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昨日種種,似水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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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成意走到病床旁邊,抬頭看了一眼吊瓶。
是剛剛更換過的整瓶,估計要一到兩個小時才能吊完。
他抬手撥動滾輪,將點滴的速度調到最低,然後在旁邊的板凳上坐了下來。
楚傾眠睡得很沉,大概是鎮靜劑的副作用還沒過去,她臉色很有些蒼白,不像平日裏那樣健康。
蘇成意將翹起來的被角小心掖好,隨後撐起下巴,望著她的睫毛怔怔出神。
他當然不著急把大小姐叫醒,因為今天過後,再想有這樣的相處機會,可就是件難事了。
楚大小姐雖然看起來是個軟綿綿的好性子,總是同情心泛濫,心軟得像海綿一樣,好說話極了。
但是,她也絕對不是會寬容修羅場的人。
關於他的事情,楚傾眠一向都很堅決。
從前是為了他,和一家子人針鋒相對,一步都不退讓;
那麽,今天她一定也會堅決地離開他。
其實兩邊都一樣,看起來更難騙到的陳錦之,和看起來更好哄騙的楚傾眠,一旦事情暴露,都是沒有任何轉圜餘地的。
不過這樣也好,蘇成意想。
不然他此時此刻還要絞盡腦汁地想點什麽可能挽救的辦法,不像現在,知道已經是死局了,所以隻需要安靜地等待喪鍾敲響就好。
說真的,沒想到自己還挺樂觀。
蘇成意將胳膊肘撐在病床邊沿,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良久,鉻得微微發麻。
按照常理來講,他這個時候應該是要陷入很多往日的回憶才對。
比如第一次見麵,第一次牽手,第一次擁抱,第一次接吻,眼淚和笑容,心動和心痛。
但是,蘇成意的腦海此時卻是一片空白。
就像有個勤勞的刷洗工一直勤勤懇懇地拿著橡皮擦在他腦子裏洗洗刷刷一樣。
蘇成意嚐試著要想起一點什麽,回憶一點什麽,可是不管怎麽努力,都沒辦法思考,到頭來隻是在發呆而已。
他不由得懷疑這是不是來自這位大小姐的詛咒,如果變心的話,就要沒收他的大腦之類的。
畢竟從小到大,她都輸他一招,想必對此懷恨許久,一心隻想把他變成個癡癡傻傻的呆頭鵝。
蘇成意這樣想著,抬眼去看病床上的可疑人士。
這一看,卻讓他心跳都漏了一拍。
楚傾眠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醒了,正睜著一雙水晶玻璃一樣的眼睛,就那樣望著他。
蘇成意呼吸一滯,半晌,僵硬地開口道
“醒了?現在好點了麽?”
楚傾眠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是安靜地眨了眨眼睛。
蘇成意瞧著她的眼神像是有什麽話想說,便湊近了一點,偏下頭去聽。
楚傾眠溫熱的鼻息撲到他耳側,略微有些發癢。
她卻不是有什麽話要說,而是費力地掀開被子,抱住了他的脖子,將有些發燙的小臉埋到他頸窩裏。
蘇成意微微一愣,回抱住她,習慣性揉了揉她的發頂。
大小姐頭發上的果糖味道很好地掩蓋住了病房的藥水味,像是透過厚重的窗簾縫隙的一縷陽光。
“蘇成意,我好像,做了一個很不好的夢。”
楚傾眠的嗓音有些沙啞,大概是剛睡醒的緣故,她悶悶地說道。
蘇成意垂下眼睛“嗯”了一聲,不知道應該作何反應,更不知道她所說的不好的夢,是不是就是今天真實發生的事情。
“但是你在這裏欸。”
楚傾眠抬起頭來,將他推開一段距離,望著他的眼睛。
“那樣的話,大概不是夢吧。”
她的眼神比起剛剛來說已經清明了許多,一如既往的澄澈幹淨。
蘇成意沒法對著這樣一雙眼睛撒謊,所以隻好點了點頭,回答道
“嗯。”
“啊。”
楚傾眠聞言,輕輕歎了口氣。
她向後縮了一點,拉開兩人之間親密的距離,做好正式談話的準備。
楚傾眠小時候上過很多堂禮儀課,那位禮儀老師相當嚴格,小楚傾眠在那裏吃過不少虧,所以學得也很好,幾乎人見人誇。
其中一堂課就包括談話姿勢的矯正,楚傾眠現在也還記著老師的教導。
彼此要互相正視、互相傾聽,不能左顧右盼,不要讓你的動作或姿勢減低聽眾對你說話的注意
明明是多年以來早已刻進dna裏的習慣,楚傾眠現在卻覺得隻是維持表象就已經萬分艱難。
好像隻是一粒灰塵落到她身上,都會使她全部的偽裝瞬間崩塌。
“這樁綁架案,之所以會牽扯到陳錦之,是因為我的緣故。”
蘇成意深吸了一口氣,挺直了脊背,決心不再躲閃。
“吳紹波知道我和她之間的關係,也知道我和你之間的關係,而他最熱衷也最感興趣的事情就是逼迫人做出選擇。因為他無法理解人的感情,天生就是反社會人格。
所以,在成功綁架你之後,他第一時間聯係了我,要我在你們兩人之間做出選擇。
這就是為什麽陳錦之會出現在那裏的原因,因為她就是天平的另一端。”
“你和她之間的關係。”
楚傾眠神情未變,隻是喃喃重複了一遍他的話。
“你和她之間的關係,和跟我之間,是一樣的嗎?”
