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西北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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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個月前,豔陽,西行路
    騎在馬背上的許盈盈,多年後仍然反複充斥著大腦記憶的,就是此刻又幹又澀、含著沙土像小針尖一樣的風。
    離開帝京城已經十天,日夜兼程、不為了馬兒能休息都不進驛站,即便進驛站也是抹黑投宿、清晨離開,上官翼的解釋是,減少被人看到的機會。
    這樣的奔波,讓沒有任何經驗的許盈盈,疲累地恨不能,每天讓上官翼把自己綁在馬背上。
    “早知道就不要學會騎馬了!”她嘀咕著。
    上官翼看到昏昏欲睡的許盈盈,湊上前來說,再堅持一下,過了前麵的林子我們休整半天吧。
    順著遮陽的帽簷,許盈盈先是無力地斜瞄著上官翼。
    突然她猛眨巴眼睛,說出這幾天她一直想說,但畏於上官翼始終冷淡不和她多囉嗦的氣場而不敢說的話,方才見他主動湊上來搭話,她便得了便宜一般,“嘩啦”一聲,打開了話匣子。
    “這麽瘋了一樣地趕路,我一直在想哦,不知道大人沒有想過,聖上抱恙,你剛剛追查到蘇明明,他便會得到消息逃走?而我們日夜兼程,如何追到這裏仍然不見他的蹤跡?”
    上官翼沒有直接回答,他不想讓許盈盈過多的牽扯進宮廷裏凶險的派係爭鬥中,雖然李乾讓許盈盈跟著他出來辦差。而且此刻,他很明了,一直不見蹤跡,反而說明,危險越來越近。
    見上官翼思而不語,她繼續說,“大人,我最不能理解的,就是蘇明明為什麽往西北逃,你,消息確切嗎?”許盈盈拉下麵紗,抖著雙眼裏的閃亮,看向上官翼。
    “他用的毒,不是西北慣常的濃烈惡性,反而類似江南手法唉。”
    上官翼沒好氣地說:“那你在聖上麵前,因何不說?跑出來這麽遠了,和我說這個!”
    “我想,師父應該和聖上說過。”
    “你的意思是,鳳逍遙知道蘇明明的意圖?”
    “這個我還不確定,但是師父肯定知道些什麽。”
    “盈盈,你知道這次聖上叫你跟著我,是為什麽?”
    上官翼突然直呼許盈盈的名字,又讓許盈盈心裏一陣猛跳,心裏的各種紛擾瞬間不見,變成滿滿地小歡喜。
    “你又叫我盈盈?大人這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稱呼我啦!”許盈盈完全忘掉了剛才的緊張和上官翼的疑問,突然眉飛色舞起來。
    “你想什麽呐!我出帝京就和你說過,這次出行,不可暴露你的醫女身份,讓你穿男裝也是這個原因。”一臉嚴肅的上官翼,沒好氣地接著說:“叫盈盈怎麽啦!要麽我叫你許仙,你肯嘛!”
    說罷,他斜眼睛瞄向許盈盈的馬,發狠地一掌拍在馬屁股上。
    馬吃驚不小,撒開蹄子奮力奔向遠方,同時帶著許盈盈的驚呼,“上官翼,你怎麽又這樣子啊!”
