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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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還在裏麵,越往深路越不好走。”最前麵的男人在領路,對於他們來說,在這種地方跋涉已經頗為費力,但引路人還是會偶爾回頭看一眼,旋即微微弓著腰繼續向前。他們剛剛從半人高的灌木林中走出來。
引路的男人有一雙像鷹一樣狹長的眼睛,但是顯然不會有什麽鋒芒,隻有熟悉的經驗,他在這裏生活了幾十年。
身後五個更為魁梧的男人戴著軍帽,在越過無路的亂石時步伐也顯然更沉穩,隻是陰影下不太能看不清楚他們的臉。開始時這多少讓引路人心中不安,他數次回頭,並不是要確認這些人是不是跟丟了,這並不讓他不擔心,他隻想從他們的臉上多少能讀出一些情緒,但漸漸走入昆侖的深處,那些不安就好像一顆石子丟進了海水,被一種更大的包容不由分說地吞噬了。
“野山路是世界上最危險的路。”男人一邊用軍人給他的軍刀砍著橫生的枝幹,一邊說道。而事實上,他們從中午幾乎影子最短的時刻出發,眼下已經快要天黑了,隨著山路深入,植被卻漸漸稀少,一開始在茂盛的灌木叢中還偶爾遇到一些有些歲月了的大樹,可是從傍晚開始,大部分時候都隻能找到禿頹的草皮了。這說明他們的海拔在上升,但引路的男人還是時不時地揮砍幾下,有點像某種自我慰藉。
“聽說,昆侖有落日的意思是麽?”軍人中為首的那個掛著上尉地軍銜,總會時不時說幾句話,這時引路人便可以放鬆地看向他們,這裏麵隻有為首的那個那人在與他對視時會現出微笑,所以他很自然地對這個男人感到些親近。
引路人一邊走一邊說:“以前老人有說過,在很早的語言裏,大概‘昆’有日落地意思,‘侖’是一種神山。”
“萬山之祖,應該有很多故事吧。”為首的男人笑了一聲。
“啊,大多數都是騙外地人的。昆侖山脈兩千多公裏長,現在說的昆侖和很久以前古書裏記載的昆侖大概都不是一個地方了,現在的昆侖山脈是漢武帝當年一拍腦子劃定的,因為這邊出美玉,古時候人相信能出美玉的才是神山,還有老輩說最古老的昆侖山其實比現在地圖上畫的要廣闊得多,這樣大的一片地,經過了這麽久的時間,會發生多少故事啊?”引路人似乎在閑聊中稍微鬆懈了些許緊繃的狀態,把腰上別著的水壺取下啜了一口,“住得久了就沒什麽可怕的,不是那種恐怖的可怕。”
“一種敬畏?”男人恰到好處地問。
引路人回頭笑了一下:“對,靠山的人永遠要對深山懷有敬畏,就像航海家永遠要敬畏大海,同誌,您不是青海本地人吧?”
他這是試探性地詢問,但也幾乎是本能地想要多知道一些來壓製心裏的不安,可那個男人不再回答,隻是得體地微笑,引路人識相地閉嘴。天幾乎黑了下來,腳下的路不知不覺中已經越來越滑,六個人行走得很慢,再小心也難免打滑,為首的男人用手電照著下麵的路,那束光柱像躋身在巨大的黑暗中無比渺小,瞬間就被吞噬了,更遠處全部是冰冷的玄武岩。
“我們已經進入高山凍土層了,現在是夏天,但到了夜裏岩石上還是會很滑。”引路人停了下來,“還有最後一段路,再往裏就是真正的無人區了,即便像我們也基本上不會進這種地方,今晚就趕到麽?”
為首的男人揮了揮手,身後四個軍人在一塊夠大的玄武岩上坐下,他的語氣聽起來很舒服:“繼續走吧,但是先休息一下。你的水還夠麽?”
引路人下意識摸了摸腰間,他回答說,夠的。男人用手電照了一下,透明的水壺裏,水透過光束像是一顆開孔奇異的小燈,男人說:“就那麽點兒了啊?”
