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青青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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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9年日星期一
    今天我醒得很早,猛然驚醒的那種。醒來以後發現,周圍伸手不見五指。窗簾並未合攏,但縫隙裏透過來的夜空,如鍋底一般黑。
    牆上的鍾,秒針走得那叫一個震耳欲聾。鐺、鐺、鐺、鐺,清晰得不能再清晰。不知道為什麽,最近我的聽覺異常靈敏,誰關門稍微大聲一點,我都覺得耳中一陣巨響,幾乎想捂上耳朵。
    我當時眯著眼睛盯著鍾看了半天,看清楚才半夜三點多。半夜三點多,我就那麽清醒。就要那樣睜著眼睛,直愣愣地等著天發白。看來晚上還得熬夜,絕不能睡早了。
    距離我們家搬來m市,已經有半個多月了,周遭的一切都還是這麽混亂,真讓人泄氣。
    媽媽不能再教書了!這真是一個壞消息。可這也太沒有道理了。她都教了三十年的中學數學了,三十年了啊。那些人知道我媽媽教書教得有多好嗎?就那麽大筆一揮,隨便分配了她,去什麽自來水公司做什麽,職工教育?難道那些三四十歲的人,還要學代數幾何、學怎麽畫輔助線嗎?學了能有什麽用?我也不是三歲小孩了,沒那麽天真幼稚。我知道,這就是變相地讓媽媽去打雜。
    可憐。媽媽的書教得那麽好,有那麽多的學生和家長都喜歡她,到頭來卻隻能去自來水公司給人家打雜。我真為她難過。
    爸爸的遭遇也讓我難過。他被分配去的公司更不好,叫做什麽拉絲廠。我原先以為,是生產衣服上的拉鏈的,驚訝極了。怎麽能讓我爸爸去那種地方?生產衣服上的拉鏈?後來爸爸解釋了,是生產鋼絲的,工業原料。那還稍微好點,至少是對社會發展更加有用的東西。
    哦,我離題了。我上麵說的讓我難過的事情是,爸爸說,他這幾天中午隻帶了鹹菜就飯。有人經過時,他就將菜盒往遠處推一推,不讓別人看見。等那人走過去之後,他再將菜盒拿過來接著吃。真是一分錢逼倒英雄漢。爸爸一定覺得很憋屈吧?如果換了是我,心裏一定覺得很難受。
    不過呢,我也不能隻記錄壞消息,公平地說,也有一些好消息。王阿姨上周末到家裏來,眉飛色舞,滿麵得色。她說她這個月的工資漲到了有接近五百元!爸爸媽媽都為她感到高興。他們都喜笑顏開,精神振奮。是啊,這比我們原來在山區的時候,好了實在太多了!看來,情況也沒有我寫得這麽糟糕吧,嘻嘻。
    嗯,我們從山區搬到m市,總體來說也應該說是一件好事吧。就是住的地方有一點糟糕。
    好啦,不寫這些了。今天還有另外一件值得我高興的事,需要好好記一筆。
    其實,在今天之前,我最憂心的還是我自己上學的事。還有不到四個月就要中考了,我上學的地方還沒有最後落實呢。全廠搬遷從上學期就開始了,老師和同學一批一批地撤退,人人無心向學,學校形同虛設。我感覺自己已經荒廢一個學期了。結果m市教育局在學期末尾,給我們廠子弟學校還分配了唯一一個市三好學生的評選資格。我媽媽近水樓台先得月,立即就幫我爭取了過來。唉,說起這件事,我真是覺得很不好意思。也隻能說是矮子裏麵拔將軍吧。或許,這就是所謂的走後門?真的挺對不起我以前的那些同班同學們的。
    但是我沒想到,就是這個假的“市三好學生”稱號,竟然給我帶來了今天這樣意想不到的好處。
    今天一大早,爸爸帶著我去五中報道。五中離我家走路二十分鍾就能到。校園旁邊是空曠的稻田,校園裏幾乎沒看到有什麽學生在活動,有一種很古怪的荒涼感。一路上我都十分驚慌失措,感覺象是走在一片廣袤而沒有人煙的大草原上,遠處孤零零地豎著一棟教學樓。
