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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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媽氣哼哼地走到床邊,一把掀開錦被。
柳繼看著,急忙上前,忘記自己的偽裝,直接蹙眉看向成媽,厲聲責問,“成媽,你要幹什麽!”
卻見成媽穩穩拿住他攔在空中的右手手腕,放在許盈盈的小腹,用食指輕輕按著柳繼的手背,說,“你自己來,輕點。”
柳繼的手掌摸到許盈盈的小腹下有個腫塊,硬硬的。
“這是什麽,她病了嗎?”柳繼規矩地縮了手,再看蒼白的許盈盈,微微動了一下,急忙重新蓋好錦被,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背,探了探她的額頭,並無體熱,旋即疑惑地看向成媽。
成媽斜眼看著柳繼這些小動作,內心又是生氣又是好笑,轉身走到桌邊,扶著桌麵坐在了鼓凳上。
“她懷孕了。”
柳繼聽聞,還來不及吃驚,門外小廝稟報,“宋太醫,到了。”嚇得他原地一跳,“快請,快,快請!”
柳繼急忙握緊剛才撫摸許盈盈的右手,分明這隻手,火燙難忍。
他按住猛跳的心髒,穩住身形,兩個箭步迎出,帶著飛起來的袍服,躬身行拜見禮。
“宋太醫,內,內人突然暈厥,事出無奈,用玉賦牌請先生夤夜前來,禮數欠妥,望太醫海涵。”
柳繼雖字字落地有聲,但臉色蒼白、神色驚慌,讓傲慢的宋太醫,突然嘿嘿一笑,伸手從懷中取出玉賦牌,交還柳繼。
“我宮中服侍十餘年了,幾個玉賦牌的來曆,都多少聽聞一二,不過看你眼下這般形跡,,,帶路吧。”
成媽見狀,早已放下帳幔,拿出許盈盈的手。
宋太醫,看著帳外伸出一隻幹裂而纖細的手,沒有任何戒指、鐲子,他不便細想,急忙側頭回避,成媽慌忙取出懷裏的巾帕附在上麵,口中愧疚道,情急之下,怠慢了,老身的罪過。
宋太醫聞言,抬手示意大家禁言,然後調神運氣、緩緩抬手,三指搭脈,閉目細數。隻半盞茶的功夫,他額頭已經冒著汗,言語低沉道:“柳大人,請容在下,看一下麵容。”
成媽上前,掀開帳幔,宋太醫舉起燈燭,撤去紗圍,細細觀瞧。
宋太醫暗暗抽著冷氣,將燈燭交給成媽,示意柳繼走到臥房的外間,也並不要座看茶,雙手交疊,垂放在身前,雙目嚴肅地直視柳繼,說道,“柳大人,容在下鬥膽。”
“太醫,但說無妨。”柳繼看宋太醫的情形,覺得身後陣陣發涼、腿腳竟有些綿軟起來。
“尊,,,尊夫人,已經身孕,但一直操勞欠調養,目前有滑胎之兆。”
柳繼一聽大驚,正要開口,卻被宋太醫舉手,止住了。
“滑胎,依眼下的症候應該能保胎的,尊夫人的體質溫厚,柳大人稍安。”
望向麵色仍然驚慌不已的柳繼,宋太醫直截了當地厲聲問道,“尊夫人,體內的毒,是你中下的嗎?”
送走宋太醫的柳繼,走到床邊,柳繼淒惶地看著成媽,不知道應該怎麽打破眼下的死寂。
“剛才的話,都聽到了?”
“是,”成媽退後幾步,“老身先去按方抓藥。”說罷,走出大臥房,輕輕帶上房門,麵色凝重地看向立在廊下等待的阿珠,厲聲說道:“你,日後不要再冒犯許大夫才好,再弄出亂子,我可不保你了。”
柳繼伸手,再次放在許盈盈的小腹上,隔著錦被雖然什麽也感知不到,但是那硬硬的小腫塊卻深深印在他的心裏,在裏麵上下翻飛,攪擾著柳繼酸澀的眼淚,撲簌簌地流進他的嘴裏。
這麽多年,他習武打鬥的傷痛,腦袋磕在馬蹄上的刺痛,敵軍的刀劃破肌膚的劇痛,甚至前次中毒之後的全身癱軟疼痛,那麽多的過往,他沒有落過淚;自從看著自己母親倒下,逐漸變成冷冰冰的屍體之後,他已經忘記了,眼淚的味道,原來是那麽的鹹。
“柳大人。”空中傳來輕微的呼喚,柳繼才發現,自己竟然是坐在床邊,默默垂淚。
許盈盈,用力縮回被柳繼拉住的右手,歪著頭看向柳繼,清晰地問,“我怎麽在這裏?”
