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城 · 雲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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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祁醒來時聽見了雨聲,是安靜的,這很奇怪,暴雨中潛伏著某種安詳,讓他想起了在曾經鎮上的日子。
可暴雨到底不同,它純粹且沉悶,不像在鎮子上,雨砸在窗戶和空調的合金板,還有路上的一些金屬,比如十年前那種枯瘦的自行車、小河邊上的盆子,以及走得蹣跚的老人,聽起來像一首熟悉多變的交響樂。
他暫時放下了雨聲,想看看自己的所處,於是決定讓自己從躺下的狀態中起來,可這個行為卻出現了障礙——在他的意識中,自己已經完成,但是在現實體驗上,這個動作並沒有發生。
他感到劇烈的疲憊,是思維上難於自洽的不適感。
於是大腦中的意識開始自動為他填補畫麵,他瞬間離開了那個封閉的處所,置身於一座陌生的城市中,他試著環顧一圈,發現無處不是聳立的高樓,並且它們都長得一模一樣。那些高樓呈現極長的幾何塊狀,通體的玻璃能夠極好地反光,在暗光下呈現出晶瑩的深藍色,像是走在無數麵上可通天的鏡子叢中。
他想在那些高樓中看到自己的身影,可是現在雨太大了,似乎在這個意識中,不合理的事情是允許發生的,所以沉重的雨水甚至打歪了光線,就像熱量能夠使光在空氣中扭曲,他在玻璃中的影子歪歪扭扭。
時間仿佛凝固了,一切目的和意義都消失不見,隻有大雨在城市裏流過。
那個聲音在這時撞進他的腦中,可是說聲音是不準確的,聲音是一種振動通過介質傳導再被神經判別,事實上沒有那類振動的發生,也沒有真的聲音,可是蘇祁聽到了那些話。
那是一個女人發出的,他的意識頓時有了焦點,可總感覺像是躲在牆角偷聽一樣。
他隻聽見了一些零碎的詞:“沒有”、“不能夠”……
可確實並沒有任何聲音傳入他的耳朵,但這個討論在夢境之類的模糊意識中本身就沒有意義,準確地來說,他接收到的是一個概念——這個概念是“否定”,是他自身的語言補完了這個概念在具象化時產生的空缺。
然後又出現了第二個聲音,或者說是第二個概念發出者,蘇祁開始想象,這是兩個女人,一場隱蔽的對話。新的概念是關於“死亡”、“疑惑”的。
他明知道自己沒有聽到,可是那種明確的感覺卻勝過聽到,是利刃分毫不差地斬斷目標的精準。
第一個概念傳達者又說了一些“多次”、“考慮”,蘇祁一下子還不能將這些概念串聯出一個意思,他在高樓之間穿梭,想要尋找到對話者,可感覺走到哪裏都一模一樣。這是一座鏡子的迷宮,或者說,是一個牢籠。
就在這時,一個強烈的觸動襲到他身上,像是電擊一樣的麻痹感,從腦部向下延伸...他頓時倒地,翻滾著抱緊自己的頭。
雨下得越來越大,膠著的雨水抓住光不放,世界的畫麵像無數次反射的鏡子,一層層收縮到蘇祁的身上,他看見那些玻璃在一瞬間全部爆裂開來,平地而起的高樓都化作了玻璃的煙花...