他招了招手,引路人隻好把水壺遞了過去,眼下已經一片漆黑,隻有借著一麵巨大的圓月,玄武岩上閃爍出幾萬雙眼睛一樣奇詭的光,男人一邊從自己的水壺裏引水給引路人,一邊語氣隨意地問:“您是怎麽找到回去的路的?老實講,現在再讓我回去,我已經找不到上山的路了。”
引路人接過水壺,沒有坐在那塊玄武岩上,而是直接坐在了地上,他並不看向男人的眼睛:“我們也不會來這裏,常去的那片山區我很熟,不用標記都不會迷路。但這裏不行,我們進去的時候是很隨機的,沒有一條具體的路。”
他看了一眼男人,男人顯然是想要他繼續說下去。
他頓了頓,繼續說:“那天我們幾個人本來是要去稍微深一點的山裏采藥,本來打算是連這裏都不會走到的。其實現在的人,就算是生在這裏的,也很少進那樣的山了,一個是也采不到什麽東西,再一個是也實在太危險了。後來我想,我們那回進去就是中午時候喝多了,說一塊去碰碰運氣,這段時間是雪靈芝出來的時候,您知道雪靈芝麽?藏人管它叫阿仲尕布,人間仙草,采到就發大了。我們沒看時間,而且那天很奇怪,天快黑時聽到了打雷的聲音,腦子一下子特別暈,視線也很模糊,清醒過來時已經到了完全不認識的地方了。”
引路人說話時看著遠處,無數的冰晶鑲嵌在岩石中間,在月光下反射出星點的白光。
男人略微笑著問:“你們酒量怎麽樣?”
引路人終於和他對視了一眼,隨即又移開了視線:“不至於,絕對不至於。其實進山之前沒有那麽暈的,倒是越往深處走越感覺不到自己在走,就像做夢一樣,眼前也是白花花的一片,能看見路,但好像什麽都蒙在一片霧裏了,這裏哪裏會有霧?也許是那天的酒有問題,我們幾個人都喝了,所有人都有這種感覺。”
男人點了點頭。
引路人繼續說:“一開始,是走在最前麵那個人去解手,當時已經看到戈壁了,晚上結著一層冰,那看過去一眼,我們一下子全都嚇醒了。”
男人在手裏把玩著自己的軍帽,低沉地說:“庫木庫裏一帶的沙子裏富含水,高原加上日落後氣溫降低,的確會在戈壁和沙漠裏看見冰結晶。”
引路人又喝了一口水,仿佛裏麵裝的是酒:“然後那個去解手的人忽然叫了一聲,我們圍過去看,隻看見在一塊凸起的石塊下麵是一個洞坑,不算很深,可以直接跳下去,但離地麵也不近,而且那隻是一個洞口,夜裏光線不好,可是我們都有預感,這個洞向下能延伸出一個深不可測的坑。讓那個人喊出來的是洞口的骨頭,其實在深山裏看見骨頭沒有那麽可怕,即便認出來是人骨的時候也有,但這些骨頭就讓人覺得很恐怖,它們顯然是頭骨和一些肋骨碎片,不知道是什麽原因讓這個洞打開了,骨頭滑出來的樣子我們看了一下子就能想到,那個坑裏全部是這樣的骨頭。”
那五個軍人安靜地聽著。
“膽小的兩個人說要回去,但我們三個意識到,這也許是個墓。”引路人說到“墓”時壓低了聲音,這也是他怕這些軍人的原因,他本來是想要盜墓的,“昆侖山是龍脈啊,上世紀時候經常有團隊進山盜墓,我們本來就是來賭命的,看到了骨頭反而有些興奮,因為這應該是一個有活人陪葬的墓,這麽大規模的陪葬,那墓主人的寶貝得有多少?那兩個人就在外麵望風,我們三個順著坑滑下了。進了坑後才發現,那裏比我們想象的還要大,遍地是零碎的骨頭,我當時沒有帶什麽照明工具,粗略估計也有上千具,我們更興奮地開始找陪葬品,完全沒有注意到,墓室裏的空氣越來越稀薄了。”
引路人的聲音越來越小,好像不相信自己說的話,也許是因為太過於詭異,他回來後從沒有對別人說起過,怕別人以為他是瘋子:“但是沒有找到一件陪葬品,上麵的人忽然喊話,洞裏聲音很難傳進來,隻能聽見一些轟鳴,上麵好像在說,打雷了,我們心想這樣的高山凍土怎麽忽然就打雷?氣氛一下子就不對了,一個人在我旁邊說,你看這些骨頭有沒有感覺奇怪,我猛然反應過來,那些骨頭,都是沒有腿的!它們雖然散落開來了,但還是勉強能夠把一具一具區分開,沒有看到過任何腿骨,那些骨頭下半身的位置,全部都是一節一節的蛇骨,我拚了一具,那個蛇尾接在肋骨下麵,大概能有兩米長。”
“每一具都是這樣嗎?”上尉問。
引路人點頭,他總感覺自己說出了一個不該說出來的黑暗的秘密,讓風吹過凍土層都有陰森的聲音。
軍人想了想說:“比較久遠的一種殉葬中確實有把人的半身和動物的半身,或者兩種動物的半身拚接起來陪葬的,基本上是因為那個時代的動物崇拜,也許蛇是他們的圖騰信仰,墓主人希望用這種方式獲得蛇的力量。”但還有一句話他沒有說,如果是這樣的話,上千條這樣的大蛇怎麽可能輕易找到?