柳繼急忙雙手捧麵,借此用衣袖拭幹淨淚痕。
“你昏倒了,我帶你來在這裏。”他還畏懼地不敢說,我抱你來這裏,或者說他還不會把對許盈盈的話,說的情意綿綿。
許盈盈哪裏理會柳繼的心思,仍然冷冷地問,“你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盈盈,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了你。”他聽著空氣中自己的聲音,變幻地古怪到自己都陌生起來,仿佛回到十幾年前,在母親身邊的他,無力地狡辯。
不等許盈盈開口,他繼續說:“晚間,我聽到後院有異常動靜,以為是盜賊。”
“你哭了?”許盈盈突然一驚,轉而又冷漠地說,“對盜賊,柳大人不是應該一刀斃命嗎?我怎麽反而躺在這裏?你,沒必要這樣,,,”
柳繼看著形勢偏離預期,急忙開口打斷,“盈盈,你聽我把話說完。”
許盈盈冷漠地說,“請稱呼我,許大夫。”
“好,好。許大夫,當時我是看到你在井邊,一時不知道怎麽辦,隻好用劍鞘飛出,本來想阻止你,,,”
柳繼哽住了,半天才接著說下去,“誰知道你怎麽突然低頭。我當時就是擔心,沒想到出手,重了。”
許盈盈聞言,看著小男孩般囁嚅委屈的柳繼,少了些許厭惡,但仍然不減自己的怨恨和自尊,帶著調笑而淒然道,“哦,是想阻止我投井啊。看來,我還不能死,你還沒有解氣,是吧!”
“那麽現在,你想好了嗎?接下來要怎麽對我?”許盈盈直愣愣的躺著,此刻她微微動了一下右腳,感覺到腳上的鐵鎖沒有了,“你不鎖著我,難道不怕我逃嗎?”
柳繼避開鎖她的事實,急忙轉換話題,極力恭敬地微笑著說,“等你身子養好了,我送你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說完,他重新看向許盈盈,一字一句地說,“我之前犯的錯,你現在這個樣子,就是對我最好的懲罰。”
許盈盈支起上半身,不解地看向柳繼,“什麽樣子?懲罰?你在說什麽?”
柳繼習慣性地直衝而出,“你不必明白!”,說到一半,他便卡住了,頭也隻是歪向許盈盈那一側,而仍然不敢看向她,甚至不敢說出,“你不必明白我的心”這種情話。
他說不出口的。
許盈盈是他第一個心跳加速的女人,之前沒有任何男女經曆,柳繼根本不知道,情話開口說出來,要比此刻他刻意憋在心裏,更加妥帖。
“你這是,,,難道,你都放下了?”許盈盈沒來得及聽出柳繼的暗示,她是更在意柳繼的多年對上官翼的怨恨,是不是可以消除。她這幾個月的忍耐,就是為了這一刻——若他果真放下心結,我便可以泰然麵對自己了。
她這麽默默想著,內心的那根緊繃的弦,放鬆了,一絲絲疲憊的笑容,浮上麵頰。
柳繼,雙手放在膝頭,視線仍然看著眼前的腳踏,鎮定地說,“是的,我都放下了。”他膽怯地看向許盈盈,被她的笑容感染,仍然將情話咽回去——隻要你能好好的。
各自想著心事的二人,讓滿屋子的緊張逐漸緩和下來。
就在這個時候,已經立在外間停了片刻的慶兒,端著藥碗,麵容帶微笑地走來,“盈盈大夫,喝藥吧。”
“喝藥,什麽藥?”許盈盈陡然一驚,忽地立起上半身,轉臉直視柳繼一直在回避的側臉,“你請大夫診脈了?”
柳繼不敢回視,抬手接過藥碗,說,“許大夫,不管別的,來,先把藥喝了。”
“哐啷”一聲,藥碗突然被一臉怒氣的許盈盈反手打飛,低吼道,“柳大人,你要殺要打,隨你!就是別再耍弄我了!”
柳繼眼見藥碗飛濺,本能飛身出去中接到了碗,藥全撒了。
他示意慶兒再去備製一份,穩了慌亂的內心,回身衝著撐在床邊麵容氣急而漲紅的許盈盈,說,“許大夫不要這樣,我絕無半點耍弄之意。”
許盈盈冷哼了一聲,從錦被裏,緩緩伸出柳繼幫她包紮的腳踝。柳繼見狀,禮貌的退了半步、讓開視線,自己也紅了麵皮,低頭道,“我那時候,,”
許盈盈看他畏縮扭捏,心想,這麽幾個月耍弄的我好苦,現在當麵對質了,又縮手縮腳地不敢承認,那我這些日子,都幹了什麽?
