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大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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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去了幾次永昌裏,師兄安遙老是說師父不在家。
鄧彌後來漸漸想明白了,哪有那樣巧啊,每次她去,師父都不能見她,恐怕不是不能見,而是不想見吧?
“我無法教給你更多的東西。”師父曾這樣說。
師父因此覺得愧疚嗎?甚至都到了不願再見徒兒一麵的地步?
離開那座幽深宅院一年多了,鄧彌非常思念她的師父。
這一年的九月十六,是鄧彌滿十五歲的日子,宣夫人悄悄地親手縫製了一套女兒家的衣裳,再精心選好了一支細巧的白玉簪,閉門為鄧彌結發加笄。
十五及笄,這一天很重要。
鄧彌第一次在銅鏡裏看見穿裙子的自己,披散的長頭發一點一點地往上挽,束起,戴上玉簪,阿娘在身後扶著她的雙肩,笑著輕聲說道“我的阿彌長大了,她其實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
鄧彌喜歡鏡子裏的自己。
可是,她聽見阿娘說了那兩個字——“長大”。
長大意味著什麽呢?更穩重,更從容,以及,能考慮更多的事情。
五年過去了,姐姐從貴人變成了皇後,宣夫人是當朝皇後的母親,可是新野鄧家仍舊不給皇後和長安君麵子,他們不肯承認鄧彌的身份。
宣夫人從來沒有告訴過鄧彌,她要假扮鄧家的男兒到幾時,但是在及笄的這一天,鄧彌穿上了宣夫人親手縫製的衣裳,還聽到被誇讚說是一個“非常漂亮的姑娘”……這些就足夠了。
“阿娘什麽都記得的,阿娘記得我是女兒。”鄧彌無不歡欣滿足地想著。
十五歲之後的人生,仿佛格外順風順水。
就連經常惹人動氣的竇景寧也變了,他似乎變得小心翼翼起來,一意捧著、哄著鄧彌,再沒做過惹惱她的事情,一旦稍有不對勁的苗頭,他亦必然立刻道歉自責。
漸漸地,鄧彌倒也覺著,竇景寧性情溫和,為人穩重,是挺好相處的,又或許是跟年歲長了有關,弱冠之人,心性沉穩下來了——總之,不像以前那般討厭了,反而,還有些越看越順眼。
京中子弟相約冬獵,竇景寧前去長安君府通知鄧彌,鄧彌一時大意,將宣夫人贈予及笄的玉簪遺落在案台上沒有收起,恰巧被竇景寧看到了。
竇景寧拿起玉簪端詳,鄧彌的心幾乎是懸到了嗓子眼裏。
竇景寧說“你這屋裏,怎會有這樣一支玉簪?看形製,像是姑娘家用的。”
鄧彌非常心虛“哦……是。”
“幹什麽用?”
“送……送人吧。”
竇景寧良久未言,看他將玉簪放回去,沒有再囉嗦別的,鄧彌的心才稍稍安定了。
“你生辰那天,我托鄧康帶給你的酒器你可喜歡?”
“還不錯。”
“你如今是十五歲了吧?”
“是啊。”
“十五……”竇景寧垂下眼睫微微地笑,“我十五歲的時候,正巧是你剛來洛陽。”
鄧彌不解其意地看他“你是要感慨時間過得太快嗎?”
