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眾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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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自從鄧彌出師歸家以後,鄧康就三番五次地來找她,不是帶她出去賽馬,就是拽她去城中的各處酒樓赴宴,最後也是托了鄧康的“福”,鄧彌在京中的貴戚子弟中,混了個臉熟。
    鄧彌長相過於白淨秀氣,常被人調侃是姑娘家,一般鄧康在場的話,不待鄧彌說什麽,鄧康會火爆地吼上一句“你再說一次試試?”,如果對方很不知趣,不肯改口不肯道歉的話,那就絕少不了挨上鄧康的一頓打。
    其實鄧康和人打架,也不是百戰百勝,但身上那股子不要命的狠勁還是教人害怕,別說旁人拉不住,就是鄧彌說了不介意,那也是勸阻不住的。
    久而久之,洛陽城的世家子弟,就沒誰再敢說鄧彌陰柔得像姑娘了。
    鄧彌感激鄧康的仗義,掏心掏肺地寵著他,劉誌賞下來的東西,差不多全送給鄧康揮霍去了。
    延熹三年正月,鄧彌回永昌裏看師父,毫無懸念地,第五次被拒之門外。
    安遙笑嘻嘻立在門前“師弟,師父譯經到淩晨,才睡下不久,不見客。”
    鄧彌不相信“怎麽我每次來,師父都是剛睡下?”
    安遙說“我怎麽知道。”
    留下新春賀禮,鄧彌沉悶打道回府。
    路過醉香樓,鄧彌被眼尖的鄧康攔住,不由分說,一把拽了進去。
    今日的醉香樓,格外不同,賓客多得不成樣子,都比肩接踵挪不開身了,還不斷有人往裏擠。
    鄧彌被人踩了一腳,十分惱怒,甩開鄧康道“有話到外頭說。”
    鄧康急忙再拉住她“別呀,就等你大顯身手了!投壺,三次中一次就算贏,彩頭是整整二百金呢!”
    鄧彌蔑笑“三次中一次你都不行?我簡直白教你了。”
    鄧康道“這不一樣,真的很難,你自己過來看看就知道了。”
    鄧康左推右搡,忠心鷹犬般地護著他的“小叔父”到了人群最前麵,大家一看,知道他是薄皇後的侄兒,都沒敢出聲抱怨。
    有鄧彌坐鎮,鄧康底氣甚足,霸氣地吆喝一聲,要來了三支羽箭。
    鄧彌挑眼看鄧康。
    鄧康諂媚討好地笑“是不一樣吧?距離太遠,壺口太窄,如我這等好手都拿不下,這絕對是在等英明神武的叔父您親自出馬啊!”
    鄧康的花花心思,鄧彌再知道不過了。
    沉甸甸的二百金就擺在細頸銅壺前。
    鄧彌感到很好奇“這店家倒是闊氣,今日有什麽喜,值得他破這麽一筆大財?還有那金子就這樣擺在大庭廣眾之下,也不怕有人明搶?”
    鄧康笑了一聲“哪能啊?趙掌櫃最是小氣了,今天是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拿出二十金來與眾樂,搏個熱鬧嘛,那時候景寧哥和豐公子正在樓上喝酒,景寧哥嫌他給得少,就添了一百金,還覺得少,再又逼著豐公子給了八十金。這彩頭厚重了,難度肯定要增加唄,那銅壺啊,就是景寧哥親自擱那兒的。”
    景寧哥,景寧哥。
    鄧康叫得真是親熱。
    鄧彌扶額,搖頭歎息。
    “景寧哥打架是出了名的厲害,他給的懸賞,不要命的才敢去硬搶呢!”鄧康崇拜之情溢於言表,眼見旁人的箭差一丁點兒就投進壺中,他心頭驚跳,急忙搖晃鄧彌,“叔父!二百金啊!你別磨蹭了,再慢就被別人拿走了!”
    “區區二百金,很多嗎?我給你的加起來比這十倍還……”
    “我不管,這是景寧哥許下的,我說要就是要!你快點!”
    鄧康吃定了鄧彌會慣著他,竟也變得無理取鬧起來。
    鄧彌被氣得肺疼——
    景寧哥!景寧哥!這不知何方神聖的“景寧哥”,最好是永遠也別出現在你姑奶奶我的麵前!
