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並肩

字數:8339   加入書籤

A+A-




    qzone.io,最快更新車轍之盈翼 !
    從體能和腳程上計算,當然是柳繼來到南益州的時間,更短些,因為將許盈盈的書信發出和帶來趙氏的公文快馬,幾乎是前後腳的事情。但就是這麽切合,柳繼和羅霖的母親,趙氏,是同一天的前後腳,到達的南益州城樓下。
    柳繼天不亮便騎上新換的馬匹出發,官驛的小哥說,今天落日前肯定能到南益州城門。想著反正是最後一程,他根本不再愛惜坐騎,一路皮鞭不停,在官道上飛奔,到了南益州城下,才是午時三刻。他一臉的塵土,出示了文書,問明了方向,直接奔向上官翼的府邸。
    老遠看到明顯窄小的街道,倒是齊整利落,石板路雖然不多,但明顯看得出,是特別打理過的新板磚,讓他的馬蹄聲,特別清脆而突兀。木柵門裏閑散的店家,也不像帝京裏那麽熱鬧招呼客人,而是隻循聲地側臉看了一眼,發覺馬上是一個麵相完全是北方人特征的清瘦臉、薄嘴唇,便冷漠地低頭繼續手裏的活計。就連酒鋪也明顯少於茶館,不習慣這裏冷淡的街市,讓柳繼開始還誤以為,是上官翼下令禁酒而為之的事情。
    百姓的裝束更是迥異於帝京,矮小黑瘦的男女多穿著清涼,明顯的奴仆裝扮土路上幹脆是赤腳來去。而且婦人們都不戴麵巾頭紗出門,開始柳繼還側頭避開,後來發現,這裏的風俗便是如此,於是在馬上鬥膽看了幾個迎麵走過來的婦人。
    隻看了一眼,讓從未來過南部的柳繼,心裏“撲哧”一樂,一路上的風塵仆仆減少許多,因為這裏多數婦人的麵容,能讓柳繼心中那個清淡白淨的許盈盈,瞬間明豔動人起來。
    想到這裏,他不由得又開始燥熱,毒日頭裏,已經減少到隻有一件中衣的身體,仍在盔甲裏散發出陣陣汗酸氣,柳繼擦拭一下麵頰上的汗水,發現帶著泥土味。於是,下馬走到路邊的一口井邊,躬身行禮之後,借了一個正在樹蔭下洗衣服的婦人的麵盆,草草洗了臉,然後問她,上官府是不是往前走?
    婦人似懂非懂地仰頭看著在她看來異常瘦高的柳繼,口中“哦”了一聲,便不再看這個一身塵土的“官兵”。他看臉色,明白過來,這個婦人應該是沒聽懂他說的帝京話。
    .
    因為進宮請旨、去營房請假,然後回家準備,前等後招呼地花了將近半個月的時間,本來天天焦急的柳繼,真到了地方卻反而畏縮起來——因為看到“上官府”三個字,勾起他始終不能接受的血腥記憶。
    拍動門環之後,立刻聽到裏麵有人跑動的聲音。
    開門出來的,是一個並不似本地人那麽矮小黑棕色的少年,約莫十五、六歲,穿著應答行禮,很有些帝京文士家族裏的規矩,讓柳繼一路上異鄉異客的失落感,少了許多。小門房聽明白了之後,讓柳繼進府,柳繼擺手招呼他快些進去找人。他便立刻再次拱手行禮,說了句,柳大爺一路辛苦,請在此稍等片刻,便輕輕關上門,跑了進去。
    第二次行拱手禮,柳繼才注意到他放在袖子裏的左手,殘缺的。他事後得知,一共隻有兩個門房,都是手部有殘疾的孤兒。之前在軍中負的傷,醫治好之後不肯回原籍。上官翼說明道理之後,讓他們改入奴籍在冊,留在自己府上聽用。
    將馬拴住門前的拴馬樁上,柳繼走到簷下避著直射的日頭,這樣的悶熱潮濕,讓一身戎裝的他,又開始煩躁起來。
    府門吱呀又開了,靈兒跳出來,大喊,“公子,真的是你!”難掩意外和驚喜,撲上來就要行禮,被柳繼一把攔住她的手臂,嚴厲地問,“盈盈呢?”他意外,怎麽出來的是靈兒。
    “大夫人不在府上,前天這裏打了一場惡戰,你看城裏好多人家都在自願收治受傷的兵人,所以大夫人,,她還是留在營地裏。今天讓我回來給她洗衣服,所以正好我,,,”還沒說完,就看柳繼拉下嘴角,兩手叉腰,一臉不耐煩和惱怒,毫不掩飾地看著唧唧呱呱說話的靈兒。
    靈兒急忙轉換,分辨道,“是大夫人吩咐,我,才回來的。”
