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白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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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國舅是女郎!
安遙打開院門,看見神色肅穆的巡城校尉領六七兵士站在院外時,吃了不小的一驚“這,這是怎麽回事?”
巡城校尉卻沒理會他,徑直走向前來,抱拳向他身後的鄧彌道“渭陽侯,卑將奉沘陽侯之命,在此恭候君侯,護送君侯回府。”
鄧彌呆愣愣望著巡城校尉。
安遙摸了摸鼻子說“這真是尷尬,我想送送我小師弟都沒有機會了?”
鄧彌看看他的師兄,心裏罵了鄧康一句“多事”,然後臉上撐起了一抹笑,客氣對巡城校尉說道“不勞煩將軍了,我師兄能送我回去。”
誰知巡城校尉認定“渭陽侯安危事大”,有個什麽閃失任何人都吃罪不起,一根筋地要送鄧彌回了渭陽侯府才甘心。
安遙扶著門說“他這是不相信我的能耐,要不我跟他打一場讓他服服氣?”
巡城校尉瞟安遙一眼,正色地按緊了腰上佩劍。
這一語不合間,還真是會打起來的樣子。
“算了。”鄧彌歎口氣,心裏再罵了鄧康無數遍,後向巡城校尉道,“既然將軍是為我的安危著想,那麽我就懺愧領受了,辛苦將軍及這幾位兄弟。不過,我與師兄許久不見,有不少話想說,還請將軍能給我們一些獨處的空間。”
巡城校尉喜道“這好辦,卑將和兄弟們跟在君侯身後,與君侯隔出丈遠便是了!”
安遙提著燈,轉身關了院門。
走出十幾步遠,安遙回頭瞧了瞧,果見身後武將們隔著丈遠的距離,頗為緊張警惕地跟著,他感慨道“師弟,你這渭陽侯當得,可怪像籠中小鳥的,回來看下師父而已,也有這樣多人候著。”
鄧彌忍不住埋怨“子英這家夥……真是愛操閑心!”
“話說回來,真怪不得沘陽侯操心啊,你說你,這四年裏,也真是越活越不太平了。”
“……”
安遙見鄧彌低頭不語,料想是自己說錯了話,於是連忙打哈哈道“不知道師父這次出門會不會帶上我,要是被留下來看宅子,那就很無聊了。”
鄧彌默了半晌,悶聲接話說“我也想隨師父到處去走走。”
“唉,誰不是呢?真的好怕師父不帶我。”
“你就少在這裏讓我羨慕了。”
“要是一語說中,真的被師父扔下守宅子,我瞧你還會不會來羨慕我。”
鄧彌說“也很羨慕,一個人住著,肯定很清靜。”
“千萬別!你還不知道我嗎?我最愛熱鬧了,一天下來都沒人可以說話,那豈不是要悶殺我?”
正說話間,忽聞馬蹄聲嗒嗒,漸行漸近。
夜色裏一匹白色駿馬,矯健身姿如輕逸的雲。
那馬近前停下時一聲長嘶。
馬的形影安遙看不十分清晰,聽見嘶鳴,卻猛然撫掌大讚了一聲“好馬呀!”
修長的人影起落,從馬背上翻下,鄧彌心頭忽地一窒——
老天爺,不會……這麽巧吧?
待人款步走近,看清了樣貌,鄧彌卻已經錯愕到張不開口了。
真的是竇景寧?!
