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衣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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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國舅是女郎!
    太陽快下山的時候,清河郡舊王府緊閉的大門被拍響了。
    周婆婆疊聲應著,拄杖前去開門。
    門外站著兩個俊秀的郎君,一個特別高,一個瘦瘦單單看上去還是個孩子。
    高個子的沒說話,那瘦單的小少年朝門內人一禮,問道“婆婆,這裏可是清河王舊宅?”
    周婆婆點頭“是啊,是啊,你們……找誰?”
    小少年笑了,細白整齊的牙露出來,是一副極乖巧的模樣“婆婆,我是渭陽侯,從京城來的。”
    早已有小吏來舊王府知會過,說不日有貴人前來。
    周婆婆人雖然老了,卻還沒有老糊塗,聽到“渭陽侯”的名號,一麵連忙將門打開,“哎喲喲,是從京城裏來的貴人,老身怠慢了,怠慢了!”一麵回頭朝裏喊道,“趙總管、桂嫂、柱子,快出來,貴客到了!”
    高個子的年輕人和小少年走進了舊王府。
    周婆婆一喊完,陸續有人跑了出來,足有七八人,有華發滿頭的阿翁,有中年的婦人,還有年輕的小夥子,甚至還有兩個頭上紮著小鬏的稚童。
    白發阿翁眼神不好,但激動摸出屋門來,四處張望問道“貴客到了?貴客到了?”
    周婆婆為眾人引見錦衣的小少年“這是渭陽侯。”
    周婆婆說著就跪下了,其他眾人也都近前來跪拜。
    小少年連聲道“不必多禮”,親自彎腰扶起了周婆婆。
    周婆婆又向小少年介紹了前院裏的所有人華發老翁是趙總管,是舊王府的總管;中年婦人是桂嫂,管灶房的;小夥子是柱子,桂嫂的兒子,自小在王府裏長大;帶著兩個孩子的銀釵少婦,那是柱子的妻子和兒女;另外一個白發婆婆姓曹,原是王府裏打理花草的。
    周婆婆最後介紹自己“老身姓周,是清河,不,是尉氏侯的乳母。我們這些,都是沒有去處的人,因此甘願在舊王府裏留下了。”
    原清河王劉蒜,受謀反者的牽連,朝廷下令貶其為尉氏侯。
    清河王府外麵,鎏金匾額已經拆掉了,灰撲撲一座大宅,孤單冷寂,沒什麽生氣,府內也是,凋敝極了,不過四下打理得整齊幹淨。
    趙總管打量了小少年許久,喟歎道“自古英雄出少年啊,渭陽侯竟是這般小的年紀。”
    這小少年當然不是別人,正是鄧彌。
    一身榮華顯貴皆仰仗當皇後的姐姐得來,鄧彌不好意思說破,幹笑著拽過身旁的高個子年輕人,與眾人道“至於這位,他叫竇景寧,是我的朋友,陪我來清河郡,同我一樣,也住在這王府裏。”
    鄧彌瞧瞧王府裏諸人清貧的情形,取了一袋金交給趙總管,讓他支配著用度。
    那錢袋沉甸甸的。
    大家夥又驚又喜,周婆婆趕緊讓柱子帶兩位貴客去早已安排好的屋子裏歇下。
    看著二人走遠了,桂嫂喜笑感歎“渭陽侯和那姓竇的公子,長得真是好看,我活了四十多年了,還是第一遭看見他們這樣標致的人,你要告訴我說他們是神仙啊,我沒準兒都要相信了。”
    曹婆婆揉揉眼睛,扯住桂嫂道“我怎地覺著那位竇公子好生眼熟?”
    周婆婆嘶聲,認真回想說“你這一說,我也覺得……興許是麵善的緣故?我瞅著渭陽侯,也像是在哪裏見過似的。”
    桂嫂嘁聲“瞎說胡話,瞧著好看的就非要攀個親近,也不想想咱們王府裏多少年沒人來過了?要真見過啊,指不定是見過他們的爹娘,早些年,咱這兒還真是門庭若市,什麽樣的顯貴人物沒見過?”
