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情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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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後,上官府,小花廳
麵容僵硬的上官翼收了左手,回身麵向府院中的一顆老榆樹,停止了失控地嗬斥,微微含胸、背著手,立在那裏不動。
細雨後的秋爽,並未帶給許盈盈太多愉悅。她右手護著被打的手臂,一時間沒能從方才自己的驚呼聲中鎮定下來,委屈和氣惱讓她潤白的麵色,異常地漲紅,好像暑熱沒有褪去的屋簷。
整個下午,她腦子一直嗡嗡亂響。
先是大管家上官禮帶著家丁衝進她的臥房搜檢,然後是麵對大夫人慕容禮英的厲聲質問,最後等來家主上官翼這嫌惡的一掌。
所幸,上官翼突然對許盈盈出手的那一刻,上官希起身,從身後攬住了全無防備的她。幾天後她才明白,上官翼當時,是故意衝著她妹妹上官希的方向去的。——他斷定,身形高壯的上官希,出於本能會接住此時孱弱的許盈盈,避免跌倒摔傷。
許盈盈不看任何人,因為正在向小花廳逐漸聚集過來的人,沒一個能夠幫到她。
她輕輕撫著她的上官希以示寬慰,“我沒事。”她低聲說,卻眼神愣愣地看向前方這個袍袖還在顫抖的男人,心下淒涼起來。
“上官大人如此待我,如果你能好過些,那就這樣吧。”她說道,以為上官翼會厲聲斥責幾句,而讓出挽留的機會。
但是,他一動不動,所有人都一動不動。
上官希吃驚地發現,看上去平靜的許盈盈,開始打哆嗦,包括她的牙齒,因為她聽到了口中的“咯咯”聲。
“盈盈,我送,,,”跟著許盈盈離開的她,隻說了半句,便被身後的上官翼喝住。
上官翼豎著眉目、臉色青灰,低吼,“送什麽送,讓她自己走!
許盈盈聽聞,隻覺得心內“哐啷”一聲,仿佛一個精致的大花瓶,碎在了地上。
這時,大管家上官禮繞著小花廳周圍,輕輕在身側揮手,驅趕著躲在粗大廊柱間偷窺的下人,眾人三兩一撮的,帶著或私語,或嘲笑、或驚恐、或搖頭的背影,開始作鳥獸散。
許盈盈知道,這就是世間的人們,對待身側旁人的突變而有的正常反應。此時不會有人代替她拆解,更沒人上來幫她分辨,眼角處,連麵色仍然帶著西北幹澀的小翠,也兀自低頭走開。
她聽著自己的腳步聲來到南角門的時候,耳邊還伴著大夫人慕容禮英如玉器琳琅的柔聲,依舊是豪不掩飾的鄙夷。
“唉,這山裏來的姑娘,怎麽就能隨便進得上官府?”
“都散了吧。”她最後略提高的音調裏,帶著她獨有的嬌音,連同她絕美的容貌一起,刺穿了此時許盈盈。
日頭熱烘烘,還在頭頂無情地懸著,許盈盈走出院牆異常高聳的上官府,跨出相對看起來低矮些的南角門,身後的門毫不猶豫地“哐啷”一聲,關上了。聽到門閂聲,她麵無表情地回頭看了一眼,門邊的石雕裝飾,腦子裏一時間卡住了,完全想不起來上官翼曾告訴她,這蘭草雕刻是他祖母喜愛的紋飾。
處於意外、震驚中的普通人,都會短暫的進入一段“木僵期”,許盈盈也一樣。
她無目的地拖著腳跟,走在人跡逐漸稀落的戎銘街,挨打的手臂已經不再突突地跳著,隻留下陣陣熱辣的腫脹感。
這條因上官府擴建而新辟的戎銘街,以及街上鋪設的堪比長街的厚重大石磚,讓這個時候的許盈盈,徹底理解了,朝廷命官的尊貴,以及自己與這尊貴之間的懸殊。
不過,即便她看清了,她仍然不願相信方才發生的一切。