引路人繼續說:“總之,反應過來之後我們就往外麵跑,什麽都顧不上了,在洞口的時候,我們看見那兩個不敢下洞的人竟然跳進了洞裏,他們看起來很驚恐,我那個時候才知道上麵真的有雷電,紫色的閃電直接劈到地麵上像能走動,那兩個人害怕就跳了下來,我說,這裏不對勁,我們得回去,但那時已經晚了。坑裏空氣忽然變得特別稀薄,幾乎無法呼吸,他們說外麵的雷要炸死人的,不肯出去,我回頭看了一眼,墓裏竟然有紫色的螢火,但很細微,像是附在那些骨頭上的。我再也顧不上了,拚命地爬上去就跑,跑到很遠之後雷電停了,回頭沒有一個人跟上來,我已經在我認識地灌木林了。回來的路上我沿路做了標記,隻是凍土層之後沒有地方標記了,但很奇怪,這裏有很多細碎的小岩石,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它們幾乎排列成一條線的。”
上尉向遠方看,果然有一些延伸的線,中間是間隔,大抵還算得上等距,他忽然閃過一個念頭,竟然有些像幹涉條紋。
引路人說:“也許當時,我們就是無意識地跟著這條線走的,我們當時都盯著腳下。所以,跟著這些石頭,就能回到那個地方。”
說完他就不再出聲,默默地喝水,為首的軍人見他說到激動時胸口起浮,現在漸漸平息,卻始終望著遠方。所有人安靜了一段時間後,男人說:“再休息五分鍾吧,我們今晚趕去那裏看看,沒有什麽是不能解釋的。”
他依舊是熟悉的微笑,引路人忽然感覺到冰涼,低頭看,原來是那個軍人塞過來一支手電,他說:“沒有特殊情況的時候不要用,山裏還有別的狩獵者。”
引路人當然知道,這種山裏不僅有狼,夜裏的光會暴露自己。
上尉拍了拍他的肩膀,用隻有兩人能聽見的聲音輕輕說了句:“別擔心。”
引路人回了他一個微笑,倒是感覺心裏放鬆了下來,這些軍人沒有追究他們盜墓的企圖,他也把憋在心裏這麽多天的事情講出來了,他抬頭看了一眼月亮,夜裏隻有它的光能照出深山的模樣,到此為止還是他熟悉的一切,隻是那層霧,實在是詭異啊,他低下頭休息,想著想著就有些犯困。
一個軍人走來推了他一把,引路人的身體遂滑下岩層,滾了幾圈後躺在兩塊冰冷的玄武岩之間,可他紋絲不動,因為他已經深度昏迷了。幾個軍人摘下了軍帽,為首的男人不再微笑,他把水壺中的水倒出來,落在岩石上泛出細微的渾濁,他看了一眼那個引路人的身體,說了一句,自求多福吧。
“這些石頭為什麽能夠這樣?”