    天色漸晚,趙總管怕怠慢了京城裏來的貴人,打斷她們的閑談,催著桂嫂帶著柱子媳婦做飯去了。
    王府破敗是破敗了點兒,不過收拾出的兩間屋子倒是敞亮清淨。
    兩間屋子是對著的,中間隔著一座蓮池,沒有造橋,所以看著是近,沿廊下走過去還是要拐幾道彎的,一點兒也不近。
    這樣的安排,清靜少煩惱,鄧彌倒是喜歡。
    池麵上新嫩的蓮葉長出來,極可愛,蓮葉底下似乎有好大的魚遊過。
    柱子來請用飯的時候,鄧彌還特地問了他“柱子,這池子裏有魚沒有?”
    柱子臉上堆笑,很是快活,比劃著說“當然有啊,還很大呢!咱們王爺以前很喜歡青鯉的,這池子裏養的差不多都是鯉魚,這是天色黑了看不清楚,改明兒您再看,那些魚的個頭準能嚇您一大跳,跟成了精似的。”
    晚間的飯菜準備得夠用心了,但趙總管還是一個勁自責說,太粗陋了,也來不及去打酒來。
    竇景寧說“已經很好了,有勞各位。”
    鄧彌點頭讚同,“是啊,我們都不是挑剔的——”說到這兒,忽然梗住了話頭,她看看已經端起飯碗的竇景寧,懸著的心始才放下了,繼續道,“不用酒。以後你們吃什麽,我們也一樣,不必太費心思。”
    這一夜,因白日路途辛勞,鄧彌躺下很快就睡著了。
    後半夜窗外起了風,悉悉索索的,吹得葉子細響了大半夜。
    翌日醒來,才知屋後沒有種樹,一夜碎響,是因為又下起了雨。
    早飯期間,左右卻不見竇景寧。
    鄧彌喊柱子“柱子,煩你去請竇公子來用飯。”
    柱子說“竇公子?竇公子一早就出門去了。”
    鄧彌驚訝“什麽?”
    柱子想了想“說是四下去轉轉。”
    鄧彌望一望外麵淅淅瀝瀝的雨,心想,這樣的天出去轉悠,竇景寧真是有病。
    這一轉,就轉到午後才回來,身上的衣裳還是濕的。
    竇景寧也不說自己去了哪裏,整個人都略為消沉,話很少。
    第二天小雨,竇景寧除了吃飯,其餘時間一概悶在屋子裏。
    第三天是陰天,竇景寧早出晚歸,回來的時候一身酒氣。
    鄧彌終於徹底覺得不對了。
    第四天,鄧彌起得很早,竇景寧卻比她更早出去了。
    鄧彌逮住柱子問“柱子,你知道竇公子去哪裏了嗎?”
    柱子搖頭“不知道。”
    適巧,柱子媳婦從廊下走了來,呈上一封書信給鄧彌,並向柱子抱怨說“娘的記性太壞了,這信還是幾日前,和給竇公子的信一起送來的,娘當時見了竇公子,將信給了,卻把渭陽侯的信落下了。”
    柱子惶恐“可別耽誤了侯爺的大事啊!”
    信是鄧康寄來的,也沒什麽,信裏就問問安、道道歉,雞毛蒜皮,都不是緊要的。
    鄧彌突然頓住,問柱子媳婦“你說,前幾天竇景寧收到了一封信?是哪一天?”
    柱子媳婦記得清楚“就你們來的次日啊。”
    “下雨的那天?他是不是收到信才出去的?”
    “是啊。”
    鄧彌覺得古怪,別是竇家來的信吧?