    進了教導主任的辦公室,老爸還是立即發揮出他的老牌作風----吹牛!一見到那位教導主任的麵,兩句話還沒說到,爸爸就開始說,我們家陳諾的學習成績特別好,您看,她上學期還拿了市三好學生呢。不是我們學校自己評的,是你們m市的市級三好學生!我聽著他的話,恨不得地上能立即出現一道地縫,讓我噌地鑽進去躲起來。然後爸爸飛快地跟人家攀起了交情,問人家大學是哪所學校畢業的,竟然真的被他蒙對了,爸爸與那位教導主任是大學校友!總之,在爸爸一陣我實在不願去細聽的寒暄吹捧之後,那位教導主任說,你女兒是個好苗子,在我們這兒上學浪費了。來,我給你寫封信,你帶著學籍關係,去市裏十一中,找那裏的教導主任問一下,願不願意收你女兒入學。
    這真是叫人意想不到!爸爸立即興衝衝地帶著我趕去十一中報道。去十一中需要坐公共汽車,有三站路。我們搖搖晃晃坐了車,到了站牌,車還未停穩,爸爸一把拽著我的衣袖,拉著我跨下了車。
    怎麽說呢。我感覺自己一下子掉到了一個讓我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的世界。我真的不知道怎麽用筆墨形容那種震撼的感覺!十字街頭,紅綠燈閃爍不停。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騎自行車的,騎摩托車的,鳴笛的,吆喝的,讓人心裏直打鼓。我感覺自己都邁不開腿,不會走路了。
    正在恍惚的時候,爸爸拉了拉我的袖子問我,
    “陳諾,以後你要天天走路坐車來這裏上學,你能行嗎?不要被人給拐跑了。”
    我遲疑地點了點頭,“能行--吧。”
    坦白說,我心裏有點發毛。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嫩宅(土話)。說起來也是十五歲半快十六歲的人了,馬上都要上高中了,怎麽看著還跟個小學生一樣。一定要自己仔細些!”爸爸的聲音裏,透著一種特別的焦急。我有些黯然。還是老爸好,為我的事情這麽奔波,時時處處擔心我。
    後來,我就那麽傻愣愣地跟著爸爸,慢慢穿過馬路,不錯眼地看著我到的那個新奇的世界。
    因為五中教導主任的那封信,十一中那個胖胖的教導主任笑嗬嗬地接收了我的學籍關係。他喊來一位年輕男老師,說是初三一班的班主任,姓朱,讓我跟他走。於是我就背著書包,跟著那位朱老師去他的教室了。走了一會兒我才想起來,我沒跟爸爸道別,也沒朝他要回家坐公共汽車的錢。
    朱老師走在我前麵,側身又確認了我的名字,閑談了幾句。我感覺,因為教導主任對他說起我是市三好學生,他的態度很好,很和氣。但是他肯定不知道,我當時心裏有多虛。
    等到了他的班級門口,我的心裏就更虛了。整個班級,大概有五十多人吧,好多人都好奇地看著站在教室門口的我。我感覺自己一手心的汗,心跳得我都壓不住,雙手緊緊地攥著書包兩側的帶子。
    朱老師好象不為難人。他隻在教室門口稍微停頓了一下說,我們班來了個新同學。然後他就領著我走到教室中間的一列,那裏正好有一個空位,他回頭對我說,陳諾,你就坐這裏。然後他又對坐在裏麵的那個女孩子說,張慧,照顧好新同學。
    那個眉清目秀的女孩對我笑了一下說,你好。我覺得有些窘,也生硬地朝她說,你好。不等我坐下,她朝前一把握住我的手說,太好啦,老天爺終於聽到了我的祈禱,肯賞賜給我一個好同桌了。
    坐在我們前麵的一個紮著馬尾辮的女孩回頭對我說,嗨,新來的,我是這個班的班長。你叫我小陶就可以了。我的新同桌立即說,要叫她小淘氣。陶班長立即瞪著眼睛,逼張慧改口。張慧不肯。兩個人推搡起桌子來。
    我將書包塞進桌肚,拿出筆袋。一會兒上課鈴響,有老師走進來,是一個留著胡子的小老頭。他唬著臉,很嚴肅地說,今天當堂測驗。我一慌神,我已經有一兩個月沒怎麽上課了,怎麽這麽倒黴,第一天重新上課就是測驗?正發懵呢,雪白的試卷紛飛,延綿不絕,陶班長回頭將一大疊試卷傳給我。我笨手笨腳,掀了半天才掀下來一張,回頭將那疊試卷交給後排的人。
