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趙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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晌午,孟州城樓
蘇明明立在守城的偏將齊須闊大的背影裏,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城下陸續增多的進城民眾。
這兩日的相處,讓本以為可以為所欲為的蘇明明,像失了盔甲的武將一般,倍感孤立,因為齊須。
他沒有料到自己按照指示,辛苦跑來找的齊須,竟然不似說的那麽親善於他,比如此刻。
按說好歹自己帝京來的,齊須應該幾近恭敬給他找把椅子,好茶好點心地招待著,誰知今日一早,上了城樓一看,昨日自己暗示的,他一點沒放在心上,還是這麽讓他幹巴巴地立在身旁,還不讓自己出聲、說道,完全當自己是,布偶。
可見,武將不好相處呀!
想到這裏,縮著背的蘇明明,訕訕地看向齊須,湊近了說道:“齊大人,此次煩勞您施以援手,蘇某銘記在心。日後,,,”
不等蘇明明說完,身高八尺半、寬膀闊麵的齊須,目不斜視地抬手阻止,淡然道:“日後的事情,日後再說吧!眼下你倒是看看清楚。”
他微微回身,傲慢地看向身邊矮小蒼白的蘇明明。
“我隻能幫你到這裏。畢竟他是禦前的人,我這常年遠在孟州,自在慣了。”
大概是齊須自己也覺得言語太直白,擔心這種人回帝京說歪話,便略略扶了頭盔,繼續說道:“我此生隻想看管好這座城、守護了這方土地,讓帝京放心。其他的,不想牽扯進任何,勞煩蘇先生,就我這話帶到,便好。”
“是,是。”蘇明明尷尬地訕笑著,意外看到齊須衝著他,恭敬行禮。
前日,齊須拿著小兵遞上來的書信,便開始起厭煩。
自己十年前在帝京確有些交往,但自從自己請命到了孟州之後,便決定此生不再想念帝京,不是不喜歡、而是很不喜歡。
帝京的各色人等,都是看著官帖說話,這讓他,無法忍受。
齊須,是個一心求實際的人,他很早就意識到自己的這個秉性,在帝京城裏,是混不開的。他情願遠離是非地、偏居一隅,偏巧在孟州遇到一樣秉性的上司,因而得以一直做到現在的位置。
如今看著眼前的帝京標準人品來找他,想想就心生厭惡起來。
老遠看到孟州城巍峨的城樓上,錦旗招展、兵卒林立,上官翼內心很是欣慰,說明守城帶兵的,是個有心的人,難得啊。
他喜歡這種本分、整肅的邊將。
身著文士外衣的他,早將手裏的佩刀遞給許盈盈,示意藏在鬥篷裏、自己也借著寬鬆的絲麻外衣,掖藏好那把短刀,略略收了慣常的武人身形和眼力,低眉順目地牽著馬,跟著上午進城的民眾,緩緩走過城樓下,寬闊的門垛。
突然,邊上閃出一個人,抬手攔住上官翼的去向。
他肩頭製服的褶皺裏略帶塵土,幹瘦的麵頰、粗黃的麵皮,上官翼推測,他應該是城樓上的本地兵卒。
“這位公子,稍等。”
操著一口毫不掩飾的西北音,那個瘦小靈活的本地兵卒,雙眼謹慎地直視上官翼,“敢問,公子怎麽稱呼?”
上官翼知道,他是在審視自己的細節,以便稍後向他的上級匯報,是個訓練有素的小兵。
他為此反而並不介意對方的這種不禮貌地審視,表情泰然地按照普通文士的習俗,輕彈袍袖,舉手在胸前,行男子禮。
“鄙人,趙信。”
“哦,趙公子,你不是孟州人吧?”小兵依舊眼神警覺地看著上官翼。
“是。”上官翼一邊作答,一邊順勢怯懦地低眉看向小兵的腳前。
“你從哪裏來?往哪裏去?這馬上的女子,是你什麽人?”
可見,他已經察覺到馬上的許盈盈,跟在自己的身後,停了下來。
小兵語音還帶著男童的稚氣,但問話已經簡練老練得很,可見軍中風氣井然有序。
想到孟州並非重要關隘而能如此上下一心、嚴謹紮實,上官翼內心再次默默讚許著,遂麵上也微微一笑,恭敬地答道:“從上城來,去往承州。這位是在下的內人。”說著,他抬手示意身後的許盈盈。
小兵握緊佩刀柄,繞開上官翼走進許盈盈幾步,上下打量了故意抬手遮臉、避開他直視的許盈盈,然後撂下一句,“你們,且等一下。”便回身,跑上城樓的台階。
處在城垛邊的許盈盈,擔心自己鬥篷歪斜露餡,便輕咳一聲,借勢舉手就帽簷拉下一些,然後緊張地盯著上官翼。
上官翼回身走上近前,溫柔地幫她理好身上的鬥篷,關切地在許盈盈的手臂上輕輕拍了兩下,仿佛一個溫柔的夫君,在安撫緊張的妻子,口中說道:“不要緊,稍等一下。”
此時,走到更加接近城樓的上官翼,正著力於雙耳,竭力分辨著,希望能聽到他預期的聲音。
半盞茶的功夫,兵卒扶著頭盔從城樓上快速奔下,草草拱手,說了句,打擾了,便讓到一旁,伸手示意放行。
上官翼兩手一抖袖子,伸手拉著追鳴的馬繩,剛剛走出四五步,突然聽聞身後有人喊了一句:“趙信!”
