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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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昏,南希城郊外,密林
要撇開官道、走進沒有路的密林,上官翼翻身下馬,查看了一下馬掌,然後輕拍這匹還是少年的棕色小母馬。
小鳴也微微轉向他,用自己的麵頰,蹭著主人的肩膀,這一路,他倆經常這樣相互安慰彼此。——一個是剛剛離開族群辛苦討生活的馬,一個是剛剛脫離牢獄警惕各路追殺的人。
從體型和耐力來看,小鳴果然如韋霆說的那樣,是一匹難得的軍馬。他說,外形也酷似上官府曾經的一匹叫“追鳴”的馬,所以,起名字叫,小鳴。
韋霆,在慕容家族大清洗之後不久,便去了帝京南邊的要塞,闕城,做城防的小將,不想在帝京這個是非之地,淌渾水。
他得了消息,特特算準了時間,帶著三個月前來找他的上官希,等著上官翼進入闕城。
上官希,本來是堅決要跟著許盈盈返回帝京,被所有人,阻止。
這次還是和趁夜跑出上官府的情形差不多,她身材頎長、麵容俊美,學著許盈盈扮成個小廝,跑出上官明泊的看護,一路快馬追上了兩天前啟程的許盈盈。
許盈盈看著追過來的上官希,知道她是大概知道了些,要回帝京做打算。
因為知道她與大哥上官翼的感情深厚,所以雖然隻和她說了上官翼在獄中還算安好,不敢告訴她刑罰和李乾的目的,但上官希知道,刑部大獄多是有進沒出的,而且她太了解大哥上官翼了。眼下在帝京隻靠許盈盈一個人,不可能的。
她最擔心的是,上官翼為了保全上官家,而在獄中被活活打死。
因為不能講太多關於李乾,所以當上官希貌似輕鬆的問許盈盈,如何知道大哥在獄中的“安好”,許盈盈隻和她說,自然是“買下了關係”。
上官希立刻明白,大哥能活著出來的機會,不大。因為,能“買賣關係”的犯人,多數都不太會活著出獄,在榨幹家人的最後一分錢之後。
單純的上官希,問到許盈盈這麽急急回帝京是何緣故,許盈盈自然沒有講出,最大的擔憂反而是因為柳繼的殺意。
因為在東北住了半個月,她發現這裏的人,沒一個知道關於柳繼、柳家的任何。她沒必要將東北的一脈,拉進柳繼的仇恨裏。
許盈盈隻低頭說著半真半假:想距離上官翼更加近一些的帝京,等消息。
有上官希的一路作伴,返程的許盈盈覺得日子不再那麽淒涼,盡管對上官翼的生死未卜仍然讓她,時常心焦無比。
快到帝京的時候,許盈盈想起在之前宮中侍疾,相識過的韋霆,那個身形很像上官翼的人。
她左思右想,與其讓上官希和自己一起住在百源堂等上官翼,不如讓她去找韋霆。
更何況,百源堂未必肯讓上官希久住,非但不合規矩,許盈盈更加不想讓百源堂、三師兄、甚至鳳燕,因此扯進慕容家族大清洗的後續餘波中。
而且,一路隨行,許盈盈也大概知道上官希著急忙慌返回帝京的目的——為了救大哥,她非常有可能讓自己進宮做李乾的侍女。
先不說上官翼出獄知道這個消息,必然此生不得安心,他當時為了不讓自己入宮而鬥膽和李乾要人,就以許盈盈對上官希的了解,這丫頭進了後宮,能不能活到讓大家都安生的時候,都未必。
更何況,以最好的預期,上官希能最後進階成為李乾身邊的一個嬪,許盈盈雖不甚了解上官家,但憑直覺也知道,上官家的上下人等,如果知道自己沒有任何阻攔上官希的這個衝動,也必定不會原諒她。
許盈盈在東北過了個沒滋沒味的春節之後便啟程返回,看著路上的積雪逐漸減少,心裏擔憂在獄中的上官翼是否能有個冬衣冬被,隻好用上官明泊的話,和上官希做彼此安慰。
“皇帝念及舊故,自會保他。”
入夜,回到帝京住在百源堂上客房的許盈盈,來到隔壁的上官希房間,看著她在細細地梳頭,想著,這丫頭果然和自己的預想差不多。
“大妹妹,和你說個事情?”許盈盈第一次這麽小心翼翼。
上官希放下手裏的胭脂盒,笑著看向許盈盈,“嫂子,有啥,說唄。”
“我想著,我二人都這麽傻等,也不是個辦法,我方才想起了你大哥的一個同僚,韋霆韋大人。”
“哦,我見過這個人。”上官希突然雙顴翻紅,說道:“嫂子可是想讓他去打聽大哥的消息?”
