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前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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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五日後,竇景寧從昏沉中蘇醒。
    “你醒了?”
    鄧彌的臉探到眼前,目不轉睛盯著他看。
    竇景寧望了她半晌,動動嘴,沉啞地問“這是,哪裏?”
    “你家。”
    “我……家?”
    “是,我們回洛陽了。”
    竇景寧困累地眨動眼睛,似乎又要再次睡過去了。
    鄧彌慌了神“喂,你多清醒一會兒吧!一睡就睡了好多天,太嚇人了。”
    “我餓了。”
    “啊,有米粥的!”
    “不吃粥。”
    “但是太醫說你不能……”
    “米湯,一碗溫熱的米湯,就夠了。”
    鄧彌扶著竇景寧艱難坐起,去給他端了米湯來,一勺一勺喂他喝了。
    竇景寧靠著歇了好片刻,精神才稍微好些了。
    “阿彌,”竇景寧微笑望著鄧彌,“萬一我不小心死了,你會難過嗎?”
    的確是差一點就救不回來了。
    鄧彌鼻子陡然發酸,卻故意作色斥道“誰說你會死?像你這樣的人,才不可能輕易死掉。”
    竇景寧啞然失笑“像我這樣的人?我是哪種人?”
    鄧彌張口結舌,訥訥說不出話來。
    竇景寧側過臉去,闔目輕聲歎道“你的心腸真是硬,我奮不顧身救你,幾乎丟了性命,可你對我還是這樣。”
    話裏話外,說著某人情義寡薄,不知感恩。
    鄧彌氣憤“竇景寧,你別不知足了!我對你還不夠好嗎?除了回家換衣裳,你睡了多久我就守了你多久,不信你去問你家的下人,我鄧彌是沒良心的人嗎?”
    竇景寧驚詫,轉頭望她“你說真的?你一直守著我?”
    “愛信不信,懶得理你!”鄧彌起身就往外走,“我回家了!”
    竇景寧急了“鄧——”
    名字還未叫全,他卻摔下了榻。
    “哎喲……”
    嘩啦。
    鄧彌聽到那一聲抽著氣的“哎喲”,匆忙回頭,嚇得不輕,快步折返“喂,你沒事吧?”
    竇景寧咬牙忍住傷口的疼,搖搖頭。
    “來,我扶你。”
    摔下來時想抓住什麽,誰知抓了個空,反將榻旁案上擱著的一個木盒子帶翻了,零零散散的東西落了滿地。
    鄧彌將竇景寧扶回去,然後回頭來撿一地的零七碎八。
    雜物堆裏躺了一隻銅鈴。
    一隻形製略眼熟的銅鈴。
    鄧彌撥開他物,單將銅鈴拾了起來,她摸著銅鈴兒上缺了的小角,愣怔說道“這是我的。”
    扯動了傷處,竇景寧疼得齜牙嘶聲,沒空看她,隻問“什麽是你的?”
    鄧彌伸手“這隻銅鈴兒。”
    竇景寧看了一眼,先是沒當回事,然後反應過來,再看了一眼。
    鄧彌說“它原本是我的。”
    竇景寧愣住“這是我撿的。”
    “是我丟的。”
    “你確定?”
    “你看這個角,是我師兄不小心用劍削掉的,我記得很清楚。”
    竇景寧垂眼看了,複抬頭看她“你……在遺失此物之前,你……你遇到過梁胤是嗎?”
    鄧彌的臉色頓時像經霜而變的花木。
    那一晚的事情,鄧彌因覺羞恥和恐懼,沒向任何人提起過。
    看到鄧彌神色的變化,竇景寧心中知道答案了。
    原來這就是那個沒良心的小鬼。
    鄧彌忽然回想起來了,那時有人出現時,梁胤清楚喊了一個名字——
    “竇……景……寧?”
    竇景寧恍然“嗯,我在。”
    那寒冷的冬夜,騎馬經過的少年是他?
    鄧彌心裏五味雜陳“你竟然,救過我……三次?”
    “什麽?”
    “我說——啊!”鄧彌抬起眼眸看他,極為驚懼地瞥見了他胸口殷紅的一片,她發出短促的尖叫,緊接著慘白著臉跳起來,手足無措罵道,“竇景寧,你是死人麽?你的傷口裂了!”
    “不,不礙事……”
    “張太醫,你快來!”
    “流點血而已,沒事……”
    “喂,有人沒有啊?快來人,去叫張太醫!”
    ……
    人仰馬翻的小半日後,張太醫換好藥出去了,竇景寧躺在榻上,他的妹妹竇妙在他身邊抽抽嗒嗒地哭了許久,終於被竇夫人領走了。
    竇景寧長長吐氣“耳根總算清淨了。”
    鄧彌雙目瞪視著他“你有良心沒有?那是你妹妹,她是心疼你才哭的。”
    “我又沒死,有什麽好哭的?”
    “你!你的良心真是喂……”
    “你最有良心了。”竇景寧冷語打斷她,“我救了你,連一聲謝都沒討著,轉眼你就跑了個無影無蹤。”
    這是在說幾年前的那個晚上。
    鄧彌理虧,更加心虧,悶聲了許久,小聲開口說道“其實你,救過我三次……”
    “哦?我隻知道兩次,何來的三次?”
    “那個……數年前,金市上的小孩和老婦,那小孩,也是我……”
    竇景寧愣了愣,仿佛不信,撐持著爬起,想要仔細辨認“你說什麽?那時擋了路的小鬼也是你?”