安遙挺稀罕那馬,也稀罕馬的主人,他盯著迎麵走來的人細細端詳了一陣,禁不住吃驚“咦?你好眼熟啊,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
竇景寧朝安遙微然一笑“在下竇景寧。”
洛陽城裏,沒有人會不知道竇景寧。
果然,一聽到名字,安遙立刻就驚愕萬分了“啊……你、你是竇公子?久仰大名,幸會幸會!我是鄧彌的師兄,我叫安遙。”
望著竇景寧的臉,鄧彌心如擂鼓,她悄悄靠近安遙身邊,捏緊了他的衣袖。
安遙識馬、愛馬,互通了身份之後,仍舊忍不住要讚那匹白馬“你的馬,真是好得很,光用聽的我就知道。”
“過譽了。”竇景寧笑笑,又主動道明來意,“沘陽侯放心不下,讓我來接鄧彌回去。”
“哦,這樣啊……”
鄧彌牢牢拽緊了安遙的衣袖,可惜安遙心粗,沒能懂她的驚慌和忐忑。
安遙抓住鄧彌的手臂,將她拉過來往前一送,險些直接送進竇景寧的懷中去“好吧,有你在,那我就不遠送了。”
鄧彌傻了眼,急忙回身挽住要走的安遙“師兄!”
安遙轉麵,拍拍她寬慰道“放心,要是能隨師父左右,跟著出去見世麵,我一定不會忘記給你寫信的。”
“不是……”
“別舍不得我,轉眼就回來的,到時候我再給你帶有趣的小玩意兒。”
鄧彌急得想跺腳,就差沒明明白白跟他說,你別把我丟給竇景寧。
正急得心焦意亂間,竇景寧從身後走來,將鄧彌的手與安遙的胳膊鬆開,笑容清雅地向安遙說了一句“謝謝師兄。”
安遙高興地往回走了,路過巡城校尉身側時,他特意多看了他一眼“聽說這個竇公子能以一敵十很厲害,你們走運嘍!行了,都別這麽緊張了,放輕鬆。”
巡城校尉和兵士們麵麵相覷,都有些不知道該怎麽辦。
竇景寧往他們這邊望了一眼。
巡城校尉額上汗津津的“這搞什麽……”
手下年紀最小的一個小聲地問“大哥,竇公子來了,咱們還跟啊?”
“是啊是啊,”另有一人捂嘴提醒道,“這竇公子對國舅一向……咳,大家心知肚明就不用說破了,再跟下去,竇公子不會覺得我們礙事,日後找我們麻煩吧?”
校尉低斥道“少胡說八道!”
“其實我覺得,人家竇公子不是那種睚眥必報的人,再說咱們不也是為了渭陽侯的安全嗎?”
“就是,這讓看好是沘陽侯吩咐的……”
巡城校尉思量再三,看竇公子牽著馬和渭陽侯走了,牙關裏終於擠出了一句話“隔開兩丈遠!”
……
竇景寧牽住韁繩,轉過頭再問了鄧彌一聲“你真的不騎馬?”
鄧彌的耳膜像是快要被自己的心跳聲震裂,她努力作出鎮定的樣子,搖頭回答說“不騎。”
出了裏門,走到長街上。
鄧彌心裏亂成一團麻,忐忑無話。
兩相沉默地走了很遠的路,竇景寧忽然開口問道“你沒有話要對我說嗎?”
鄧彌忽地一驚,她飛快想了很多,最後說出來的話卻是“……楊太尉沒事吧?”
竇景寧愣了愣,回答說“沒事,太尉他隻是承受不了太大的傷痛,一時昏過去了,回府後喂了幾口參湯,慢慢就蘇醒過來了。”
隱隱約約的,鄧彌聽見他輕輕歎息了一聲。
像是感懷,又像是失望。
那一聲歎息,沉沉地落進鄧彌心裏麵。
腳下的路似乎漫長得沒有盡頭,鄧彌等了很久,期盼著竇景寧能化解這氣氛的尷尬,再說些別的話來,無論什麽話都好,隻要他張口說了,她就一定認認真真地想,認認真真地回答。
然而沒有,他沒有再出聲。
思緒紛紛的鄧彌被寒風一吹,冷不丁打了個噴嚏。
一天下來,有些累了,而現在又感覺到了冷。
鄧彌下意識攏緊了雙臂。
“走吧,上馬。”竇景寧停下來說道。
全部的倦意倏忽之間化為烏有。
鄧彌仔細回想了一下他剛才說了什麽。
竇景寧見她在發怔,問她說“你不是真打算就這麽走回去吧?”