看到上官希這麽激動,許盈盈覺得有門。
“下午你也見過了,上官府現在這樣了,一個人也不能夠了。”說到這裏,許盈盈看到上官希眼圈泛著紅,也忍不住淒惶地哽住了。
半晌,她才繼續,“我想你去找韋大人,讓他幫你和刑部大獄裏通通關係,我隻是擔心。”
許盈盈說到這裏,是真的在擔心,本來是想讓上官希在韋霆那裏,方便自己籌謀對付柳繼,一時間倒忘記了,自己曾經說的謊。
上官希疑惑著,“嫂子,你自己的關係,不能夠嗎?”
被上官希一提醒,許盈盈立刻掩飾,“我那些關係,不行了。”突然想到上官禮,便緊跟著繼續,“上官禮,死了。”
“哦,也是。上官禮確是在刑部大獄裏,有人的。”
聽到上官希這麽嘀咕,許盈盈忍不住激動的臉紅,自己無意間亂說的,倒歪打正著地混過心地簡單的上官希。
許盈盈說:“你去找韋霆,先不說別的,隻說不放心大哥,從東北跑回來,隻一個人在帝京擔心極了,想從他這裏打聽上官翼的處境,日後好回去和家裏人說。
如果韋大人麵有難色,你就說,家裏的男人現在不敢有任何動作。你一個女孩子進出帝京打聽,才不被聖上嫌疑。”
上官希拉起許盈盈的手,眼中泛著淚花,“嫂子不嫌棄我家,還在為我操心。”
許盈盈不敢和她再說下去,擔心她知道太多,反而不能博得韋霆的同情。
城樓上,遠遠看著走路姿態很像上官翼的男人,一身素布短打扮、異常清瘦的病態白,身上隻背著個小背囊,手裏拿著把劍,進了城門隻立在城垛邊,等著城樓上的公文送下來。
城樓上看的分明,那手裏的劍鞘是上乘木料,遠看便能感知那經年的貴氣,而應對拿劍之人的外在,清淡到幾乎寒酸。
這迥異的落差讓韋霆不忍多細想,心頭押著酸楚,“騰騰”地衝下石階,雖然他之前已經大概知道些。
韋霆,麵對臉色蒼白、瘦的幾乎認不出的上官翼,一改之前的習性而沒有多說什麽、多問任何,隻回身指著這匹小母馬,說此去多個腳力吧,名字幫上官翼起好了,叫“小鳴”,並交給公文和一個裝著銀兩的荷包。
他猜到了,上官翼可能是走著去南益州,銀兩原沒有多少,他借機多放進去很多。
上官希穿著兵卒的男裝,立在馬身邊,開始上官翼都沒有認出來。
兄妹二人,吃驚地相互望著,呆立在了原地。
上官翼突然意識到,許盈盈被擄走前的眼神裏,含著她沒有說出來的話,上官希在等你。
上官希忐忑不安了幾個月,終於看到活著的大哥,先是激動不已,但看到他完全脫形地幾乎認不出來,她瞬間明白,刑部大獄裏的上官翼,絕非許盈盈說的那樣,有聖上在,無礙的。
她鬆了手裏的龍頭,捂著嘴、失聲痛哭。
上官翼知道妹妹心疼不已,便走過來攏著她的雙肩,低聲安撫,沒事的,都過去了。
為了讓上官希好受些,上官翼將手裏的幽蘭劍,遞給她。
“把這劍,帶給秩二,是父親的遺物。”上官翼本想借此分散妹妹的哀傷,誰知道說出“父親”二字,眼前瞬間閃過自己半夜飛入家裏,看著裏麵空空如也的一切,心痛起來。——父親、祖父如若看到眼前,心,不能安。
上官翼,也住了口,輕輕摟住上官希,相互安撫。
半晌,上官希緊握大哥的手臂,因為上官翼和之前完全不一樣而逐漸止住了哭泣,她大老遠跑來見大哥,不是為了這麽無能為力地哭泣。
她指著馬上一個大包袱,說,馬已經按照家裏的習性訓了兩個月,包袱裏的帝京特產,是韋大人命人買了用來打點南益的官僚的。
說到這裏,上官希又哽咽得再說不下去了,隻拉著上官翼的手,不肯鬆開。
立在一邊的韋霆,跟著囑咐上官翼,到了南益州要學著對生活裏的人,和緩些。畢竟麵對的多數都是普通人了,不再過著天天提腦袋的日子,更不必讓緊張的心弦,熏染到周圍的所有人。
他說,這是他這幾個月的心得,讓上官翼自己日後慢慢體會。說完,低頭將自己的佩刀取下,遞給上官翼。
從四目相對中,上官翼似乎察覺到,韋霆在刻意回避他知道的。
畢竟,韋霆的父親也是先帝的內臣,韋霆又是獨子,韋家如若在朝中用力,也會是舉足輕重的一門。不過,上官翼看到慕容家族的慘局,想到自己,他也就閉口不多問。
很多時候,彼此的保留,便是對彼此最好的嗬護。
上官翼控著內心的起伏,低頭默默接過鏈扣上還帶著韋霆體溫的刀,道了謝。
望著大哥的側影,上官希突然高聲說道:“我不能看著大哥,就這麽算了!”
