門前擺上一盆綠豆湯或者荷葉清粥,任祈雨的人自取。今年幹旱持久,綠豆湯沒有了,隻有兩家施了荷葉粥。這個荷葉粥,嚴重偷工減料,質量縮水,隻見荷葉,不見米,偶爾有幾顆豆豆,驚鴻一現,算是荷葉豆香氣粥吧?
這樣的粥,飲用不分秩序,先到先得,吳焜因在前,身手敏捷,搶飲了兩碗,給身後當小龍女的葉子也喂了兩碗。蝦兵熊必照在最後,隻有吞哈喇子。
場邊黃柏學堂,學究熊國璋校長親自出馬施粥,他是新舊派都共尊敬的鄉賢,又是熊家二十四房的總族長,極重鄉望,雖反對迷信活動,但祈雨事關鄉梓,不容忽視。桌案上,擺的是綠豆粥,雖然這粥稀得照得起人影子,但白米綠豆用料不含糊,總歸是粥。
在村副的指揮下,還是按鄉長發粥的順序,每人整了一碗。熊國章校長德高望重,所有領粥人在領粥前,都自覺恭恭敬敬的向他行揖禮,方才端碗。
秩序井然。
這次熊必照命好,終於等到了一碗。
吳焜和小葉子堅持勻了半碗給他。熊必照不接,為此,小葉子還摸著小肚腩,說她吃飽了,吃不下了呃。
祈雨的儀仗隊在七星山下舞弄了半圈,到場口時,就是金山寺和七星觀的聯合施粥點,每人又飲了一碗水多糧少的“香氣粥”。
巡遊結束,村壯們把龍王塑像抬回井邊,任烈日曝曬。凡挑水的人,都可以用水潑之,直到神像坍毀,要等到下了場透雨後,人們又才集資給龍王爺重塑金身,請回廟中!可見崇拜不是無代價的,人類對不管事的大神,也有嚴格的監督獎懲措施。
三兄妹回家,小葉子一路嘰嘰喳喳。
幾碗清湯寡水的稀飯,隨著小葉子的笑聲,很快就沒了。
紅火的大太陽,把熾熱的陽光傾瀉在巴陽峽裏,祼露的山,斑駁的幹枯鬆林,燙人的岩石,渾黃的江水。
今年的長江洪水跟往年洪水,大不一樣!洪水中,少有淹死的牲畜,少有衝毀的農作物,可見上江也遭了災,隻有不絕的浮屍“水大胖”。
小葉子醒來時,肚子又餓了。三哥躺在旁邊,醒著,在睜眼望天。照哥哥坐在門後蔭涼處,背對著葉子,呆望河水。
小葉子望了望三哥哥,小嘴嘟起,準備叫餓,三哥哥的眼神,止住了她。好像在說“莫喊餓,照哥哥比我們還吃得少些。”
太陽下山了,三兄妹來到碼頭的石梯上互相偎依著。
小葉子忍不住了,搖著熊必照的手“照哥哥,我不餓,我不餓,我真的不叫餓。”
熊必照呆呆地望著葉子,一臉頹傷,無語。
突然,熊必照對吳焜說“焜娃,去把繩子拿來,一頭拴在石頭上,一頭扔給我,快!”