現在是上尉走在最前麵,他手裏拿著一個手掌大的設備,低頭看著說:“玄武岩是遠古火山噴發後形成的,本身很容易附磁,所以有某種電流經過或磁場存在的情況下,規律排列倒並算太不奇怪,隻是有兩點我不太明白,為什麽這裏會有這麽多玄武岩,火山區應該在更西的山域裏,第二是他們說的雷暴現象,出現得太詭異了。”
這五個人繼續在黑夜裏行走,可今夜顯得格外安靜,仿佛整座山被清空了,沒有任何異樣的蟲獸聲,反倒安靜得有些不正常。
“奇怪。”上尉停了下來,端詳著手掌中的設備,那其實是一個衛星定位,他抬頭看了看天,不知道什麽時候起了雲,可深夜裏的雲又和白天高原上的雲不太一樣,仿佛那隻是一層厚重而渾濁的濃霧,把月光拉扯成白色的束帶,他皺眉說,“我們的衛星定位出問題了。”
他把屏幕亮給其他四個人看,畫麵裏是分層設色的地形,他們正在一條西北——東南走向的峽穀之間,閃爍的點就是他們此刻正站著的位置,上尉說:“從走進凍土層開始就不對了,有時候我們走了二十分鍾,我在這個比例尺下應該要看到很明顯的移動了,但是它始終不動,又在某個時刻忽然出現到前麵的地方了,而且,”他吸了一口涼氣,“兩次坐標之間的距離顯示,在剛才二十的分鍾裏,我們走了八十多公裏。”
幾個男人麵麵相覷,沉寂了許久之後終於有一個人問:“會不會是山裏信號太弱了?”
上尉搖了搖頭:“衛星定位和網絡信號是兩個係統,衛星信號出問題的話,難道說真的有那麽強的雷暴麽?”他思索著,索性按掉了定位,冷冷地說,“這裏不對勁,我們快點趕到。”
再次出發後沒有人再提起關於衛星的事情,但總是一層陰影蒙在了所有人心裏,上尉及時地說:“這種時候什麽都別想,走就行。”他們把行進速度再次提快,幾乎是盯著腳下走的,因為還是要時刻留意碎石和冰晶。
行進途中路過了一條暗河,所有人都聽見了水流的聲音,可是在月光還能照下來的夜裏,卻根本看不見本應該反光的湖水,再走一段路後,水流的聲音又徹底聽不見了,好像是所有人的集體幻覺,上尉說別管。
就這樣不知走了多久,上尉踩到了骨頭。
“我們到了。”他伸出手示意大家停下,聲音裏有些興奮,他讓其中一個人從行軍包中取出設備去測洞中的空氣成分含量,那個人便去了,上尉蹲在洞口對著一具骨頭端詳,的確是人的頭骨和肋骨,大小和比例都接近一個成年人,但是看肩寬應該是女性,他又看了幾處,似乎都是如此。屍骨的尾部不能保證說是蛇,但也應當是某種脊索動物。
那個人還沒回來,後麵有人問:“老大,你看看定位?”
上尉這才想起來剛才把定位關了,他從口袋裏取出後打開,看了一眼後隻感覺背脊一涼。
他把衛星定位給那些人看,所有人不寒而栗,他嘶了一聲後說:“我們...在一晚上走出了兩百多公裏?”
剛才問的那個人說:“那我們現在在哪?還是原來的山裏嗎?”
那個定位中隻顯示地勢與地形,並沒有標記地區名,而上尉不置可否,許久後才說:“這個地方,是那愣格勒峽穀,也被稱為‘死亡之穀’,或者‘地獄之門’。”
幾個人都看著上尉,上尉像是自言自語地說:“死亡穀從布倫台到沙山,長度跨了一百零五公裏,我們現在在中部的邊緣。”
“衛星對嗎?”有人問。
上尉站起身後環顧四周,這裏是更加純粹的玄武岩地貌,極遠處有粼粼的微光,應該是河流或者大片的冰晶,他說:“從地貌上來看的確是像那愣格勒,而且你們仔細看。”
眾人隨著上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逐漸看清了漆黑的地麵上有一個一個凸起的小包,仔細看才能夠分辨,那些是牲畜的骸骨。
“之所以叫死亡穀,是因為很難從這裏走出去,這一帶很荒涼,偏偏這個穀地裏能找到茂盛的植被,野生的牛羊會來這裏吃草,不知道為什麽都死在裏麵了。它的傳說最有名的應該是上個世紀,一個牧人的羊群誤入了這裏,當地人都知道這個地方不能進來,但他想著羊群,還是跟著進去了。但他進去後就沒有出來過,失蹤了幾天後,他的羊群從另一側出來被人發現了,人們後來在一個小山坡上找到了他的屍體,他當時端著槍,眼睛睜得很大,仿佛是一瞬間死掉的,而且他身上沒有傷痕。後來有一支科考隊也進來過,剛一進來就遇到了強烈的雷暴,其中一個人被當場劈死。”
“難怪他們會說看到了打雷。但我們怎麽在一個晚上走出了這麽遠?”