    “你、你躺著別起來!”鄧彌怕他又將傷口掙裂,忙急道,“是我,確確實實又是我……那天,我剛到洛陽。”
    竇景寧盯著她的眉目打量了好一陣子,遂而促狹笑道“難怪,剛從山寺涉入氣象盛大的京城,身上穿的是尋常布衣,連鬥篷都是用得很舊了,你那個灰撲撲的模樣,想要讓我記在心上,實屬是難事。”
    鄧彌倏忽捏緊了拳“你這是看不起我了?衣服舊又怎樣?不能穿嗎?日子非要過得像你們這些人似的,仗著家裏的權勢,輕裘肥馬,在洛陽城裏縱馬踏人玩才叫過嗎!”
    “喂喂喂,我隻是說你當時模樣不打眼,這是實話,你扯上別的幹什麽?”
    “我就是看不慣你們這些貴戚子弟目中無人的態度!”
    竇景寧糾正道“你不也是貴戚子弟。”
    鄧彌氣紅了臉“我跟你們不一樣,我穿過布衣,吃過野菜,上山撿過柴、摘過蘑菇,我知道好日子來之不易,更知道不能看不起別人。”
    “我沒有看不起你……”
    “少狡辯了!你就是仗著自己出生在京城,家世又好,所以不待見……”
    這罪名扣得冤,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竇景寧腦中靈光一閃,皺眉按住胸口“哎喲,好疼——”
    這一招果然有用。
    剛才還在不留情教訓竇景寧的人,立馬就閉口了,隻顏色大變著撲上前,一個勁地問“哪裏疼?哪裏疼了?是不是傷口又裂開了?你忍忍,我去請張……”
    竇景寧拉住她,抬頭衝她笑笑“忽然不疼了。”
    鄧彌的神色僵住。
    竇景寧解釋“可能是在長新肉。”
    鄧彌似乎是看穿了他的伎倆,冷下臉道“沒聽說過長新肉會疼的。”
    “……又疼又癢。”
    “你這是在使苦肉計吧?”
    “天可憐見,我都這樣了,受的真是重傷!何況你說我一共救過你三次呢,你就不能言語溫和,對我好些?”
    “……”
    鄧彌沒再吱聲,默默在旁邊坐了很久。
    竇景寧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躺著,認真想一想,說“這回,算你欠我一個人情吧?”
    鄧彌伸出三根手指,嗡聲道“你救我三次,我答應替你辦三件事。”
    “一件就好。跟梁胤相關的,我們以後不再提了。”
    說起梁胤,鄧彌一直很不舒服,竇景寧主動提出隻要最後一次的酬謝,鄧彌自然歡欣,毫不猶豫道“好。你要我幫你做什麽?”
    “不急於此時,等我好了再說。”
    “可以。”
    之後,竇景寧說困了,讓鄧彌自己回家去。
    鄧彌走到屋外,庭院裏很安靜,偌大的地方,僅有一個小廝在掃地,婢子都不見一個。
    屋裏躺的,可是一個受了傷需要照料的人啊,這竇家下人也不少,但每回來,就覺得竇景寧住的地方雖然挺大的,但是又遠又空,怪寂寥的。
    鄧彌思忖著,又轉身返回屋內。
    “竇景寧。”
    “唔……嗯?你怎麽還在這裏?我都快睡著了。”
    竇景寧揉揉眼睛,鄧彌靠近些,鄭重道“我想和你說幾句另外的話。”
    “你說吧,我聽著。”
    “你受傷昏睡的這些天,你爹就來看過你一次,而且是看完一眼,知道你死不了就走了。”
    “哦。”
    “你是不是因為不聽話,所以你爹不大喜歡你了?”
    竇景寧靈台清明了,他問“為什麽這樣想?”
    鄧彌說“你們家的人很多,但你獨自住在這偏寂空蕩的院子裏,身邊服侍的人,一隻手都能數過來,不是因為你爹不喜歡你,難道還是因為你天生就喜歡寂寞嗎?”
    竇景寧笑笑,沒有說話。
    “我跟你說,你算是很幸運的一類人了。”
    “哦?何以見得?”
    “你爹娘都健在,弟弟妹妹也都與你親近,家裏現在雖算不上是達官顯貴,但往前追溯,祖上是戴侯啊,你們竇家是實打實的名門,你又為順烈皇後所喜歡,收為義子,順烈皇後助陛下登位,拋開別的不說,陛下對順烈皇後是敬崇多過埋怨的,順烈皇後膝下無有子女,所以陛下對你格外高看——這些加在一起,不叫幸運叫什麽?”
    “你想說什麽?”
    鄧彌勸解道“你何不珍惜這樣的家世?對父母順服些,少惹他們不悅,對你自己來說,亦是有裨益的,你總不願看到父母獨寵幼弟的局麵吧?”
    “那也沒什麽不好……”
    “嗯?你說什麽?”
    走神的竇景寧眨了眨眼,飛快回過神來“哦,沒什麽,我……我說,你說得對,那的確不好。”
    鄧彌看著他,歪頭笑“其實你也挺好說話的。明白就好,我走了。”
    竇景寧看她起身又走出去了,單瘦的身影逆著光影,甚至連衣裳的顏色都辨不分明了,他恍惚有了錯覺,像看見了很久以前的自己“阿彌苦口婆心的樣子,好像是一個老人家。”
    鄧彌聽見了,生氣回過頭“你才老。”
    竇景寧淡淡地笑,沒有回應——
    是啊,不知不覺,就從哭啼小兒長至弱冠的大人了。
    有些東西,從一開始就不曾擁有,往後再怎樣努力,都不過是徒勞而已。
    但是人不一樣,一旦擁有,同時也會擁有希望和溫暖。
    他想得到一個人,完完全全的那種,包括對方的……一顆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