他嘶喊不出聲音,他覺得自己疼得就快要死掉了,腦子是一片空白的。
他以為自己要在這裏疼死了,可又一個概念傳達過來,而這次是一個意指完整的句子,隻是聲音宏大,像是神諭從天空降臨,籠罩住整個世界,在蘇祁的聽覺中不斷衝蕩。
“他發現我們了。”
蘇祁忽然有一種模糊的直覺,這座城市已經被毀滅。無數玻璃的碎片和雨水**在一起,像某種對古老血腥的隱喻,他的視線已經完全模糊,頭沉沉地抵在地麵上,可他似乎看見了那兩個女人,她們的地位顯然一高一低,高位者就是第一個傳達概念的人,蘇祁看不清楚她們的容貌,可是能感受到她們極致妖冶的美感,那個高位者的目光平靜地落下來,她正在凝視自己,蘇祁忽然有要跪拜的衝動,可是他的意識太模糊了,已經不能控製自己的行為。
而那個女人笑了,她產生笑意的瞬間,這個詭異世界的質地整個崩潰了,像是世界的紋理發出清晰的破碎聲,她轉身離去。
隻有蘇祁被留在了這裏,也許這個世界無限大,有數不清的鏡子,他不知道自己能否在這種痛苦中掙紮出去,可是那個女人的背影像一枚滾燙的金屬烙印在他的腦海裏,他仿佛看到了燒遍半個地球的列火,那場火把海洋蒸幹,燒了足有上百年,陸地上盡是同類的骸骨,火焰中的黑影痛苦地死去,死前他們仍虔誠地跪地,朝向的就是那個女人的方向。
蘇祁聽見他們正在用顫抖的聲音呼喊:
“女王。”
再次醒來是被一陣熱浪掀翻的,蘇祁重重地摔在水泥地麵。他感到臉辣辣地疼,用手觸摸到臉上的那片粗糙後傳來灼燒般的痛覺,他的身邊是暴雨積成的水坑,而更遠處是燃燒的火海。
火焰像是一種生物一樣在這片街區遊走、蔓延,暴雨完全無法澆滅它們的勢頭。他感到頭痛欲裂,在他剛剛與蘇紊分別逃出來後,楚林的人確實跟上他了,那時他已經跑到另一片街區,那些人和他隔著一條街道,男人們示意他過去,他們能提供最好的保護,可是蘇祁沒有動。
就在那個時候,蘇祁聽到了像蛇吐信一樣的聲音,他還沒有看清楚一切是如何發生的,那枚火箭彈就落在了街道上,世界就在一聲巨響和刺眼的光亮中,隨著巨大的熱浪與衝擊波模糊起來,那枚c-90-c將整個路麵炸斷,它落在那群男人之中,道路的碎片和灼焦的血肉瞬間就混在一起,濺射在濃煙之中。
蘇祁在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經失去知覺,他的臉被灼傷了,落地時關節也有受傷,可這些都比不上頭痛,那是一種自內而外的痛感,讓他覺得這份疼痛是長在器官之上的,是與生俱來而無法避免的,它是如此親切又使人痛苦。
現在他被又一枚落在身邊的火箭彈炸醒過來,此時雖然費力,但他仍能夠坐起來,說明並不是夢,可剛才實在太真實了。爆炸留下的火焰還在燃燒,把大量的水汽從地麵上蒸幹,他置身於火的圍牆之中,然而透過火焰又看到了在那個夢中,他仿佛又看到的無數在火焰裏焚燒又跪拜的黑影,他們扭動著極長的身軀,身上刻著奇詭的圖騰。
這時他想起了蘇紊,她在哪裏?她逃出去了嗎?
蘇祁在一瞬間對自己之前的行為無比後悔,他不該離開蘇紊的。他把手撐在地上,識圖站起來尋找路線,可是他的腿似乎受傷了,一動就傳來劇痛。暴雨逐漸充斥了所有聲音,它占領了這裏,而這座城鎮似乎隻剩下他一個活人了。
蘇祁強忍著頭痛,在地上掙紮企圖站起來,卻忽然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而當他再抬頭時,爆炸的濃煙和雨霧散開了一些,他驚恐地發現,自己並不在哪個街區之中。
他的身邊是無數棟參天的高樓,所有高樓的外部都是反光度極強的玻璃,他環視一周,在那些鏡麵中看見了無數個伏倒在泥濘的路麵上的自己。
就像死神緊緊地在背後凝望著他,那個聲音再次找到他了。
“他、疑惑、身份。”
“肯定。”
蘇祁的眼睛猛地跳了一下,一切就像那個夢中所發生的,那兩個傳遞概念給他的女人,真的回來了。
