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當夫子初曉軍伍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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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虎將吳焜!
    吳焜知道,被拉夫了!
    情形危急,摳開平江緊握的小手,側頭低聲“快遁!”然後轉身迎上去,不經意擋住幾個兵的槍口,手伸到背後直搖,示意平江快跑。
    平江平時受到過多次告誡,醒過神來,小腿甩開,縱躍著,從玉米林、紅薯地裏,幾下子不見了蹤影。
    土匪和官兵通用的一個勒索套路“抱童子”!進村後,摁住一個男童,穿著還要好的,讓其大哭大叫,撕心裂肺為佳,然後坐等兒童家拿錢拿物來贖,坐地起價。否則,兒童立即會被現場殺害撕票,慘不忍睹。
    平江溜掉了,吳焜如釋重負,背上了士兵們的行李。
    沒有現代交通工具的軍隊行軍,需要大量的勞動力,於是曆代政權就規定百姓要服徭役。往往離家數百、數千裏,沉重萬分。陳勝、吳廣就是在服徭役的過程中造反的。
    民國初年,四川軍閥獨霸天府,輪流坐莊執政,交通建設幾乎停滯。公路少得可憐,都在成都市內,有楊森開發出的幾條城市馬路。水上交通工具,最好的是輪船,陸上交通工具最好的是馬車。火車來到四川,是鄧偉人和劉伯承兩個四川人,新中國成立後執掌西南,下大決心、花大力氣修建的成渝鐵路。萬縣,是在楊森實施新政後,靠輪船運來拆解了的汽車,組合而成。
    這時軍閥們的軍隊移動、一切運輸全靠人畜力,夫子就成為軍隊中不可或缺的部分,力夫,在軍隊中的生活待遇,等同牛馬之類。
    夫子不是招募而來的誌願者,當然招募也沒人自願。軍隊要出發前,估計要經過那些地方的縣、區、鄉,事先通知責成各縣長、區長、鄉長組織,把出軍說成是偉大光榮的救國救民高尚行為,然後提出要的夫子數量,要地方招驀。地方政權發出通告,名為招募,實際上是把要誌願出夫子的任務數量,下到各區,各區分解到鄉鎮,鄉鎮招不夠數,就硬派,硬派還湊不上數,就進行強拉。
    夫子的報酬,在軍需官發放冊子上很高、很人性,民國初年是每月1——3元,夫子整天要擔數十斤的東西走七八十裏路,日日如是,有時還要連夜行走,這樣辛苦的工作,每月僅有一個店員的工錢,有誰肯自願呢?縣、區長迫於軍隊的不講理命令,在軍事第一、愛國愛家的口號下,動用地方武裝強拉。
    夫子的數量,一個師部至少要四五百名,一個團至少要三四百名,因為軍閥軍隊有一個共性,就是官多官富,財物多,需要的夫子也特別多。
    地方上如果完不成,不但要挨罵,時常將縣、區、鄉長撤職查辦。縣長這一級,除強拉外,還有一個秘法——將監獄中的輕罪犯人弄出來湊數。許多地方官,未雨綢繆,預測到有戰事將發生,立即開始“嚴打”,把大量無土地的人員,說成是黑社會犯罪類,關押起來,一旦軍隊要夫子,或者要得急,就用關的人抵數,至於夫子在途中跑了,就不關地方官的事了。杜甫詩雲“有吏夜揾人”,就是這種情形,可見古今同法,傳統傳承。
    夫子名義上報酬,軍需上也有按了指印的冊子報帳,可真能拿到報酬的,少之又少。夫子沒有服裝行李,軍隊不會,遇到冬寒天氣,隻好用禾草取暖。夫子集中到齊後,由軍隊的副官接收,接收後用房子關押起來,連房子的窗戶也封實,防止逃走,隻有每天兩次送飯時才開門兩次,大小便時派兵押住,如同監獄的犯人。
    軍閥軍隊的每個軍官,按級別都有規定的夫子數,實際上一超再超,甚至數倍。很多連級以上軍官,行軍時還要坐轎。到了駐地,軍官們也不願遣散這不費錢的勞力,修公館,蓋營房,平整練兵場等等,當作牛馬使用。
    運輸時每個兵押兩擔,有中途逃走的,可以追擊開槍,或任意毆打,長官見了,不以為過,反讚兵能。
    夫子如果生了重病,或身體衰弱,不能肩挑時,就會得到處置“滾”!
    為防裝病,硬是要等夫子病得要死時,才會放。遣散時沒有路費,隻有一紙證明,說這是某師某旅遣散的夫子,希沿途舟車給予免費乘搭,就算了事。夫子回鄉途中,病死餓死凍死的,比比皆是。運氣好的,或找個挑夫的活,或流落成乞丐,輾轉回家。
    軍隊行軍時,如果夫子生病,或逃亡多了,差夫子的時候,軍隊就隨意拉鄉下的農民,進行補充,鄉人跟蹤軍隊到駐地要丈夫要兒子的,時常可見,哭聲震天,慘不忍聞。
    軍閥的軍隊過境,如猛虎出山,人獸辟易,搶、掠、奸,抱童子、牽肥豬,扒牆頭、什麽事都可能出現。田野上見不到耕作的農夫,路邊無營業的店鋪,青壯躲避到山林河溝僻靜處驚惶,小腳的年輕婦女們跑不了遠路,用鍋底灰抹黑了俏臉,藏在紅薯窖裏。
    四川軍閥中有幾支土匪部隊,軍紀之差,不亞於外國兵來中國異邦作戰!