說完,開始脫短褲,往河裏走。
吳焜飛快地跑回家,拿了拉纖的繩索,回到碼頭時,見照哥哥已經在離岸幾十米的水裏,向一個漂浮著的樹枝遊去,把樹枝抓到手裏後,用橈夫子遊法(側泳),向岸上奮力遊來。渾濁的江水一會把他壓下去,一會又把他托起來。
吳焜把繩子拴在係船的石鼻眼上,站在水及腰的河邊,把索子在空中旋舞著,確定可以扔到的位置和距離。
小葉子想起爸爸的死,緊張,全身顫抖。
忽然,她跪在地上,對著江對岸巴陽峽,哭泣著不斷叩頭,嘴裏叫著“三官菩薩保佑!三官菩薩保佑啊!水府三官菩薩保佑葉子的兩個哥哥呀。”
巴陽峽這段長江,河流凶險萬分,北岸巴陽的村民,便在崖壁上鑿了三個官人像,修了一個“水府三官”,借其將水魔鎮下去、治服住。水手很迷信,每逢春節一過,第一趟走船,經水府三官時,必須放鞭炮祈求三官保佑,而平時遇重大節日,過往水府三官的船隻也必放鞭炮,請水神保佑一路平安。
當地有句民諺——淹了水府三官腳,凡人無事莫過河。現在的洪水,早就沒過了水府三官的頭了。
吳焜緊盯著照哥哥在拚命地往江岸上遊,估計他的位置後,猛的一旋身子,把纖繩甩了出去,正好甩到照哥哥麵前,熊必照一把撈住。
小葉子從地上一蹦而起,歡聲不斷。
岸上倆小的合力拉,水中的人用勁遊。
一個桑樹丫上,殘存著幾十片樹葉。
桑葉摘下來,樹皮撕下來,斬成段,加上水,放了一撮鹽,煮沸,香!
照哥哥笑著說“葉子今天出力最大,是她請來三官保佑,才吃上的這一頓。”
葉子笑得眯了眼“是不是呀,真的呀?”
吳焜道“真,葉子能幹。”
鬧了一會,照哥哥問,“怎麽今天沒看到渡船?”
吳焜“封渡好幾天了,這個水沒人敢過渡了。”
“啷個我看上水的貨船,原來都是從北岸巴陽過,漲水了反而從我們南邊黃柏來過了?”
“巴陽那邊有一個稅卡子,過船要收稅,渡船封了,貨船從南邊過,少交一道稅,貨主劃得來。不過我看河水還在漲,明天上水的貨船也要在黃柏歇腳了,水太大,上水船上不去了。”
“焜娃子,明天我們去拉野纖怎麽樣,看能不能掙到點吃食。”
“就怕川幫那些人找麻煩。不過要得,人都要餓死了,管他那麽多!”
“那睡吧,明天把葉子帶在一起。”
又是一個熾熱的早晨,又是一個豔陽天,沒有一絲下雨的征兆。
三兄妹帶著纖索,順著河岸向下遊走去。邊走邊仔細的搜巡著近岸的江邊,希冀著發現能吃的東西。
走過窯石坪,已經走了好幾裏,也沒見到什麽。不是沒有船,是他們有纖夫,因河水暴漲,需要加纖的,也由黃柏的川幫纖夫們承攬了。
葉子走不動了,三兄妹就在羊子石旁,一片小柏樹林裏的蔭涼處,悻悻的歇蔭。
吳焜忽然站起來,手搭個涼蓬,盯著江裏眼放光,“那好像不是水大胖,是個什麽?豬?”
小葉子蹦起來“那裏?那裏?我來看,我眼睛亮。哇,是個豬呢。”
吳焜“照哥哥,是個豬,肚子白白的,朝著天。”說完就把全身脫個精光。
熊必照“不慌,不慌,這個豬不小呢,又在二道流上,人在水裏不好拖。”
在熊必照的指揮下,吳焜把索子拴在岸邊石頭上,熊必照沒讓體力孱弱的吳焜到激流中去,而是自己遊到二道激流中死豬身邊,抓住豬腳,一邊順水漂流,一邊奮力向江邊遊來,想拚命掙脫激流。
吳焜見照哥哥危險,也帶著繩索下了水。熊必照與河中二道激流搏鬥一番後,終於跟它拉開了距離,跟帶著索子遊到水中的吳焜匯合,兩人拚命一手拉住豬,一手拉著繩索,踩著水向岸上拉。
費了好大勁,把豬拉到岸邊水沱裏時,累得躺在水邊,接不上氣。
小葉子興奮得又蹦又跳“有肉吃了!有肉吃了!”
不知什麽時候,一艘載貨約三千斤的柏木船也停到了沱邊,三個纖夫也累成了死狗,癱在岸邊猛呼氣。
峽江江水湍急,木船溯水而行,必須傍岸而行,如果水急,纖夫力弱力盡,船向下倒漂流,根本無法停住,時常船毀人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