上官翼機敏地止住腳步,卻緩緩回身,假裝不確定的循聲四處張望。
隻一個晃眼,他和城樓的台階上,一個濃須闊肩、手按佩刀的武將,對視了刹那。
上官翼繼續雙眼迷茫地左右查看,眼角看到對方冷笑,轉身上了城樓。
許盈盈也跟著停住,看向上官翼,這次是真的驚慌而認真,卻不敢多言。
上官翼麵露迷茫地轉身,對自己“夫人”說了些什麽,然後許盈盈也回頭看了看,對自己的“夫君”搖搖頭。
二人演完戲,跟著民眾一起,朝內城走去。
齊須看著小步伐走路的上官翼和馬上的許盈盈的背影,對著蘇明明說,應該不是!
蘇明明摸著胡須,看著上官翼遠去的背影,略略點頭。
“此刻倒是真後悔,之前在帝京,不曾見過‘廬山真麵目’啊。”他感慨。
齊須昨天便好奇想問一句,上官翼什麽體格、樣貌。
他想象宮中的侍衛必是和他一般的人物,否則怎麽對付各路“高手”。但方才蘇明明示意去盤問這個中等身量、一副書卷氣的人,他很詫異。
一番盤查更是消除了他的疑慮,齊須故意哼笑一聲,以示輕蔑。
他難以想象這種體量的人,也能對付宮中的各路“高手”?當時猜測上官翼,必是個徒有虛表的帝京世家子弟。
蘇明明見他如此,便自言自語:“他,我是從未見過,不過他爹我倒是遠遠看過兩眼背影,和這個趙公子,很像。”
為了顯示自己是帝京原主,他得意地繼續賣弄,“他祖父遊隼大人,可是個小個子。”
齊須聽聞,更加興味索然。他對於前朝的傳說,一貫是一笑了之。
他是個隻相信眼見為實的人。
在城裏最大的客棧,福喜客棧的底層客房裏坐定,許盈盈蒼白著臉,捂著左側的傷口,不住地吸著冷氣。
“一會兒給我看看。”
上官翼說著,走到窗邊,推窗往外查看周圍環境。
“不要!”許盈盈坐在床邊,低聲抱怨:“省得被你,弄死。”
上官翼察覺未見異常,將許盈盈手裏的佩刀藏在床板側,用帳幔遮好,然後伸手來解許盈盈的腰帶和衣襟扣。
“外,你幹什麽?”
許盈盈這次恢複元氣,不似先前在林中那樣,顫抖地渾身無力。
上官翼不耐煩地一把擋開橫加阻攔的手,低聲說:“不想當累贅就趕緊,換了藥你先睡覺。晚上幫我上夜,我也得睡會兒。”
“昨晚一整夜,大哥哥都沒有睡覺吧?”想到這裏,許盈盈突然乖覺起來。
血汙幾乎幹了,傷口黏在絲巾帕上,許盈盈忍著疼,問,“收口了嗎?先不要動了,上點藥粉,再幫我綁起來。”
上官翼從容地接過許盈盈隨身的小皮卷子裏取出的小剪子,把多餘的絲巾帕一層層剪掉,隻留兩層,然後重新撒了藥粉,包裹起來。
“好可惜啊。”許盈盈看著剪下來的巾帕的碎片,嘟囔。
上官翼一邊在身後幫許盈盈纏裹綁帶,一邊冷冷地說:“你沒事就好,這種巾帕,我有很多。”
他每一次伸手繞到前麵,身體雖絕力保持著規矩,但麵龐還是會觸碰到許盈盈此刻高高挽起的秀發,絲絲縷縷地碰到他的臉上,癢酥酥的,還帶著一股特別的香氣。
“到底也十九了啊。”
他默默想起家裏的妹妹,上官希,臨出門時,恍惚聽說又打發掉了官媒人,說今年還想留在府中。真不知道這丫頭想找個什麽樣的,已經個頭快趕上我了,有個女人的樣子就是沒有女人的心思,唉!
上官翼不禁在許盈盈的身後,啞然失笑。
許盈盈不知上官翼的想處,忍不住紅了臉,問:“大人,你笑什麽呀?”