    看著緊貼在馬背上的許盈盈,上官翼口中學著她的語氣習慣,嘟囔著,“又這樣子,啊。。讓你天天話多,吵死了。”
    他二人都知道,這次受命必須隱匿巧行,追回逃犯蘇明明。
    匆匆出帝京,上官翼已經前後思量過,蘇明明絕對不是一個區區太醫院的粗料藥師那麽簡單。
    而李乾放著刑部那麽一幫大爺、高手不用,偏讓他這個上官家的人來查辦此事,想必,李乾是猜到了結果、或者是他希望結果如他所料。
    隻是,上官翼不便和一個平民醫女許盈盈多說,也是因為不想將自己內心還不明了的揣測,說出來。
    而且,如果此次西行果如他之揣測,他仍然不解李乾的做法,隻能聖命難違地一路帶上這個一直沒個正經樣子、唧唧呱呱的小姑娘。
    上官翼估計略有些武功的蘇明明也跑不快,更何況憑著他的追鳴早能追上的,隻是許盈盈這騎馬的能力,哎!真不敢恭維李乾的這個安排。
    不過,追上蘇明明也就是這一兩天的事情,上官翼樂觀地估計著。
    隻是,他也不想追的太急迫,畢竟,釣線拉太緊隻會讓魚,脫鉤。——他後來是這麽揣測李乾的安排。
    蘇明明能調製出外人察覺不到的慢毒,還膽敢對聖上用毒,可見他的內部關節,一定不是一般人所能觸及的。
    李乾讓上官翼暗查這條線,也是看中他日常深居簡出的個性,放他這條暗線出帝京,牽扯麵最小。當然上官翼也猜到的一個原因——李乾信任上官家。
    上官翼明白,雖說此刻的李乾,無心朝局、甘心讓慕容家族十幾年來把持朝堂上下;但他也絕不是看上去那麽風流好色、買醉深宮。
    做為近身侍衛,他這幾年多次看到深夜裏的李乾,赤腳立在暖閣裏,默默看向窗外的宮牆,一改日間風流態度,而顯露著君王特有的決絕之色。
    不動聲色的上官翼明白,這個皇帝不是個久居人下之人。
    臨行前的那個晚間,上官翼得到李乾的召喚,走進暖閣的內室,看到比自己年長不過十歲出頭的李乾,裹著輕綢長袍、箕著鞋、散著頭發,立在桌旁,解毒成功之後恢複正常飲食而仍然消瘦泛黃的麵容,突增了些許他這個年紀不應該的蒼老。
    “上官翼。”
    看著走到門邊的這個帶刀侍衛,明月般疏朗的麵容、一絲不亂的官服,在明燈之下,相互交錯著彼此的熠熠光彩,他不禁心生豔羨。
    李乾揮手示意近旁同樣在看上官翼的鄧祺。
    躬身縮背的鄧公公眼角看處,立刻會意。
    “陛下早些安寢,小奴先行告退。”說罷,定睛看了一眼低頭向著內室走來的上官翼,遲疑地頓了一下,然後快步離開。
    同時抬手招呼外間侍立的小太監們,一並退到暖閣後麵的耳房。
    鄧琪遲疑,是因為他意外看出,上官翼壓根沒有和他這個新晉得寵的近身太監打招呼的意願。
    他誤會了。
    上官翼低頭走進來其實更多的,是在思慮接下來他將麵對怎樣的一個李乾,當然他也不屑於對這個麵生的太監,示好。
    上官家從來不會對誰,示好。
    李乾定睛看了會兒上官翼,上官翼始終低眉看著眼前的地磚,但是李乾知道,此刻的上官翼,在警覺。
    “抽刀。”隨著一聲低喝,李乾突然向上官翼的麵門擲出桌案上的一個鎮紙。
    上官翼果斷後踏半步,本能側身讓過呼呼飛來的“暗器”,同時伸出右手眼明手快地接住了鎮紙。看明手裏的玉鎮紙,摩挲著上麵的雕花和嵌金,他麵無表情,雖然內心是七上八下。
    二人沉默片刻,上官翼向李乾畢恭畢敬地雙手高舉鎮紙。
    “陛下,臣的衷心,也如這鎮紙,可隨時拿去。”
    李乾嗬嗬笑著,走到近前,拿走鎮紙,說:“上官大人,好身手啊。”
    看著不苟言笑的上官翼,李乾欲言又止,反而換了話題,調笑裏滿含傲慢,“朕讓你抽刀,你怎麽抗旨啊?”
    “臣不敢!”上官翼,謹慎地低頭。
    “刀,隻有一麵刃口,是用來對抗外敵和刺客的,陛下麵前,不可造次。”
    “哈哈,”李乾仰頭大笑,“好,好。你這個說法,朕信你!”
    “陛下,”感受到今日李乾的敵意,上官翼微蹙眉頭,拱手行禮,“下臣得陛下恩典、拿著朝廷俸祿,衷心,是為臣子本分。”
    “行吧,抬起頭來,我還有個小事兒,問問你的意見。”李乾有些不耐煩。
    “是。”上官翼心內蹊蹺,遲疑地看向李乾。
    李乾,緩緩走近,食指輕輕指向上官翼,問道:“你對你嶽丈,如何啊?”語氣輕快和善,給人一種錯覺,仿佛是兩個同僚在相談,但那雙盯著上官翼的眼神裏,滿是高高在上的審視。
    自與朝中強族慕容氏結了姻親,上官家就已經做好今日回複李乾的準備。
    上官翼隻是沒有料到,李乾會這麽突然而直白。他刻意沉默了片刻,拿出早已準備好的說辭應答,“陛下不必擔心,臣自當恪盡職守,不會因私情而忘記本分。”
    “大膽!”李乾厲聲道,“敢揣測朕之心意?”