這個雨後放晴的下午,剛剛綻放的初夏豔陽,靠著廊柱看初霽的她,突然看到小月洞門裏,上官禮表情嚴厲地帶著府院裏她一個都不認識的家丁,沉重紛亂地衝著她疾走過來,她除了一臉茫然地問,怎麽了?便再無任何辦法應對他的戾氣。
一貫溫厚的上官翼,衝她的突然一掌,像重複不變的舂米錘,不停捶打著此刻的許盈盈,讓她艱難忍耐著胃裏翻江倒海一般的不安。
她知道,體內的情毒,即將發作,心內又是焦急、又是氣惱——焦急的是不能再嘔出藥湯,氣惱的是製毒之人何其陰狠,要對她下此毒手。
走到城西百源堂附近的吉成街,天邊已經冒出焰紅的晚霞色。
許盈盈麵色慘白,體力不支而一直哆嗦的雙腿,虛浮的每一腳都像踩在棉花上一般,掌握不了重心。她顧不上粗糙的牆皮膈手,用力扶著街邊小巷的牆,竭力撇開腦中關於上官翼的任何,一步步挪著,以確保自己到達百源堂的時候,不要被鋪麵夥計,看出自己的這副落魄。
畢竟,在百源堂,誰都知道,上官翼毫不掩飾地寵溺於她,全然不似在官府、驛站之時。許盈盈後來想,大概是,百源堂的上客房裏獨有的淨習香、也或者是當時這裏沒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讓緊繃心弦的上官翼,徹底放鬆心界,活得更像他自己本來的樣子——那個對她言語溫熱、眉目含笑的“大哥哥”。
許盈盈還是忍不住心中叫喚了一聲,“他,真的會這樣對我啊?”
遠遠看到百源堂黑色的牆頂磚,許盈盈失控地將一口藥湯嘔了出來,因為心念裏的上官翼,徹底攪擾了她的全副身心。
壓抑半晌的羞辱和不甘心,也隨著嘔吐物一起爆發,兩腿一軟,許盈盈緩緩靠著牆、歪在角落,她的手臂一節節地摩擦著牆皮,再次像妖獸一般突突跳著,生疼難忍,更加提醒著她——上官大人,今日當眾的無情,亦或者他本來就如師娘口中的那麽無情,隻是之前因為有求與她,而顯得、讓她以為,他是個情深意切之人。
軟靠在牆邊的許盈盈,隱約聽到灰牆的另一邊,有鼓樂之聲,是這家人請的樂手和小戲吧,他們這是有多美好的日子啊!
想到這裏,她微微笑起來,嘴角掛著淒慘,在最後清楚的意識裏,聽到了馬蹄聲在牆壁上的回音,然後是一個男人的大手。仍然在笑的許盈盈,順著手臂側仰看上去,心裏突然一怔。
“你是,,,?”
柳繼,籌謀數月的事,果然等到了一個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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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時,書樓,二樓內室
讓許盈盈醒過來的,是胃裏翻江倒海的不安。
周遭非常靜謐,她正要睜開眼睛,卻聞到淡淡的書墨氣,心內思量,這裏不是百源堂的上客房吧?——沒有一丁點的藥香!
她顧不上許多,先調息片刻,晚上還有事情,等著她去完成。
正當許盈盈要睜眼準備起身,一個沉重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地大步走來,不禁讓許盈盈內心一驚,本能地將手掌放平。
步幅很大,是個高大的男人,百源堂裏,沒有這樣的人!
“會是誰!”許盈盈問自己。她保持著安臥的姿態,靜觀其變。
柳繼送走他北城守軍裏熟識的醫官之後,去了藥鋪照方取藥,但始終心裏七上八下,正在思忖接下來應該怎麽辦。
原來柳繼隻是計劃接近這女人,熟識之後,了解其行蹤、落腳處即可。
但看到許盈盈在小巷裏暈厥,他當時以為是這女人可能懷孕了,躊躇不前地擔心起來。
他的計劃裏,可千萬不能有小孩!