“別動。”上官翼立刻正色道。
早晚飯吃過之後,上官翼草草洗漱,本來可以和許盈盈解釋,為什麽他二人非要擠在一間客房裏,但是上官翼擔心她借機胡攪蠻纏亂說話,所以幹脆冷著臉吩咐妥當,顧不上男女禮數,手摸刀柄、倒頭閉眼。
看著窗紙逐漸暗淡下去,許盈盈靠在上官翼腳邊,竭力將自己縮成一小團。
二人都擠在床邊,顯得床裏麵,很大。
她必須盯著門戶所以不能坐在床裏麵,而上官翼說他也不能睡在床裏麵,隻貼著床沿睡,因為這樣方便他隨時起身應戰,關鍵他還不讓許盈盈坐在桌邊,必須呆在床上的暗影裏。
結果許盈盈縮在床角局促著,稍微動一下都會一不小心,觸碰到上官翼的腿或者是他穿著鞋的腳。
她雖然第一次見到“大哥哥”便心生愛慕,但真的這麽緊密的和他同處一室、同擠一張床,心裏反而說不出的別扭。
逐漸下了露水而變得陰氣沉沉的夜裏,她第一次清醒地聽到男人均勻的呼吸聲,時強時弱、很沉穩卻一直沒有鼾聲。
為了隔困,許盈盈半夜下床湊到上官翼旁邊,想細細看清他的麵容,但是太昏暗了,始終麵容模糊成一團青灰色,除了眉骨上隱約的粗黑色眉毛、高挺鼻梁微微泛白,再看不清其他。
之後,她趕緊咬著牙,哎呦哎呦地坐回原樣,一動不動真的能解疼,上官翼這麽和她說過。
這會兒她隻好在腦海裏一遍遍地重複上官翼渾厚的男音,打發時間。
“在林中出現的截殺,是蘇明明派來的殺手,都是有官兵體格和身法的,可見這個蘇明明絕不是一個簡單的藥師。而且他們隻衝我一個人來,可見目的性非常明確,就是非常自信地認為,一定要置我於死地。”
“我們上午進城,即便沒有那個兵卒的耽擱,我要想借機停留片刻。果然,我聽到了,城樓上有個帝京口音的人,說了句:難道就這麽巧了?西北我沒來過,口音我學不來,所以問我的時候,我直接說自己是上城人,那裏距離帝京比較近。而我聽到城樓上,這個男人的口音,確是來自帝京。露出馬腳也好,所以我先睡覺,在我醒來之前你萬萬不可睡著,幫我靜靜聽著這屋子周邊的動靜,你身上有傷我們不便住了二樓,所以尤其是窗口,務必聽仔細了。你不用怕,隻要是行動必然有響動,夜裏安靜你能聽得出差別。”
“實在困了就用力掐自己!”
上官翼不容置疑地看向許盈盈,撂下這句話之後,便倒向枕頭,沉沉睡去。
約莫寅時二刻,上官翼猛地睜開酸澀的眼睛,窗紙仍然黑青色,他抬頭看向床幃暗處,發現許盈盈正一動不動地看著自己,仿佛一尊雕像。
看到他起身,許盈盈嘟囔一句,屁股都坐麻了,然後便不管不顧地一歪頭,睡了過去。
上官翼急忙跳下床,雙手上下搓了臉,立刻警覺地傾聽四下裏的動靜。
“為什麽不出手?”上官翼思慮,“這麽容易就騙過了?”
既然蘇明明遲遲不出手,上官翼和許盈盈,正好在福喜客棧,修養調整。
三日後,晚飯時,許盈盈問上官翼,夜夜這樣防守,到底在防什麽?
上官翼測算,林中截殺沒留活口,當晚不見人回去,第二天也必有人來察看、收屍。隻是之後的他,一直詫異和疑慮,是什麽原因要在那片林中對他進行截殺,因為那是唯一指向孟州的官道。
在此處截殺上官翼,如果失手,隻會讓他直接趕到孟州,更快地追上蘇明明;而如果在提早布局,有個靠近胥城的三岔路口,一樣可以做暗哨埋伏,更可以混淆方向,那樣不是能讓蘇明明,逃得更加利索些?
難道這些計算,不在蘇明明的掌控?
難道是他的幕後,有了“棄卒”的打算?
從孟州到帝京,最快的驛馬也要四個晝夜。如果蘇明明在孟州等消息,最早今晚應該就能得到行動的密令。即便那日城樓下混過蘇明明,這幾日不見帝京來人,蘇明明應該也能猜到,那個上城來的富家公子,應該就是帝京來的上官翼。
若蘇明明和那個城樓下走下來的那個高個子將官,明白之前是被上官翼騙過,必會警覺,若要再出手,必然是圍堵和絕殺。
上官翼想到這裏,不經意看向睡熟的許盈盈,心想,帶著她可怎麽逃啊!
若今晚蘇明明仍然按兵不動,上官翼能明白了一點——蘇明明在孟州,調度力度不足;那麽他則須主動出擊了,否則蘇明明這條線,可能會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