上尉看向遠處凸起的小峰,高原的天空像是因為某種雲霧的遮擋而不那麽清澈,仿佛深空裏住著巨大的眼睛,他搖了搖頭說:“這個現在沒法解釋。其實在這個世界上被稱作‘地獄之門’的地方有很多,比如derweze,在土庫曼斯坦的達瓦紮的一處天然氣田,人們能夠親眼看見它的形成,因為它是氣田崩塌後形成的巨坑,內部的天然氣燃燒起來到現在都沒有熄滅,變成荒原上灼燒成亮紅的熔岩,高處看過去有點像地麵的傷口。還有一些‘地獄之門’極其隱秘,在古希臘有一位叫作阿瑪爾撒的女先知。”
其他人並沒有料到上尉竟然如此博學,而那個探測氣體成分的人還沒回來,上尉心裏已經平靜下來,他想索性就繼續講下去:“其實這些是我走過的地方多了道聽途說的。那位女先知阿瑪爾撒來自於古瑪葉安神話,這是不同音譯的問題,這位女先知極其美貌,以至於阿波羅給予她一個願望來交換童貞,她指著沙塵說要和塵埃數量等同的壽命,但她沒有想到神的複仇性,她擁有長久的壽命卻沒有青春,變得越來越衰老而不死去,一位叫艾略特的詩人在他的長詩裏寫過一群孩子問女先知想要什麽,女先知說我隻想死。這位女先知的諸多預言裏也指出了一個洞穴,維吉爾說那個洞穴就是通往冥界的入口,後來但丁進入地獄時由維吉爾作為向導,應當就是從那個‘地獄之門’進入的,後來又有無數的人按圖索驥,找到了很多可能的地方,相信那就是傳說裏走向冥界的地獄之門,但是都沒有確數。”
眾人安靜地聽著,他們或許並不關心故事本身,而隻是想從上尉的聲音裏得到某種慰藉。
那個探測氣體成分的人回來了,他說沒有問題,可燃性很低,就是氧氣含量不太夠,但是沒有危險。上尉點了點頭,隨即站起身來:“我說這些的目的在於,我們現在不必要驚慌,相比於那些神秘的傳說,死亡穀清晰地多,你們看那些山峰。”
其實在他講述之前,就一直盯著那些山峰看,眾人張望時他說:“之前的科考隊檢測出在那愣格勒河中遊的穀底,山頂地區有1000到3000高斯的強磁性,夏季的濕氣流被昆侖山脈阻擋,在穀底下沉凝聚,和上空對流雲接觸後大氣電場就變得很強,產生了尖端放電。加上地層是三疊紀火山噴發後形成的帶磁的玄武岩,雷暴很容易直接打到地麵,甚至有一種可能,他們之前看到的地上的滾雷其實是一種球狀閃電。大量的雷擊使得空氣中的氮氣和氧氣反應成富含氮的化合物,所以這個穀底中植被茂盛,而沒有樹是因為樹早在頻繁的雷擊中全部被摧毀了,動物進入後容易死亡除了雷擊,還因為這裏劇烈的磁場。”
上尉身旁的一個人說:“之前那些人和我們感到暈眩和幻覺,就是因為磁場麽?”