“處理。”
那是高位者的意誌,她流露出來的概念總是簡單淩厲。
蘇祁趴在路上,四周火焰還在燃燒,他昏迷期間不知道有多少顆火箭彈又羅在這裏,爆炸產生的煙霧太重,大雨都無法清理,他在地上匍匐了很久,覺得已經用完了所有的力氣,也許就要死掉了,可還是想要爬起來。當他一使勁時,右腿傳來穿透般的劇痛,灼燒感接踵而至,這條腿從未這麽沉重,他硬把頭轉過去看,才發現膝蓋上一塊已經血肉模糊,石子和粉塵像顏料一樣和著黑血鑲嵌在一起,在最深的一道口子裏,他隱隱看到腥紅之中有一處灰白。
也許就是他的髕骨。
“輕。”
他把額頭支在地上,卻感受不到積水和碎石,那些聲音像在夢中一樣,直接略過耳朵衝進他的腦子裏,他再次用力,這次終於拖動自己的身體移動一些,他嚐試忘記自己的右腿,隻用頭去觀察一切。
還是大雨、煙霧、火光,再無其他聲音。
“輕。”
到底是什麽人在這樣說話啊?他恨不得在死前痛罵那個藏在暗處的人,痛快一點不好嗎?可是他的喉嚨卡著血痰,那些詞語比子彈還要堅硬地貫穿了蘇祁的意識,他咳出一口血來,大雨很快把地上的血跡清洗掉了,冷與熱的風交替著席卷,他感覺自己再也看不見了,視線完全黑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感知,它伴隨著長久的頭痛,像頭被雷電擊中,電流的聲音在腦海裏滋滋作響,蘇祁痛苦地倒在地上,他想起了在博物館裏蘇紊被電流串聯的那一刻,他以為蘇紊有很大的秘密瞞著自己,這也是他逃走的很大一個原因,而現在沒有人在一旁看著他是否也是這麽猙獰了。
在一種劇痛的麻木和將死的平靜中,意識竟然變得清明,即便沒有睜開眼睛,卻似乎更能夠對方位進行感知了,那就像是一種直覺,他不用去看見,可他就是知道,有人站在那裏,那個人正在朝自己走來。
“可是沒有暈過去,視線也沒有恢複,但是另一種感覺產生了。我沒法把它描述出來,就是像有預感一樣,我能感覺到我自己和你的存在,也能感覺到那個博物館裏,還有另一個人存在,但一開始還很模糊,我隻知道博物館裏還有人,我知道他在觀察我們。”
蘇紊早就告訴過他了,可是他明白得太晚,而且始終沒有相信蘇紊。
那麽現在就是要付出代價的時候了,他不再睜開眼睛,而是以一種還算舒服的姿勢坐著。就在一片暴雨襲擊的空城之中,炮火炸斷了所有的路麵,一個男孩坐在碎石與火焰之中,他的頭裏像是困著一場雷電,可他安靜地等待著自己的死亡。
那個人走得如此慢啊,何必大費周折這樣來殺他呢?
最後蘇祁甚至放棄了那種直覺般的感知,因為實在太近了,他已經能夠聽見那個人的呼吸,可是他太疼了,已經沒有力氣再睜開眼睛看一眼那個要殺他的人是誰,可是他腦海中有一個畫麵,那個人坐在世界的最高處,所有人都能感受到她的威嚴,她決定著一切生死,除了她之外的存在隻能匍匐著接受自己的命運。
他在那場夢中見過這個女人的背影,彼時,無數黑影將被火燒死,他們向她低頭、乞憐,呼她為“女王”,可她在最高處冰冷地看著這一切。
她的心無動於衷。
蘇祁忽然想笑,那個女人的手指輕輕觸到他的臉,帶著一陣涼意,她用拇指撫摸著那塊被灼傷的傷痂上,一塊黑色的焦皮已經龜裂,她的手始終輕輕地點在那裏,像是在凝視這一塊傷口。蘇祁卻並沒有感到任何威嚴的重壓,反而對女王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親切,仿佛他們是故人,是很久的故人,如同命運在向你叩擊,你不能回避她。
就像火焰因為她的到來而熄滅了,又隻剩下暴雨的聲音。
“蘇祁。”那個女人吐著氣息念他的名字。
蘇祁緩緩睜開眼睛,他的心像是在那刻破碎了一次。
他看見蘇紊正跪在自己的麵前,輕柔地撫摸他臉上的傷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