鄧彌茫然望他“有……什麽關係嗎?”
竇景寧笑了一聲,接著拽住了她手腕“行了,別耽誤後麵那一堆人去巡城了。”
鄧彌糊裏糊塗被送上了馬背,才坐穩,身後就多了個人——竇景寧將她攏在身前,抖抖韁繩,正欲促馬而行——鄧彌“騰”地在夜色裏燒起了一張臉,很突然地,她想到了一件事“等等。”
“什麽?”
“我……我想……”
竇景寧輕輕蹙眉“有話就說啊。”
“我想找個機會,將楊馥移葬到邙山……”
“……和他葬在一起?”
“是。”
身後的人連猶豫都沒有“好。楊馥可以拿回自己的東西了,而他們來時是一起來的,走了之後重新又在一起,這安排再好不過了。選個合適的時候,此事由我去辦。”
兩人共乘一馬,這是要走的架勢?
跟在兩丈遠外的巡城校尉在他們停下時也帶著弟兄們停下了,現在看到這情景,他急了,連忙邁開步子追上前去。
“不耽誤各位差官巡城的要務了。就送到這裏吧,剩下的路不勞煩了。”
巡城校尉眼睜睜看竇景寧丟下話就把渭陽侯帶走了。
其他人見狀,也都急了。
“這怎麽回事,人哪裏能追得上馬?”
“是啊,現在怎麽辦?”
……
鬧哄哄的,直叫人一個頭兩個大,巡城校尉傻了眼,但又不免覺得最後一定會是這樣,不然竇景寧的那匹馬,真是半點用處都沒有“都別吵了!就這樣吧,巡城去,不跟了,有什麽事,都他竇景寧擔著!”
……
到了渭陽侯府門前,竇景寧先跳下了馬。
鄧彌困倦地揉了揉眼睛,低頭正準備找找馬鐙在哪裏。
“來,下來。”竇景寧站在馬下,張開雙手對她道,“我接著你。”
這樣並不好,教人看見了,又少不得許多閑話,可是鬼使神差地,鄧彌竟然伸了手。
竇景寧把她抱下了馬,等她落地站穩之後,卻仍舊扶著她沒鬆手“你好像長高了。”
鄧彌錯愕抬頭,正對上一雙溫柔的眼。
“可還是瘦了些。”
毫無預料地,竇景寧將她擁進了懷裏“別怕,你還有我,我會永遠都在的。”
一瞬間,柔腸百轉,心弦為之觸動,僵住的鄧彌紅起了眼眶。
從鬆竹館結識至今,時有四年,身遭世事變化,唯有他始終如一……
一個不複雜的竇景寧,在這複雜紛繁的天子之城,幹淨得像一泓深山清泉,而她又做了什麽呢?她隻是一次又一次地,因為自己的無知懵懂、以及後來的怯弱膽小,而再三地說出傷害他的話和做出傷害他的事。
鄧彌心酸難抑,眼淚洶湧墜落,她第一次主動伸手抱了竇景寧,她環緊了他的腰,將臉埋在他胸前,哽泣不成聲地喃語“對不起……”
竇景寧愣了愣,旋即輕暖地笑了,除了將她摟緊一些,他想不到此刻還能再多做些什麽,而鄧彌,卻在他懷裏哭得更厲害了——
等在渭陽侯府裏的鄧康久不見人回來,甚為擔心,親自跑出門來探看,好巧不巧,一走出來就看見了這一幕,他飛快調轉腳,悄悄縮回府門裏麵去了。
鄧康站在廊下深深呼吸,安安靜靜地想了一會兒,忽然覺得心下豁然開明,輕鬆得很。
“今晚夜色不錯,能睡個好覺。”
這一夜,果然如他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