上尉點頭說:“沒錯,相比較其他難以解釋的地獄之門,這一個死亡穀已經很能被解釋了,所以現在,沒有什麽好緊張的了,準備進坑。”
他拍了兩下手,其他們便開始對身體進行裝備了。
下去後發現洞**部比他們相信得還要幹燥,氧氣含量低也使得呼吸起來極其不舒服,果然遍地是碎骨,上尉說先看一下內部的物理結構,也許會有別的暗室藏著除了骨頭之外的東西,能夠解答這個謎團,但是那個坑太大了,幾乎走不到遍及,有一瞬間他們感覺自己置身在兵馬俑一樣的巨坑之中,時間一久氧氣含量低的問題也暴露了出來,每個人都感覺到了更深的暈眩,而讓上尉更不解的是,這裏的人骨看起來都是女性。
他沉沉地說:“先停止勘探吧,兩個人帶一具,一共帶兩具出去。”
那四個人也早就不想繼續呆著了,忙開始收拾,上尉在一旁看著,當那些人接觸到骨頭時,他仿佛聽見了什麽聲音,但這種描述不準確,那個聲音更像是一個電流,直接穿過了他的大腦,一瞬間仿佛有紫色的熒光從骨頭上飄起,但細碎得像是視星等極低的星光,他懷疑是自己幻視了。
就在這時,上尉聽到滾雷的轟鳴,一個人嚇得把手裏的骨頭扔到了地上,他大喊著跑啊,幾個人拿著一些碎骨頭就要走,但是雷雨雲遮住了月光,洞口本來會有微弱的光線漏進來,此刻隻是漆黑一片。
他們忘記了像之前那隊人一樣在洞口留一個人。
上尉沉沉地站著,這一次他清楚地看見了那些紫色的螢火,它們就像一種小型的發光昆蟲,附著在這些骨頭上,隨之而來的是氧氣含量的明顯降低,好像洞中有一個深井,正在無限地吸納空氣。上尉和其他人都走散了,他閉上眼睛,一個人衝過來問他怎麽辦,他把那個人推開,那個人坐在地上動也不敢動,因為骨頭叢中發出了窸窸窣窣的聲響,那些骨頭,正在顫抖和移動!
他以為上尉也沒有辦法了,所以直接等死,所以絕望地在地上爬,他們根本不知道洞的出口現在在哪裏。
上尉忽然睜開了眼睛,他拉起那個人的衣領,朝一個方向跑去。
事實上他剛才合眼是為了強化聽覺和感知,如果洞的內部有一個物體在吸納空氣,洞中的氣流就會隨之改變,洞中氣壓下降後,如果那個洞口是唯一的空缺,那麽根據氣流的方向就可以感覺出來。
其他人他沒法救了,大家在黑暗中竟然已經走散了那麽遠,他向那個男人怒吼:“還沒死就滾起來自己走。”
那個男人便跟著他跑,踩到地上的骨頭後才發現它們是這樣堅硬,甚至可能在硬度上遠遠高於那些玄武岩。靠近之後,洞口終於發出了微弱的光線,男人大喜,攀附著岩石就要往上爬,忽然感覺到背後有異樣。
上尉已經爬到一半了,他怒喝道:“別看!”