竇景寧搖搖頭,再望了案台上的簪子一眼“我有一支十分漂亮的碧玉簪,下回帶給你。”
他的意思是,下次我再來,將碧玉簪送給你。
言出必行,冬獵歸來後的翌日,竇景寧到長安君府,將許諾過的東西送到鄧彌手上。
那是一支通體碧透的玉簪。
玉質細膩瑩潤,雕工精湛,琢成栩栩如生的鳳尾圖案,最巧妙的是,那尾羽裏竟融進了點點殷紅,像是朱砂般豔麗。
這一看,便知是價值不菲的。
鄧彌感到意外,縱使這支碧玉簪初見之下就合了眼緣,她亦傾心愛悅,但是說什麽都不肯收下。
竇景寧說“就當是你生辰那天,我多送了一份禮。”
鄧彌不依“不行,那套酒器精巧華美,已是令你破費了,怎好再收你這麽貴重的禮物。”
竇景寧差一點就說出口,這碧玉簪,原本就是想送給你的。
的的確確是早就準備好了的。
選了很久,才選到它,即便不是天底下最好的,但肯定是兩都之中亦難以得見的好物。
鄧彌說了不要,但她一共看了碧玉簪三眼,竇景寧曉得,她心裏肯定是喜歡它的。
“不如這樣吧,”竇景寧笑一笑,指向她身後,“我看上了那張弓,願拿此碧玉簪跟你交換。”
鄧彌回頭看看。
鄧康那死小子舍小本撈大利,心血來潮送的一張弓,當擺設挺好看,用起來不知道怎麽樣,不過想想送弓的人,也知道這不是多了不得的東西。
和碧玉簪比,簡直一個是朽木,一個是價值連城的和氏璧。
鄧彌認真問竇景寧“你當真確定,要用這樣好的玉簪換那張破弓?”
對方無比認真地點頭“是。”
鄧彌心裏笑開了花“你可別後悔。”
竇景寧說“不會。”
——及笄之年,你應該擁有一支足夠好的簪子。
他隻恨,找不到更好的理由將此物送出手。
鄧彌看不懂對方的至深心意,還暗自嘲笑他不知珍惜好東西。
那支碧玉簪,成為除宣夫人所送之生辰賀禮外,鄧彌最為心愛的物件,她特意將它與自己及笄的簪子放在一起,細心收藏好了。
很快到了延熹四年。
正月,南宮嘉德殿起火。
二月,武庫起火,且宮中大疫。
自打新年開始,宮中就不甚太平。
劉誌操心上火,為此睡不安枕。
在長安君的授意下,有官員上奏說,這些亂象或是跟皇後遠本離源有關,上天為之警示一二,因為皇後原本的姓氏是“鄧”,乃已故郎中鄧香之女。
劉誌遂先後傳召了皇後和長安君詢問,果真如此。
“既然本姓為鄧,是不宜改易它姓,複為鄧氏罷。”
皇後恢複本姓,人皆知其名原為“鄧猛”。
追本溯源,劉誌又下令追封皇後之父鄧香為車騎將軍,拜贈安陽侯印綬,更封宣、彌、康大縣,宣夫人為昆陽君,鄧彌為渭陽侯,鄧康為沘陽侯,賞賜巨萬計,尤其是鄧彌,不僅加封受賞,劉誌還允其上朝議政。
皇後興,鄧家興,新野鄧氏宗族亦為之大興。
鄧姓之人,封賞接二連三。
鄧彌一時接受不了這樣巨大的變化,躲在家裏好幾天沒敢出門。
其間,也就被昆陽君領進宮中去見了見皇後。
大概是心裏還紮著刺,鄧彌一直假裝忘記了之前發生的不愉快,而鄧猛卻好像還有些疏遠冷淡,言笑歸言笑,更多是皮笑肉不笑。
劉誌似乎是嫌對皇後唯一的兄弟封賞尚不夠厚,過了幾天,再給渭陽侯鄧彌增加了封邑,將清河郡封給了她。
清河郡原為清河國,曾是漢宗室清河王劉蒜的封地,清河王死後,封地廢國為郡,由京中調派官員治理,聽說是個太平富庶的地方。
鄧彌接旨,連忙換了衣服,誠惶誠恐入宮去麵謝天子。
天子坐明堂,受了叩拜和恩謝。
劉誌看看鄧彌,轉頭命尹泉取來一個小錦盒,他手裏拿著錦盒,笑著說“朕還有一物要給你。”
鄧彌瞟一瞟錦盒,巴掌大小,心想,不會又是一顆什麽珠子吧?