想到這裏,她氣血上湧,額頭的傷處跟著突突跳著疼起來,她忍著上湧眼眶的淚水,“我答應跟你回來,任憑你,,,怎樣都可以,隻希望能有一天,你能放下內心的仇恨,好好過著尋常人的生活。我知道你不快著,突然小腹一陣緊縮,隱痛讓許盈盈本能的將手按住錦被外的小腹。
柳繼見狀,急忙衝過來,雙手拖在半空中,想湊近放在那撫摸過的小腹,卻不敢再冒犯許盈盈。
許盈盈縮著身體,猛地看向柳繼,厲聲質問,“你知道了,是吧!”隨即厭惡地說,“所以你才說,‘等你身子養好了’,是吧!”
她一把推開打算上前的柳繼,眼睛裏滿是淒慘和絕望,尖叫,“不要再碰我!”
“盈盈,”柳繼不敢駐力,順勢倒退一步,屈膝跪在腳踏上,雙手板著床邊,哀聲道,“我柳繼,在你眼中,就是那麽卑鄙不堪嗎?”
“難道不是嗎?否則我怎麽會,,,”許盈盈憤恨地大叫著,又是一陣抽筋般的疼痛,她用力縮著身體,原本想哭的眼淚反而不見了,隻是莫名地焦急不安。
後來她回想,這應該是母性的本能吧。
柳繼穩了穩自己急劇的情緒,仰頭誠心望著蹙眉喘息的許盈盈,“你不是說,自己是大夫,救人性命是本能嗎?”
聽到他突然這麽責問,許盈盈抬起蒼白扭曲的臉。
柳繼看形勢和緩,急忙繼續說,“難道,這腹中的孩子,不是一條性命嗎?你就要這麽殺死他?”
許盈盈聽到柳繼一語點到自己這一個月多來的糾結,想到現在的自己和這個突如其來的孩子,她對生活、對命運的一腔怨恨,全部噴湧上來。
被現實擊垮的許盈盈,臉色發青、額頭冒汗,一隻手緊緊抓著錦被劇烈顫抖著,喉嚨裏大喊著,“柳繼!你,,,”隨即,眼前一黑,氣絕地昏了過去。
柳繼上前扶住歪向床外的許盈盈,宋太醫的言語和方才他二人的對峙,一起匯集,讓他又是心焦、又是悔恨。
“我柳繼再不堪,隻要你活著,我怎麽都可以。”他低低地說著。
慶兒再次端著藥碗站在門口,看著昏倒的許盈盈和摟著她低語的柳繼,一時間,不知道是走進還是後退。
柳繼回身看到慶兒驚恐地呆立,不耐煩地說,“還看什麽,拿過來。”
說罷,他從身後摟著癱軟的許盈盈,並擺弄她的頭,好讓她半仰麵倒在自己的臂彎,右手舀起半勺湯藥,湊近唇邊試了溫度,然後對慶兒吩咐,“把她嘴掰開。”
半勺半勺地送進去,昏迷中的許盈盈本能吞咽著,柳繼突突地心跳,也跟著漸漸平複下來。最後一小勺送進去,慶兒識趣地急忙端著藥碗托盤,退出。
柳繼眼望著窗外,從黑暗到晨曦,他一動不敢動地摟著虛脫的許盈盈,盡管讓自己雙腿發麻、雙臂發酸。
因為如果許盈盈清醒了,他知道自己根本無力應對這一盆撲向自己的火炭,一直等到宋太醫跟著常興,再次急急地趕到。
宋太醫一走進臥房,便看著這兩個木雕一般依偎在一起的人,首先禮貌的退後一步,側身低頭回避,行禮道,“柳大人。”
“休要多禮。”柳繼一改昨晚的極力謙恭,隻淡然說道,“因內人神智激烈而腹痛難忍,我才,,,”說到一半,他甚至連基本的禮數周到的能力都沒有了,隻示意宋太醫趕緊診脈。
宋太醫微蹙眉頭,診脈片刻,說,“容老夫多言,看夫人這樣的形跡,不可再有怒氣傷身。我今日調整醫案,柳大人要保此胎,須多費些心力。”
見大夫在旁,柳繼鬥膽放平許盈盈,一邊在床沿活動著僵硬的雙腿和手臂,一邊淒然地說道,“這一個月先保胎吧,否則不是母本難保嘛!”
宋太醫也麵露無奈,低頭應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