可那個男人還是回頭看了一眼,那幾乎是他生命中見過的最恐怖的畫麵,那些白骨自己移動著,一開始隻是幾根,現在卻已經如此清晰,變成了一陣又一陣白骨的浪潮,無數的骨頭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
“它們在排列!”他很想喊出來,可是做不到。因為此刻洞中的氧氣已經幾乎耗盡了。
他眼看著,從頭骨到肋骨再到尾骨,每一根骨頭都沒有在錯誤的位置,而更驚悚的是,它們緩緩地憑空而立,一場近乎與祭祀般的神跡呈現在他的眼前,那期間是浩瀚時間所造就的神聖。此刻這些骨骼就站在他們的麵前。漸漸可以看出它們有了近乎於女人的體態,卻都是蛇的尾巴,但這是極其不完全的,身體上有大量的部位都還能直接看見骨骼,僅有皮膚就像一層簡陋的遮布。她們似乎還並沒有注意到即將逃出去的兩個人,隻是看向洞口的方向,洞外雷聲轟鳴,那裏卻已經有一束光照了進來,她們仰著頭,在應當長出眼睛卻還仍是兩個空洞的位置中似乎有熒熒的紫光,如同一種虔誠的儀式,又似乎產生了一種長眠後疑惑的姿態。她們的器官都還沒有成形,但似乎已經是早晚的事情,隨著那些頭骨的轉動,空洞的“眼”的位置麵對著那個男人,他卻已經無力再做出任何行為。
下一幕大概隻有那個上尉看到了,那個男人像是被一隻無形的手給攫住,隨著一陣轟鳴,他的身體爆裂出劇烈的光亮,在一瞬間熄滅之後,那個男人隻剩下一地的粉塵。上尉強忍著腦中的眩暈與惡心,抓起洞口處的一具還沒有變化的骨頭,拚命地向前方跑去,直到他再沒有一點力氣,在一棵樹下放下那堆骨頭。
他把雙手放在脖頸處,用力撕下了臉上的仿生麵具,那張臉並不是他的,他把那塊橡膠一樣的人臉扔到了河水裏,而河水的溫度竟然已經高到冒出了霧氣,橡膠很快就被某種物質溶解開來了。而他真正的臉要年輕許多,他又回頭看了一眼逃出來時候的方向,夜空中電閃雷鳴,他劇烈地呼吸著氧氣。
“012號操作員,請參考實驗室準則,提前做好相應準備。”
012號是個不到三十歲的男人,聽了無數遍的機械女聲響起時,他剛剛戴上護目鏡,一切都按部就班準備就緒。走上三樓的時候頭頂的感應燈順次熄滅,漫長的走廊兩側,腳邊亮起四十五度向上射出的弱光,晚上不怎麽會有人。而這樣一路走過去,就能夠看見七扇厚重的金屬門。這是國內級別最高的生物實驗室,一共四層,呈懸掛式結構,從外麵看過去隻是一幢略顯灰色的建築。一層藏著汙水處理和生命維持係統,隻有二樓才是主實驗室,由七個實驗室組成,二層與三層之間藏著密密麻麻的管道,聯通三層的過濾係統,四層是空調係統。
012號通過身份驗證,走上三樓,他已經脫去了正壓工作服,今晚他是最後離開實驗室的,所以應當是他去檢查一下各個係統的運行,並將其中一些係統進入休眠。
空調係統一切正常,室內溫度27.4c,輸送水壓正常…計算機正在為他進行一係列檢查,機械的女聲一遍遍讀出冰冷的正常,進度條緩慢地移動。
他看向手表已經是淩晨。漆黑的主控室裏沒有窗戶,隻有計算機的光芒和成百上千個閃爍的信號燈照亮了他的臉,他不無疲憊地靠在椅子上,開始想一些毫無邊際的事情。
零號實驗室是設備最尖端的一個,常年用來做最棘手的項目,白天的時候實驗室的負責人程義運來一份標本,沒有通過會議就直接送進了零號實驗室。
“係統一切正常,正在檢查實驗室加密情況。”
012號操作員瞟了一眼屏幕。他回想起零號實驗室的上一個項目不是還沒有結題麽...
就在此刻,一個突兀的紅點跳入他的視線之中,緊接著,他滿眼都被紅色覆蓋。
“警報!零號實驗室未加密關閉!”
過了五秒鍾。
“警報!第二層加密鎖係統正在遭到入侵!”
“警報!第二層溫度控製係統已被入侵!”
……
012號操作員不知所措地坐在主控室中,蒼白的臉在此起彼伏的紅光裏閃爍,他在這裏工作了三年,每晚的檢查就是例行公事,從沒真遇到過什麽情況,就像是學生時在實驗室裏學到的那些應對一些緊急情況的措施,大多數人幾乎永遠也用不到。
他立刻強行集中自己的精神,主控室在三樓走廊的盡頭,沒有窗戶,他首先思考自己應該怎麽出去。
不管是誰,無疑是二樓遭到了某種程度的入侵,而他隻有走二樓才能下去。可是誰有意圖並且有能力入侵這座實驗室?
這時警報聲都已經過了預警期而逐漸停止,隻有一盞盞紅色的燈不停閃爍,他從未感到如此安靜,自己的呼吸聲這樣清晰。走廊裏似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
也許就是入侵者,他覺得自己應當去麵對。
可是此刻他的腦海還是灌滿絕望,麵對一個可以在這樣短的時間裏攻破這一整套係統的人,他有什麽能做到的麽?