這位年輕的陛下,格外喜歡送人東西,因他貴為君王,想送誰送誰,想送什麽送什麽,真是叫人拒絕都無從開口。
鄧彌接過錦盒,一麵琢磨著這次賞什麽,一麵將盒子打開了。
下個瞬間,她臉上血色盡失,膝蓋一軟,撲通跪地,惶恐叩頭不止“鄧彌該死……鄧彌、鄧彌萬死,請陛下恕罪!”
錦盒裏裝的,是早前遺失的白玉龍璧。
而前幾天進宮見皇後,路遇陛下劉誌,那塊贗品還堂而皇之地掛在鄧彌腰上。
那時當著昆陽君的麵,陛下看見了,笑意似乎頗深,說道,這龍璧送出去了,現今瞧見都覺得眼生了幾分。
眼生……
小小偷天換日的把戲,想必早已被識破了。
鄧彌猜,這龍璧,劉誌撿著肯定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死期終於是來了。
“你這是在做什麽?”劉誌卻驚訝說道,“朕不過是想物歸原主罷了,什麽死不死的,快起來說話。”
鄧彌以為聽錯了“陛下……不要罰我嗎?”
劉誌想了想,說“本來是應該罰的,但此刻朕心情好,就不罰你了。”
蒼天垂憐,險險逃過一劫!
鄧彌太過高興,沒忍住,立刻就笑了。
劉誌望著她,又說“你怎麽不問問,朕是從哪裏撿到它的?”
真的就是真的,拿在手裏的感覺都不一樣,踏實多了。
“啊?”鄧彌握住白玉龍璧,歡喜抬頭,“哦,想必是底下誰撿著了呈給陛下的。”
“不是,這是朕自己撿的。”
“那是哪裏?”
“廣成。”
鄧彌頓住,心裏霎時涼了半截。
除了去年行獵,陛下再沒去過廣成,也就是說,這龍璧,壓在他手上……快有一整年了?
“是在朕差點兒射傷你的那處草叢裏撿到的,平常也不見你掛在身上,但沒想到你一直隨身帶著。”劉誌用手撐著下巴,眯了眯眼,饒有興味打量著顏色再次驟變的人,“你真是有趣又可笑,以為朕會不認識自己的東西嗎?竟敢佩戴著假龍璧從朕麵前過去。”
鄧彌十分無奈道“我又不知當日會遇到陛下……”
“朕賜你的夜明珠也弄丟了嗎?”
“沒有,絕對沒有!”
“龍璧和夜明珠,你更喜歡哪個?”
“啊?那個……陛下所賜,皆是心頭所愛!”
劉誌有點兒遺憾地歎息“原來隻是所愛,而不是最愛呀。”
鄧彌聽不懂話裏的意思,犯懵站著。
劉誌搖頭“罷了,朕比你多活了十數載,不也始終無緣遇見心中最喜歡的東西?對了,朕聽說,你近來總是整日悶在家裏?”
鄧彌張口結舌“這個……是因為……”
“要不然,你就去新的封邑走走。”
“……啊?”
“就是清河郡。”劉誌說,“陽春三月,清明風至,萬物始萌。清河郡風光獨秀,是個民風淳樸、太平寧靜的好地方。清河王故宅尚在,有老仆婦留住在裏麵,日日打掃,你去了,可以住在那裏。”
鄧彌迷茫“陛下單單是讓我,去清河郡……散心玩樂嗎?”
劉誌稍稍思忖,然後給了鄧彌一塊令牌“有閑空的話,去查查倉廩府庫,進多得多,反正以後清河郡是你的食邑了。順便,幫朕瞧瞧當地的官吏做事是不是上心。”
臨走前,劉誌讓鄧彌將假龍璧留下。
尹泉以為是要將此贗品砸碎,免得混淆,以及杜絕不必要的流言。
但是陛下沒有將龍璧交給他,而是拿在手裏把玩了片刻,然後自己收起來了。
尹泉不解“陛下,您這是?”
劉誌笑“玉不錯,雕工也很好,是個有意思的物件。”
這就是要留下的意思了?
尹泉沒有再多問,隻不過還是會私心暗想“陛下似乎很喜歡渭陽侯這孩子,想必皇後鄧氏,將來的福澤是會更深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