“是的。一樣。”
蘇成意聲音晦澀,自己也不清楚是怎麽說出這四個字的。
“原來是這樣啊。”
楚傾眠垂下眼睛,像自言自語一樣小聲說道,半晌,又忍不住提問。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從一開始。”
蘇成意說完這句話,看到她的睫毛飛速地顫動了一下,頓時感覺自己心髒的血管也跟著猛跳一下,牽扯得生疼。
“為什麽。”
楚傾眠低著頭,雙手攥住被子的一角,針頭連著的青色血管在白皙的皮膚上清晰可見。
為什麽要這樣子,為什麽明明喜歡別人卻要騙她這麽久,為什麽直到現在才讓她知道真相。
蘇成意清楚地知道她沒問出口的那些話是什麽,所以隻能將無力的道歉作為回答。
“抱歉,都是我不好。”
“既然是這樣,為什麽要救我呢?”
楚傾眠的聲音微微打著顫,但她倔強地不肯露怯。
“就繼續讓我蒙在鼓裏,不好嗎?蘇成意,既然要騙我,為什麽不騙到底?”
她從來沒有用過這樣的語氣和蘇成意說過話,像是被逼到角落裏的流浪小貓,終於衝著傷害它的人顫巍巍地舉起爪子。
“你救我,難道就是要讓我麵對這一切的嗎。你一直都在騙我,一直都在背叛我,這是你想讓我看到的結果嗎?”
“綁架案是個意外,他既然提出了這樣的要求,我沒辦法,隻能照做。”
蘇成意在回答的時候,盡量讓自己不去看楚傾眠的眼睛,否則他大概一個字也再說不出來。
“你的安危是最重要的事情,我沒法再考慮這些問題,隻能先努力想一切辦法去救下你,其他的之後再說。
現在,就是之後。”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才繼續說道
“我不會再騙你了,你有什麽想問我的,我都會告訴你。”
“你希望我問你什麽。”
楚傾眠看著自己被針頭紮得微微發青的手背,怔怔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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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或許什麽都不想問。”
蘇成意搖了搖頭。
“但還是有一些事情,我想你應該了解。”
病房裏泛濫著消毒水的味道,安靜的能聽到手表指針轉動時發出的輕微“嘀嗒”聲。
蘇成意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其事地說道
“我仍然喜歡你,這一點我可以確信。”
“你不喜歡我。”
楚傾眠牽了牽嘴角,毫不遲疑地否定了他的話。
“蘇成意,你但凡有一點點喜歡我,都不會這樣對我。”
這句話說出口,她才切實地感覺到眼下這一切都是真實的,不是另一個光怪陸離的夢境。
眼前這個蘇成意也是真的,他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演技精湛的騙子嗎?