    鄧彌咬牙切齒,懷著一腔怒氣將羽箭擲出去,確認中了以後扭頭就走。
    醉香樓裏靜了刹那。
    “哈哈哈哈哈哈!”鄧康激動得像個瘋子,笑聲響亮突兀,管他周圍的人認識不認識,抓過來就是一頓猛晃,“瞧見沒?我叔父厲害嗎?我叔父一箭就投中了!我叔父是全大漢投壺最厲害的人!”
    因為在永昌裏吃了閉門羹,心情不暢,早把跟隨的仆從打發回去了。
    鄧彌氣呼呼從人滿為患的醉香樓裏出來,心情雪上加霜,更加不暢快了“投壺,投壺,一天到晚就知道投壺!你真是氣得我想去投湖!”
    在醉香樓門前等了片刻,鄧康沒見出來。
    玩物喪誌的小兔崽子。
    鄧彌越想越生氣,不再等鄧康,板著臉獨自走了。
    憤懣走出老遠,鄧彌忽然意識到自己又辦了件錯事——“君子儀態莊重,當處變不驚。”——這氣是萬萬生不得的,回家若教母親看見了,少不得又要罰抄“淑人君子”一百遍。
    還好沒到家,真是好險。
    鄧彌立在街上,驚險地鬆了口氣。
    這心一靜,眼睛能看見的東西就多了。
    今日街麵上的氣氛,著實是和平常很不同老百姓個個喜氣洋洋,臉上沒有不帶著笑的,販夫走卒吆喝買賣的聲音宏亮,各自相熟的人碰見了,都眉飛色舞駐足笑談,就連姑娘婦人,也不曾一下子看見過這麽多……
    滿街上熙熙攘攘,人們衣著極盡光鮮。
    鄧彌最初是以為自己見識短淺,沒見過正月的皇城京都是什麽個模樣,直到她後來看見了張布的皇榜。
    “大赦天下?”
    正月第一天,劉誌就下詔大赦天下,以安定四海民望。
    上一年誅滅外戚梁氏,從梁冀家抄出來的錢財足有三十億錢之巨,劉誌便免除了全國百姓下半年的賦稅,還把梁家龐大的林苑分給了窮人,那已是天大的恩典,而新春伊始,大赦的詔令又跟著下來了,百姓們隻覺得可喜的事情是一樁跟著一樁地來,開心極了。
    鄧彌總算明白,醉香樓小氣的趙掌櫃怎麽忽然變大方了。
    “喂,鄧彌!”
    鄧彌還在皇榜前發呆,一個年紀相仿的少年就擠到她身邊來。
    鄧彌轉頭,原來是太尉黃瓊的孫兒黃荀。
    “正巧,你也在這裏。”黃荀喜笑拉住鄧彌,“我們商量著要去鬆竹館樂一樂,你與我們一道怎樣?”
    這幫公子哥,樂一樂肯定少不了喝酒,鄧彌想起上次他們十幾個人來灌她一人酒的慘烈場景,胃裏就泛酸。
    鄧彌連忙搖頭“不了,我不去,你們自己……”
    黃荀不肯,硬要拽她同去。
    鄧彌力氣不如黃荀大,黃荀輕易把她拽出了人堆。
    “我真不去!”
    鄧彌死死扒住車壁不鬆手,咬牙努力抗爭。
    黃荀掰開她的手勸道“今天人多,很熱鬧的。”
    最怕就是人多熱鬧。
    “我說過,我不去!”鄧彌沉下臉來,“你要再這樣我就——”
    “不客氣”三個字還沒來得及說出口。
    “小荀,快看,又逮著一個。”
    鄧彌心想,莫不是又一個倒黴鬼?不禁循聲,同時與黃荀望過去。
    被三兩人簇擁住的,是一個穿白衣的儒雅公子。
    鄧彌看見那個人的長相,不由得驚住這個人……他,他不是……楊洋嗎?