傻丫頭一句話,驚地兩個男人,一冷。
上官翼再次浮現許盈盈最後看向自己的眼神,突然他明白了,上官希來帝京的目的。
她是要進宮服侍李乾!
上官翼用先前彼此熟悉的眼神示意,韋霆立刻拱手,走到城垛的陰影裏,等著上官希。
上官希咬著牙齒,克製自己。
她一臉心焦地看著身形和麵容如此不堪的上官翼,他的清瘦、或者說是幹癟,脖子以下完全不像一個成年男子,讓她瞬間想到了自己十年前的記憶裏的大哥,但是再看到他的麵容,幾個月的刑獄讓他足足老了十歲一般,上下的脫形讓她怎麽都無法接受。
“希希,你如果不讓大哥的辛勞白費,就立刻回到秩二和叔父的身邊。”上官翼直截了當地半命令道。
上官希聽聞,立刻又哭了。
“你要幹嘛!這麽凶,難道你也要打我不成?”她是在說,當初為了支走許盈盈而出手打她的事,雖然隻有幾個月,此刻說出來,卻讓彼此都覺得,恍若隔世。
“如果必要的話。”上官翼眼神堅毅地看著自己的妹妹,一絲容忍都沒有。
上官希立刻軟了,因為她知道方才一直沒有看到盈盈嫂子,便知道裏麵必然有緣故。隻是,一時間放不下大哥,而忘記了問詢。
上官翼背過身,不敢再看哭成淚人的上官希。他多麽希望自己已經死在牢裏,那樣就不必讓家裏的女人們,一個個、前赴後繼地為了自己,落淚。
“希希,我們上官家此次九死一生,你明白嗎?”他說是真的。
上官希逐漸止住了哭泣,隻喉嚨一抽一抽地,她正要開口,卻聽大哥又開口了。
“你是上官家唯一的女孩子,我隻要活著一天,便不能看到你跳進那個火坑裏。”上官翼沒有明說,但是彼此都明白對方。
“哥,”上官希突然問,“盈盈嫂子呢?”
上官翼沒有回答,他根本說不出口,因為自己的軟弱和自私而讓許盈盈跟著魔王一般的柳繼走了。
當然,他也更加不能讓上官希知道,柳繼這樣的存在,在這個聖心極其難測的時期。因此,他低頭說了句,事後怎麽都瞞不住的謊言。
“她先我一步去了南益等我。”上官翼左右看看,低低地說,“我得一路找韋霆這樣的人,領取送往南方的公文,有些是機密的,你懂的,身邊不便有旁人,而且路程也會比較慢。”
後半句,上官翼沒有說謊。這也是盧海印的建議。
貶去南益州的上官翼,素性可靠,順道讓他做兩個內臣跑腿的公差,這樣非但能讓上官翼能在官道上一路有個支持,還能讓他學著內臣的規矩,日後再回帝京,聖上用人之時便有個基礎,也能堵住一些人的嘴。
果然,李乾欣然同意。
回到東北的上官希,兩年之後才打聽到許盈盈的消息,意識到當時他們二人之間的默契、一同瞞著她的默契,她為之動容。
因為她事後冷靜了才想明白,如果當時便知道有個柳繼這樣的存在,就真的如她說的,不能看著大哥,就這麽算了。
憑著她的任性,不把柳繼弄得生死不明,也是要他在帝京沒法混下去的,隻是那樣的話,不知道帝京還會不會再有機會留給上官逖。畢竟當時所有的人都處在大清洗的餘波之中,包括李乾自己。
一個已經“撕破臉皮”的人,又得意又泄憤,手掌隨便翻一翻,會做出什麽、能做出什麽,誰能知道、誰能控製!
在獄中想明白這一切都上官翼,貌似自己幫著李乾奪回帝王本應該有的權力,但得知後續的一切,並不是如李乾當時所說,他不禁覺得自己左右為難地罪孽深重!