    “難道是竇景寧的嚴肅爹寄來的信?”這樣想著,鄧彌早飯也不吃了,連忙跑出了王府,去尋竇景寧的蹤跡。
    ——竇郎中興許是在信裏責罵他什麽了。
    ——可是再有不稱心,畢竟還是一家人啊!
    ——竇景寧終日沉悶,難道是因為耽於家事,心裏想不開、不痛快了嗎?
    細雨濛濛,沾濕衣袂。
    鄧彌沿路問,有沒有誰見過一個長得很俊、個子高高的年輕人。
    好些人都說見過,都熱情地指路。
    可是跑過的地方一個又一個,仍舊找不到要找的人。
    不知不覺,雨越下越大,午後的天色,陰沉如墨。
    鄧彌站在一處廊簷下避雨。
    酒肆裏的小廝出來倒水,見了她,驚訝說“您不是早前來打聽過那位貴公子下落的客官嗎?”
    鄧彌尷尬點頭“是啊,勞小哥還記得。”
    “咱是幹什麽的?店裏的夥計!別的不敢說,認人的本事還是有的。”小廝打趣笑起來,又招呼道,“客官你進來坐吧,等雨停了再走。”
    鄧彌謝了他,就進酒肆避雨了。
    掌櫃的正在算賬,知道了前因後果,取出一件外袍交給了鄧彌“客官既然與那位公子相熟,便把這衣裳帶給他吧?這是他昨天在這裏喝酒時落下的。”
    鄧彌詫異接了,低頭看,果然是竇景寧的。
    掌櫃道“客官呐,容小老兒多句嘴,這酒,並不是什麽好東西,您朋友那個喝法可要不得。我聽底下夥計說,清早他來了,又抱走了兩壇。年紀輕輕,一表人才的兒郎,有什麽事是不能解決的呢?借酒澆愁,隻能愁更愁,得空了,您還是該好好勸勸他。”
    鄧彌笑著點頭“多謝掌櫃提點。”
    雨聲不消歇。
    零星有客人進來喝酒。
    鄧彌有些困倦了,趴在臨窗的桌子上合眼睡著了——
    恍惚著,是天光晴朗,熙熙攘攘的大街,有烈馬衝過來,她嚇得後退跌倒在地上,再抬頭,容華如玉的年輕人向她微微一笑,說“我是竇景寧。”
    ……竇景寧。
    還沒來得及說話,眼前的景物倏忽全換了,她仍舊是坐在地上,鑼鼓喧天,有好多人從她身邊走過,鄧康突然跑過來,從後麵拍了拍她的肩膀,一臉喜慶地說“叔,景寧哥娶益陽公主了,你不去看看?”
    娶公主?這怎麽可能?他明明說過不喜歡……
    嘈雜的雨聲。不知怎麽回到了那間破廟。他一身喜服,無辜站著,說了一句,什麽掉到火裏了你該生氣了,然後縱身跳進了火裏。
    鄧彌心悸,頃刻驚醒了。
    火,好大的火啊,他像飛蛾一樣墜進了無邊的烈火裏。
    混混沌沌醒來,夢裏的情形還記得分明,猶如一瞬之前真實發生過一般。
    “竇景寧……竇景寧……”
    鄧彌失神望著手邊的衣袍。
    怎麽回事,怎麽回事……
    為什麽此刻心裏滿滿的全是他?
    想到夢裏鄧康說的那一句“景寧哥娶益陽公主了”,就心如刀絞,窒痛難忍。
    在夢裏,竇景寧最後跳進了火裏。
    醒來的那一刻,是因痛徹於心,有著天崩地裂般的絕望。
    仿佛意識到了什麽……
    ——“當遇到喜歡的人,你能做什麽?”
    她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了,突然間,開始害怕起來。
    她因為恐懼,要來了很多的酒。
    可是,正如掌櫃所言,借酒澆愁,隻能愁更愁。
    當意識到心裏早已裝了一個竇景寧,所有的事情都變得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