    我的視線與後麵的同學對視了一下,他一副威嚴的樣子,搞得我心裏猛然一緊張。後排是兩個高高大大的男生,看著都不太好相處的樣子。
    拿到試卷一看,果然是我最害怕的化學,真是出師不利。我的心跳一下子劇烈了很多。沒辦法,隻有硬著頭皮做了。坦白說,這算是我今天能走運到十一中上學這一幸運事件中的不幸了。今天這堂化學真是考得一塌糊塗,估計沒有及格。怎麽辦啊?哎算了,到時候不跟爸媽說了,就當我明天才去報道的,沒考這堂測驗好了。
    我正在寫試卷呢,後麵有人用腳踢我的凳子,我回頭去看,是那個與我對視的男生。他對我說,同學,借一下橡皮。奇怪,橡皮沒有他不知道跟他同桌借,非要跟我借?初來乍到,我也不能得罪人。我從筆夾裏拿出橡皮,轉身放在了他的桌頭。
    側麵有人嗤地一下笑出聲來,我猛然撞進那人的眼裏。
    那竟然是一個非常,怎麽形容呢,長得非常讓人賞心悅目的男生。。。
    唇若敷朱,目若點漆,很有點混血兒的感覺,入目難忘。我心裏一慌,連忙回頭接著寫試卷。胡思亂想之間,也不知道自己都寫了些什麽。總之終於糊弄完了,但心裏很煎熬。我還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考試考得這麽糟糕呢。
    考試結束,課間休息的時候,我的新同桌張慧對我說,那個長得特別好看的男生是小龍同學,我們全班女生都喜歡他。是的,張慧原話就是這麽說的。“全、班、女、生”,四個字,她一個字一停頓,聽得我感覺她象是在念咒一般。
    坐我後麵跟我借橡皮的男生,那個叫張正的,原來也不是真的要借橡皮。他的意思是,叫我別跟個看家護院的狗一樣,把自己的試卷擋得那麽緊,讓我朝後坐坐,試卷往前擺擺,這樣他可以抄我的試卷。這是他們的行話。哎,我怎麽可能知道這種行話啊?況且,我今天的試卷做得一塌糊塗,他抄不抄,會不會都跟我結下什麽梁子,叫我好看?真麻煩。
    我聽完我新同桌的話,十分不安,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那一刻真感覺難過,有點害怕,也有點想家。過了一會兒,後排的人來踢我的凳子。這麽快報複就來了嗎?我強忍不適,回頭對他賠笑。他將橡皮遞還給我,沒說話。我覺得還是立即解釋一下比較好。於是,我盡量撐著笑容說,
    “同學,我今天考砸了,大概率會不及格。我當時沒聽懂你的意思。真的,我那個,對不起。”
    這位叫張正的看了我一眼說,“你的成績好不好?”
    這個問題可真直接。我猶豫了一下說,“不太好。”
    想了想,我立馬又修正了答案。“不,是真的不好。”誰都知道,不太好的意思其實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絕不能說不太好,否則會被人認為虛偽。
    旁邊那位小龍同學好象在聽我們的對話,因為他插嘴說,
    “張正,你一直期盼著你前麵的空位能來個學習好的女生,看來你這個願望要落空了。”
    聽了這位小龍同學的話,我心裏突然懊惱了起來。我是不是謙虛過頭啦?給他留下這樣一個不好的第一印象?但是,我現在也不能說什麽,尤其是剛剛過去的化學,考得那麽糟,可不就是實事求是的不好麽。我隻好轉頭麵對著自己的課本,默默不說話。
    我的新同桌碰碰我的手肘說,“陳諾,你的名字挺好聽的。這世上哪有十全十美的事啊,成績不好沒事的。樣樣都好,還讓不讓旁人活啦?”
    張慧真是一個蠻可愛的女孩子,挺會安慰人的。我覺得開心起來,朝她認真地笑了笑。
    這就是今天發生的事。值得紀念的一天。
    哦對了,後來我在書包裏找到一點錢,坐了公共汽車回家的。幸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