奇怪,楚傾眠想。
她明明被救下來了,卻像是落入了另外一個深淵,從頭到腳都被失重感攜裹。
病房裏光影交錯,和她此刻的心緒一樣茫然而繚亂。
“我貪心不足,性格惡劣,我很對不起你。”
蘇成意低著頭,依然不敢看她蒼白如紙一般的臉色和失神的瞳孔。
“你知道嗎,蘇成意。”
楚傾眠卻朝著他慢慢伸出手來,紮在手上的針管順著她的動作被牽動,她卻恍然不知。
她抬起蘇成意的下巴,使得他不得不跟她對視。
“我不恨你騙了我,我恨你騙我的時候,不敢看我的眼睛。”
其實有很多事情自己早該知道的,楚傾眠想。
知衿塵和陳錦之,一層酥和蘇成意。
怎麽會一點端倪都沒有察覺到呢,無非是事到臨頭,自欺欺人罷了。
蘇成意明明不擅長騙人,他一路這樣騙過來,大概隻騙到了她一個人而已。
很多人都知道了,隻有她傻傻的蒙在鼓裏,還以為他們之間會有很多的將來和以後。
哪裏知道對方的心早就分給其他人一半,和她說過的話也和另一個人說過,望著她的眼睛時總是想到另一個人。
笑著捏她臉的時候,想的大概也是,她真好騙。
楚傾眠輕輕歎了一口氣,病床的被子上被眼淚浸濕,像是雨滴落下來。
她以為她不會哭的,但眼淚似乎不受她的控製。
蘇成意見過很多次楚傾眠哭,她原本淚點就低,一點小事情就容易哭哭唧唧的,好半天都止不住。
但沒有哪次是像現在這樣,沒有抽泣,眼淚隻是默不作聲地往下淌,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掉眼淚。
每一滴眼淚都像是砸在他心底,蘇成意感覺僅僅是呼吸都讓自己心口一陣鈍痛。
楚傾眠其實還有很多想問的話,但很多從前的困惑和疑慮在知道結局之後,都已經解開了。
可是還有一個問題她直到現在也想不明白。
“蘇成意,你說,沒有那麽深刻的,沒有那麽刻骨銘心的,就不算愛嗎?”
楚傾眠的眼圈泛紅,就那樣望著他問道。
她這個問題看似毫無頭緒,但或許隻有身處修羅場中心的三個人才能理解是什麽意思。
其實人們常說青梅比不過天降,也就是這個原因。
因為天降是突然出現在生活裏的,像是碩大的巨石重重砸進水麵,讓原本風平浪靜的生活起了波瀾。
這樣的感情所帶給人的衝擊,是青梅竹馬這樣細水長流的感情之中永遠不會出現的。
更何況這個天降是陳錦之,她這樣的程度已經不能用巨石來形容了,簡直就是隕石,或者說小行星撞地球。
“我要剖開這顆心給你看,才能證明我們是同等的嗎?”
楚傾眠噙著淚眼問出來的這句話,也是每段三角關係裏,青梅都可以向著偏向天降的男主質問出口的一句話。
蘇成意呼吸有一瞬間的停滯,因為這個問題他沒有辦法回答。
《春秋》的歌詞裏寫
我沒有為你傷春悲秋不配有憾事,你沒有共我踏過萬裏不夠劇情延續故事。
我沒有被你改寫一生怎配有心事,我沒有被你害過恨過寫成情史變廢紙。
盡管蘇成意認為他的感情是絕對平等的,但其實從青梅轉向天降的那一刻起,他的心就已經偏了。
然而他也沒辦法不產生這樣的偏向,他和陳錦之兩人之間經曆了太多太多,足以交托生死。
可是這對於楚傾眠來說並不公平,因為她的愛並不會少哪怕一丁點兒。
蘇成意和楚傾眠的羈絆絕對不淺,可相比起來,就是永遠差了那麽幾分壯烈。
這麽多年以來的牽絆和緣分,楚傾眠回憶起來,隻覺得蘇成意幾乎占據了她全部的人生。
蹣跚學步的時候那串好不容易要過來卻被啃了一口的烤年糕,那盤被下成五子棋的圍棋比賽,突然冒出來的墨鏡小瞎子用一首《漢宮秋月》打敗了她練習很久的《鍾》,情竇初開的青春裏她側身偷看的許多眼,誓師大會在全校師生的目光下突然衝上台的少年。
在蘇成意看不到的地方,楚傾眠悄悄朝他走了九十九步,她曾經以為,那就是他終於朝自己走的最後一步。
然而,春秋隻轉載要事。
昨日種種,似水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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