他眼下的處境,更是李乾手指縫裏略漏出來的一線生機而苟活。
此刻他極其沒落地拉著馬,避開官道,在斜陽裏前後張望了一會兒,然後走進南希城附近的密林。
夜間的林,即是最安全的屏障、也有最危險的陷阱。
眼見日頭落下,密林裏更加是,黑暗早早到來。
上官翼一邊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進沒路可循的密林,一邊靜靜聆聽林中的各種聲音和它們迎接夜晚的變化,心內想,這裏果然和東北的大山林,差別很大。
沿著水聲潺潺的方向,他來到一個小湖邊,用眼下最廉價的大把大把的時間,等到了天色,徹底黑暗到完全看不到自己為止,上官翼才在湖邊升起過夜的篝火,卸下包袱和馬鞍,取出幹糧袋。
上官翼拿著粗糧餅,放在火邊烤了一下,去除可能的黴氣,然後掰成小塊,雙手護著給小鳴吃了一些,便鬆了韁繩,任憑它自在。看著小母馬頭甩著腦袋,沿著水邊走著,許久又返回,立在一旁,低頭開始喝水。
他內心想著,果如三叔說的那樣,不要嫌棄馬的膽小和謹慎,它們是完全通靈的,能感知主人的任何變化。
“你若要它勇敢,首先你是勇敢的;你若要它堅韌,首先你是堅韌的。”
此刻的上官翼,完全忘記了昨日在官道上的那場拚殺。
那些江湖散勇,全無策略地衝著他二話不說便是一陣胡亂劈砍,與其說是為了殺他,倒不如說是為了完成東家的任務,早早回去拿錢。
他當時這樣想著,所以交手之後反而少了很多殺戮心,幾個人點到為止的讓他們逃了。
關鍵更有趣的是,不知道哪裏冒出兩個蒙麵人,幫他!
開始上官翼以為是兩撥人,來“搶生意”,正猶豫要不要讓韋霆的刀,見點血腥,誰知道自己正猶豫,蒙麵人卻勁頭十足。他看著兩撥人都在“意思意思”,甚至都懶得開口問,你們都是誰派來的。
畢竟,許盈盈說的對,對他有殺心的,就是開始在刑部大獄裏使銀子的柳繼,其他的沒有世仇,不過都是借機泄憤罷了。
上官翼當時心灰意懶,隻任憑自己順著深刻的車轍無望又無助地走下去,全無心思想去深究蒙麵人的來曆,甚至有幾天,他看著小鳴在想,自己這麽活著,大概就是為了小鳴。
“所以你要拚死也要阻攔柳繼!”上官翼默默對著心裏思念的許盈盈說道,“我這輩子欠你的,要我如何還你?”
細細咀嚼著逐漸變冷的餅,直到它們在口中,徹底變成糊狀才咽下。上官翼的身心,也在黑夜的包裹中,完全放下。
他一直喜歡黑夜的原因,也是因為,黑,能讓他覺得安逸。
許久,上官翼摩挲著酸脹的兩腮,低頭想起了祖父,遊隼大人。
眼下的他,對著難以下咽的冷餅,他倒真的感謝起自幼祖父異於常人的粗茶淡飯的養育。
他記得祖父曾說,美食和華服,隻會讓人忘記本形。
當時他完全不懂祖父在說什麽,隻記得自己的小手特別喜歡拉著他的袍子,上麵絕美的刺繡,有著密密而滑溜溜的紋理。
回想幾個月前帝京的那極致奢華的一切,果真如父親的遺言那樣,這些都是煙雲般,輕薄無力的東西。上官家的三代人,都是不讓人輕易便捉摸不透的。
近一個月的趕路,眼見深入南部,密林裏逐漸有了瘴氣。
上官翼摸出懷裏貼身放著的小瓶,倒出一顆丸藥,氣味極其濃烈,那是許盈盈匆忙留給他的。
握著小瓶,想起自己在刑部大獄裏,安撫許盈盈說的那句話,“好好活著。”
在南城外小食鋪的那日,許盈盈眼疾手快地趁柳繼不備,塞進上官翼懷中的信箋和一個藥包,其中就包括這個小瓶。
“此行妾恐不能陪伴大人左右,大人此去必不會常走官道,而南方林間小道多蛇鼠、瘴氣,故在百源堂研製了這個藥包,裏麵有創藥、毒藥、趨避蛇鼠的藥粉、小瓶裏放的是瘴毒的解藥。若大人平安到達,請務必書信給百源堂報個平安。”
上官翼始終沒有寫回信許盈盈,心內對她無限的愧疚,讓他連提筆的勇氣都沒有,因為他都不知道要如何開頭,來勸她,好好過下去。
在後來的幾年裏,上官翼一直很後悔自己的衝動,為什麽要將許盈盈拉進自己的生活裏。直到幾個月後,收到她的書信,隻兩個字,“安好”。他依舊,沒有回信,他不敢再把許盈盈拉進自己的生活裏。
他想一個人麵對日後的坎坷險難,就讓許盈盈覺得自己無情,也無不可。
“你也要好好活著啊。”上官翼放回小瓶,右手握著刀,靠著大樹,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