    那張臉是不會錯的,可是舉止形容卻完全不同。
    鄧彌所知曉的楊洋,是一個少年刺客,反觀那位公子,氣質出塵,風姿翩翩,一看就不像久染江湖、殺伐果斷的樣子。
    那位公子並兩人登上了另一輛馬車,那車上之人打過招呼就先走了。
    鄧彌呆了片刻,回過神來時抓住黃荀問道“方才那穿白衣的人是誰?”
    “哦,他呀,他是楊……噯?”黃荀話說到一半故意不說了,狡詐笑著引誘道,“想認識他?跟我走啊,反正是在一塊兒喝酒,到時我給你引薦引薦?”
    “他姓楊?”鄧彌略微思量,心一橫,豁出去了,“好,我跟你走!”
    “哎喲我的天!”
    鄧彌才踏上車,黃荀慌裏慌張跟著擠進馬車裏來,他真的是很慌,神色大變跟見鬼了似的,甚至還狼狽地把鄧彌撲倒了。
    鄧彌撐著手臂爬起來,整個人都摔得犯懵。
    “走走走,快走!”黃荀扯著車簾低聲催促車夫。
    “怎麽回事?”鄧彌莫名其妙,“不等其他人了?”
    “不等不等,我們先走。”
    “嗯?”
    “哎喲,跟你說實話吧,我妹……我妹黃琰琰就在外麵,被她曉得我去鬆竹館,我會死得特別慘!”
    沒有哪個少年是不愛玩樂的,大家開開心心出去喝個酒而已,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
    但黃荀見了妹妹,活脫脫是一副老鼠見了貓的樣子。
    鄧彌好奇,撩開車窗簾往外看。
    “你妹妹是哪一個?”
    “青、青紫羅裙。”
    是個嬌俏可愛的小少女。
    十四五歲的樣子,大眼睛,長睫毛,正一麵沿著街邊走,一麵噘著嘴東顧西盼。
    鄧彌知道黃琰琰到處在找黃荀,忍不住就笑出聲來“哎,你為什麽不帶你妹妹玩啊?”
    “帶她?”黃荀立刻換上了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她太愛給家裏告狀了。就不說愛告狀這毛病,我今天如果帶上她,你們全得遭殃。哼哼,不信?以後有機會讓你見識一下。”
    很快就到了鬆竹館。
    一到地方,鄧彌就後悔來了,因為鬆竹館不是酒館,純粹是……給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難怪黃荀會說,要給黃琰琰知道他來鬆竹館,他會死得特別慘。
    鄧彌僵坐席間,一次又一次推開姑娘們攀到身上的手。
    和楊洋長得一模一樣的那位公子,座席在鄧彌的斜對麵。
    那位公子沒有美人在側,他自斟自飲,在與左右的人談笑風生。
    鄧彌見狀,悄悄扯住了黃荀的衣角,指著斜對麵舉止優雅的公子說“我要和他一樣。你能不能,讓這些姑娘都走開,去別處?”
    黃荀壞笑“你不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
    鄧彌“……”
    “懂你。”黃荀擊掌,揚聲笑道,“美人們,都去服侍楊公子和寇公子吧,我們這位小國……嗬嗬,小鄧公子,第一次來,無福消受美人恩。”
    服侍楊公子?這個死黃荀!
    鄧彌正為那儒雅公子捏把冷汗,誰知他卻是很放得開,雖不像寇勳一樣左擁右抱,但美人依向他懷他不拒絕,喂他酒他也都含笑飲盡。
    鄧彌看呆了眼,歪頭問黃荀“他叫什麽名字?”
    黃荀正與身邊的綠衣姑娘行酒令行得正開心,懶得騰出目光來看“啊?你問誰的名字?”
    鄧彌忍氣,正欲再問,門被人推開,有人後到了。
    後到一共三人,其中兩個很麵熟,是見過的,隻是叫不上名字來,還有一個高個子的年輕人,發束玉冠,穿著紅黑兩色的衣裳,眉眼很有神采,形貌亦極為俊美,但顯然是已經喝過酒了,看見眼下都紅了。
    麵熟的其中一人欣喜朝在座諸人說道“你們看,我將誰帶來了?”
    儒雅的楊公子看見門口的年輕人,笑著擱下了酒杯“景寧兄,許久未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