可是那聲音的移動很緩慢,像是積木在地板上摩擦,他一直等待著,最後都以為自己已經在某種未知中被殺死了。他睜大眼睛猛地眨了幾下,因為他好像是看到了幾點紫色的光,像是螢火蟲。
他站起身來,環顧了四周想抄起什麽防身,但既沒有稱手的武器也感覺似乎用處不大,他還是自我安慰著提醒自己的境地——這樣一個人闖進來目的必然是實驗室或實驗室中的某些東西,和他本身應該怎麽也扯不上關係。
說白了,他不過就是個雇員。
這樣一想自己似乎還有轉圜的餘地,他壯著膽子走出主控室,漫長的走廊,腳燈以斜向上四十五度的光照出一點視線,可是學了十幾年生物的012號操作員怎麽也不敢相信此刻自己看見的畫麵——一具白骨猶如詐屍一般立在走廊的另一個盡頭,它正在移動,緩緩地改變位置,每一次使用它那種本不該屬於死物的力量時,都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響。
所以零號實驗室的入侵者,就是零號實驗室裏的標本麽?
一種出於本能的恐懼與極大的疑惑讓012號兩難,他在一瞬間站回科學的立場,這種“複活”應該是某種人類目前未知生物的未知行為,難怪這份標本會被直接送進零號實驗室。
一種力量驅使著他進一步觀察,他發現從側麵看,這具“骨架”其實不短,這個不短是在它本身直立又在地麵匍匐的部分,雖然他現在不知道匍匐這個詞對於它而言是否準確,可是光線條件好的上半身確實呈現出無可置疑的人類姿態,那些紫色的熒光依然存在,環繞在骨架的旁邊,他再次定睛,這次他確認了它呈現奇異姿態的原因——它的脊柱之下是順滑的一體結構,以一種骨節的環繞來站立,他倒吸了一口冷氣。
這就是蛇的行為。
那具骨架移動緩慢,但是012號操作員已經不敢動彈了,不知道是心理作用還是某種原因使物理環境發生了改變,他覺得空氣變得越來越稀薄,隨著熒光的環繞,物質似乎有向骨架吸附的傾向。
可能是某種錯覺。
“012號操作員,012號操作員,檢測到主控室氣壓降低,氮氧比例失調,請檢查氣泵。”
那個冰冷的女聲響起,骨架也停了一下。他們此刻處於一個微妙的距離,012號看清楚了它的外型結構,確實是上人下蛇,在頭骨、腹部周圍的一些位置已經像編織一樣附上了一層淺淺的類結締組織,但他不確定那是。
他現在隻有一個念頭。
是否有可能和它達成交流?
可是他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向一具骸骨發問,這就像一場荒誕的噩夢一樣,他隻能死死盯住頭骨處眼眶位置的兩個深陷,仿佛那裏真的有一雙眼睛。
可是這時一個想法衝進他的腦子,是一種感覺,更準確的說是一種生理上獲得的直接體驗,這實在是太清晰了,他錯愕地看向骨架。
那個感覺,人類用“饑餓”這個詞語來形容。
他感到難以置信,而下一刻,這種感覺變得更加強烈,他的思想中出現了明顯的指向——
我,饑餓。
012號操作員再也無法忍受這份衝擊,這些感覺像極強的電流衝蕩在他顱中,他意識到對方在用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方式嚐試與他交流,可是他受不了,他無法承受這種“語言”。
也許如果運氣好的話,後來的人可以從沒有燒毀的監控中看到這一過程,但是對於012號操作員來說,“運氣”這個詞太過於諷刺了,可那一過程的確發生在了他的身上,一具由受精卵而來的存在了二十八年多的人類軀體,在大約一秒的時間內從頭部開始迸發出耀眼的白光,隨之像滾雷落地,蔓延到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事實上那是強大的電流直接擊穿並且快速引爆了某個區域,他直接散落在地麵上,化作與塵埃一般的齏粉。
然後一切的光都消失了。
很多煙塵需要慢慢散落才能找到一個平衡態,空間裏隻剩下一片死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