    上官翼並不畏懼,將直視李乾怒色的目光,滑向他的胸口,沉聲道:“陛下屏退左右、深夜招臣入內室,是對下臣的莫大信任。臣的家祖家父得先帝和陛下隆恩,自是心存感懷,誓言不負君恩。”說罷,恢複低眉、拱手道:“陛下如有重托,但說無妨。臣定謹記家祖訓誡,恪守臣子本分。”
    “哦?”李乾歪頭看著上官翼,恢複他的日常的輕佻,“朕可聽說,你夫婦二人,錦瑟和諧的。”一想到他娶的帝京第一美女,李乾竭力讓自己的語氣中,沒有醋意。
    “禮英為人謙和良善、侍奉家父臨終盡心竭力,臣在家裏,自當尊她一些。”上官翼料到李乾想聽什麽,穩了氣息繼續說,“不過在朝,我為臣子。自古都是有國才有家,如若朝臣做不好,如何還能有家之錦瑟和諧?”
    李乾扶著舉在半空上官翼的雙手,讓他突然一驚,“陛下?”因為他察覺到李乾寒涼粘濕的手指——李乾在緊張。
    “我知道,”李乾訕笑著說道:“你上官家也有難言之處,被迫娶了慕容家的長女。”
    上官翼臉色尷尬,或者說他不掩飾這種尷尬,“臣之內家私事,勞煩陛下了,下臣罪過。”
    “嗬!”李乾突然語氣沉重起來,“你知道的,你們上官家,哪件私事,不是事關朝堂!”
    上官翼眉頭一緊,他知道李乾這是故意拿祖父的陳年舊事,來壓製他,更是來提醒他,上官家能有今日,是當年先帝似是而非地網開一麵。
    不等臉色僵硬的上官翼回答,李乾繼續說道:“別這麽鞠著,我要你幫我辦件事,但不可讓慕容家知曉分毫。”李乾雖展顏微笑,但語言裏卻是極其威嚴,“你能明白?”
    “臣,明白。”
    李乾收起笑容,與堅毅的上官翼,四目相對,心內全透徹了——這些年彼此揣測的對方,都正是揣測的那個樣子。
    .
    西行官道上,上官翼策馬趕路,同時自己內心的疑慮也上下奔騰。
    李乾此次突然昏厥,隻有暖閣裏的幾個人知道,消息封鎖的連皇後都不知曉。
    而後是避開太醫院,以參訪山居名士為由,召見鳳逍遙等人。看文書,鳳逍遙帶來的三個弟子,也都是自幼便一直在山莊長大,遠離權力中心,不可能染指宮中事宜。
    臨行前李乾明確,蘇明明的幕後主使,肯定是朝中權臣;而鳳逍遙的推斷,此次用毒之人,必定存著試藥之人,否則下毒的分寸,很難拿捏到這麽微妙。
    循著鳳逍遙所示,上官翼為避人耳目,單獨夜行潛入太醫院的檔庫,先排查近幾個月的府院仆役的名冊及其進出文書。當翻到蘇明明的宅院,在冊的仆役一共四個、家下婢女二人、廚娘一人,半年內陸續有兩個失蹤,報備的卷宗說是夜間偷竊之後逃匿;還有一個婢女,則月前報告,打水失足跌入井中。
    “這是狐狸尾巴啊!”
    上官翼心頭一熱,之後翻查其他人等,再無如此蹊蹺。於是,他按照原樣,小心就卷宗放回,心頭盤算著,是先回稟此事、還是先追查此線。
    結果,他選擇了前者。
    現在星夜兼程的追,即便先前那兩個仆役的去向不得而知,起碼蘇明明的大概方向,是肯定的。
    因為,他為防止萬一,偷看卷宗的第二日開始,便安排自己的家丁去蘇宅附近蹲守。收到他背著小包袱出了西門的線報,上官翼急急入宮稟報,想到可能追回蘇明明的任務歸他,但還不知道,李乾預先的安排——讓許盈盈跟隨他一起!
    當時,看著許盈盈一臉癡憨地衝自己跑過來,上官翼甚至覺得,是李乾放了消息給蘇明明,讓他逃走,然後安排許盈盈和自己去追他回來!
    正想到這裏,上官翼眼角突然閃過一道異樣。
    是兵器的反射。
    果然這林間,有埋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