    吳焜就是屬於這種夫子,臨時被拉。
    過了七星岡,要出黃柏鄉境時,路邊有兩個拄拐棍的老漢,皺臉悲寂,迎了上來——是柳道長和平大伯。
    吳焜隻剩下個淚眼。當夫子,特別是給這些土匪般的軍閥軍隊當夫子,無異於九死一生。
    百般求情懇求不行,兩個老漢,哭喪著臉送別吳焜。衣物銀錢不敢送,那橫肉老兵,義正辭嚴的嗬斥,眼神明亮的旁觀;幹猴小兵苦口婆心的規勸既然心痛這小子,你們就多給他點錢嘛。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平大伯淚如泉湧,止不住,老臉皺紋溝壑熱淚泛濫,嘶聲凝咽“焜娃……早點……回來,我……嗚嗚……”
    柳道長心中憤怒,寒霜凍麵,眼神銳利“一切忍耐!”
    路口上麵叢林裏,還有幾個人,撲在草叢裏痛哭著啃土,不敢出聲,抓草泥塞嘴。
    吳焜肩負士兵們的行李卷,艱難地回過頭,深深地瞅了瞅生他養育他的黃柏、七星岡、熊家溝。
    走陸路比溯水行船快多了,第二天黃昏時,到了萬縣城雞公嶺軍營。
    眾夫子向軍官們交差,要求回家。
    等了好久,來了一個副官,瘦得象麻杆,臉上灰黑,一看就是個鴉片鬼。
    他帶著幾個荷槍的兵,來到夫子們麵前,高叫“湖北的夫子,到這邊來,我念一個名,來領一個完夫憑照,就可以走了。”
    夫子們問“夫子錢呢?”
    副官發怒,大聲武氣、義正辭嚴的吼“我啷個曉得!我隻管給你們發憑照。夫子錢,要等楊大帥拔下來後,才有錢發。等著唄。”
    “楊大帥好久拔得來呃,我們沒得盤纏回去呀?”
    “楊大帥的舊部,這段時間回來的就有八個師,我啷個曉得好久拔得來!你領不領?不領就繼續當夫子。管吃又管住,安逸得很喲。”
    “呃,我領。”
    夫子們知道,這一回出夫子,又是空搞燈,空手回家,倒貼錢,能脫身就不錯了。看樣子那些四川的兄弟,還走不脫喲。
    其實,夫子的工錢,經過層層克扣,級級斬頭去尾,到這個軍需官手上時,每人還有一塊錢。就這一塊錢,也被軍需官全部扣住了,隻發憑照。
    果然,四川的夫子被關了起來,一個狹窄的片石屋,數十個人擠在一起,門口有兵,荷槍實彈。
    晚餐裝在一個大桶裏,是清煮紅薯藤葉,沒鹽。每人發了一個土碗,一人隻準吃一碗,門前吃,吃後就在旁邊一個斷牆屋裏,大小便。便後收攤,碗筷子統一放在門前,防止用碗作工具挖牆逃跑。另外塞進兩個木桶,一個是糞桶,接小便,一個是裝著水的桶,喝水用。
    糞桶臭,房子窄,人擠人睡,無被蓋。蚊蠅如轟炸機群,瘋狂的飽餐。一碗紅薯葉湯下肚,換來短暫的睡夢,不一會就喚醒了疲憊的夫子,肚腹的抗議聲一陣賽過一陣,此起彼伏,如同交響樂篇章。
    同一時期,在七星觀,柳道長師徒,全身道裝披掛,為吳焜家逝去的陰人做法圓社。
    原定在平家做法事的計劃,被柳道長變更到七星觀殿堂,簡化版升級成豪華版。全村的人幾乎都來了,來賓男人跪在左邊,就連熊村正,也念著跟吳老三幾十年光屁股搓泥球的情誼,專程來拜。隱隱的意思,還有吳焜被拉夫後,意味著吳家最後的淪陷、消失。回憶過去,展望黑暗的未來,不禁歎息感慨。
    女人跪拜在右邊,平大伯娘淚水滂沱,平大嫂淚花雙眼,吳焜的舅母早就哭得佝僂成一團。
    儀式畢,長輩向吳老三等的靈位作揖,眾平輩、晚輩出列依次上前,在靈位前燒紙,詫異的是,今晚燒的紙,在靈堂裏紛亂飛舞不停歇,燒著燒著,靈牌上竟然一聲脆響,眾人大驚,到處找響源,無處可見。
    柳道長臉如止水,向前對靈位作揖,回過頭,麵對疑惑的眾人“大家也不要過度悲傷,我觀我這個徒兒,絕非就這般夭折之人,說不定過幾天就安全回返,也有可能從此一飛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