柳繼知道,這是他的軟肋。
他雖然沒有婚娶,更沒有接觸過女色,但是他知道,孩子是他唯一會影響到他的計劃的因素。
每當上司盧海印的小兒子,站在營房門口等候父親,孩童獨有的清澈和熱切,讓柳繼時刻憤怒的內心,就那麽瞬間化掉了。
抱起孩童嬌嫩的小身軀,任憑他的口水噴濺著,衝他說話,多數他都聽不懂,卻內心渴望與孩童更親近些。
柳繼認為,孩子,就是用來鼓勵殘忍世間的大人們,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因為這個緣由,柳繼知道,他會對這個女人下不去手,哪怕這個孩子是上官翼的。
結果醫官說,這女人“中毒不淺”,眼下這一時半刻,倒還真想不出一個妥當的可解之法。
柳繼先是得意地心內一鬆,沒孩子!然後又急急地問,可活命否?
醫官回,以在下經驗,此毒若調理周到,倒也不會立即斃命;但不解此毒,此生也是要被寒暑交加的痛苦,折磨到生不如死。
“不能讓這女人,半截死掉。”他冷靜地思忖著,走進許盈盈安睡的內室,取下敷在她額頭上的濕巾帕,仍然是熱的。
“怎麽搞的,熱度沒有退啊?”柳繼煩躁著,內心在計劃等許盈盈清醒之後,如何與她對談,畢竟他事前的計劃隻是跟蹤,不是幫她養病。
正午,正在北城吃飯的柳繼,得到上官府內的密報。事出突然,他沒時間先回家和成媽談及此事,便急急策馬從北城的營房趕往上官府附近的小路。
當時的柳繼,隻是希望趕在許盈盈淹沒在長街的人海裏之前,確認她的去向和落腳點,畢竟他之前沒見過許盈盈。所以死盯著南角門裏走出來的一個女子,衣著樸素、麵容慘淡,他根據體量和容貌的描述,推測此人便是被上官翼趕走的許盈盈,那個近幾日名滿帝京的醫女。
此刻,端坐許盈盈對麵,柳繼輕輕將巾帕換了個麵,敷上。他緊急改變著對策,計算著如何讓這出戲,唱的又好聽又好看。
突然,他看到許盈盈微微一抽,兩眼圓睜、驚恐地看向自己,這樣的猝不及防,讓正在搜腸刮肚的柳繼,也嚇了一跳。
陌生的兩個人,就這樣,一個躺著、一個坐著,彼此呆滯了片刻——時間越久越容易暴露心跡。
“你是誰!”許盈盈撐起上半身,先開口警覺地問。
“姑娘莫慌,在下柳繼。看到你倒在牆邊,就,,,因不知道你家住哪裏,隻好先安置在這個小書樓。”一口氣說了預先想好的說辭,柳繼有些氣急,停住了。
許盈盈略略緩和的眉頭,坐直身體正要言謝,卻發現自己渾身燥熱——熱情毒已發作。“難道,下午的藥全吐光了嗎?”許盈盈默默對自己說。
“姑娘,你,,,你是不是有重病在身?”柳繼問。
他推斷這女人並不知道醫官曾經來過,遂假意問尋,看她自己是否能有解毒的法子或者藥方。
許盈盈垂下眼眉,掩飾著內心的複雜,說:“是柳公子啊,那小女子多謝柳公子搭救。”
她想了想,繼續說:“我是個中毒之人,雖不是疫毒,但也不能在此多做停留。”說罷,許盈盈探身看向腳榻上的繡鞋。
柳繼見狀,忙起身退後正欲回避,卻見許盈盈,剛從羅漢床上站起,便眼珠朝上一翻,口中“呃”的一聲,再次歪倒在床鋪上。
之後的半個時辰,許盈盈渾身大汗不止,雙唇仿佛被燒幹了一般,裂開來,當她再次醒來,發現身體像淹在水裏一般,小衣完全濕透。身上蓋著原本鬆軟的錦被,此時仿佛一塊蒸籠緹布,全數壓向濕噠噠的自己。
“好希望大哥哥,能在身邊啊。”許盈盈眼角淒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