    柳繼憤憤地高聲對著門縫說,“他府上就沒個人,洗個衣服啥的,非要你?”他一臉沒好氣地斜眼看著府門,毫不掩飾心中的不快。
    “哦,府上仆人本就不多,好多人都一早跑去兵營裏幫忙,到晚上才回府吃晚飯,有力氣的還繼續幫忙做府上的事情,沒力氣的就洗洗睡覺了。”靈兒捏著衣角,看到柳繼仍然擰著眉毛、虎著臉,繼續說,“這裏的宋大夫人也自己洗衣裳,做飯的。還有小雅夫人常常會做帝京的麵食,送到營地裏,和盈盈大夫人一起,品嚐。”
    柳繼不等靈兒喘息,急急地問,“她,身子,要緊嗎?這事兒,怎麽,,,”說到這裏,血氣上湧、漲紅了臉,在下人麵前,止住了話頭。
    一看柳繼轉換了話題,不打算問責自己,一直整車倒土豆一般的靈兒,又恢複了自在活躍,脫口而出,“小少爺挺好的呀!”說完,她錯愕地掩了嘴,然後,又眉眼彎彎地笑起來。
    柳繼已經走過去取下馬上的包袱,正在解韁繩,聞言立刻回頭問,“啊,都知道是個男孩兒了嗎?”
    靈兒看得出,柳繼不似剛見麵那麽煩躁,便俏皮地一吐舌尖,“哦,大夫人不讓我和別人說哩。”
    柳繼將包袱遞給靈兒,說了句,幫我也收拾一下。然後翻身上馬,方才一路的疲倦和煩躁,瞬間消失,心裏嘀咕著,“真是個,心大到天邊的女人,看我不用點霹靂手段,怎麽得了了!”
    .
    當柳繼接近兵營,則是非常意外的衝擊。
    ——本來想借機,先衝上官翼發一通脾氣,然後不管不顧,綁著手腳也要立刻帶走許盈盈。可兵營裏,出於兵家的本性,他立刻看得出,哪些是本地兵卒,哪些是帝京調派過來的。
    柳繼內心,突然一沉。
    軍心不齊,是對外作戰的大忌啊!
    更加煩躁的柳繼,和營地把守的一個通傳兵模樣的人,快速說明來意,但這個通傳兵剛聽了,便立刻抬手示意他稍等。後來柳繼才想到,可能是這個本地的通傳兵,不太能確切理解帝京話,又擔心自己理解錯了或要耽誤軍機,所以才攔住他的話頭,飛一樣的跑開了。
    其實,這個通傳兵是大概聽懂了的,恰恰是聽明白了而瞬間驚愕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跑去找來了他的上級。
    柳繼立著眉毛、張著嘴巴、雙手叉腰,毒日頭裏忍著頭盔和腋下層層冒出的汗水,眯縫著雙眼,看著小個子通傳兵莫名跑開又跑回,並帶著一個同樣矮小的年輕小將,問明白通傳兵帶來人,是此地的右副將,謝添。
    柳繼,不耐煩地又重複了一遍方才說過的話。
    “勞煩將軍帶路,我是帝京醫官許盈盈的相公,柳繼。”
    話一出口,看到謝添突然一臉驚愕地看向自己,急急地眨巴眼睛,柳繼才明白過來,略有些後悔。自己因為太過著急而忘記她在此地,應該是個男醫官的身份來方便行止,暗叫自己這樣太莽撞。
    .
    羅霖、商孝豐的母親趙氏,坐著車馬走進南益州城門之後不久,城門便關上了。
    她聽到邊上騎馬的錢軼對著趕馬車的人,說,直接去聽潮客棧,心,仍然慌亂了一陣子。因為一路上,錢軼已經將所有告訴了她,此時進了城,真的感受到孩子們近在身邊了,反而心裏七上八下的不安生。
    錢軼,是上官翼在南益州,提拔的最年長的將士。
    他年約四十仍然是個通傳兵,讓初來乍到的上官翼非常意外。看麵容老成、對談時眼中閃爍機敏,不像是人傻怠惰,問了才知道,是八年前突然被貶到南益州,來了之後又因為早年做過幾年官差,莫名其妙被衛榪的一個下屬張濟看大不起,一直告訴上級這個人不能重用。
    而上官翼來南益州的頭一年裏又多得他的真誠和照顧,後來自己決心留在南益州,便對張濟使了帝京做派,說新建的上官府地界偏僻,需要府衛,直接要了老錢在身邊。
    此次,為了不驚動官府和軍營,而問出羅霖可能知道的秘密,上官翼特別派人去接其母趙氏來做最後的試探。他想來想去,將這差事交給了老錢。因為老錢,即有官差小吏的經驗,又知道該在什麽時候,點撥趙氏一二。
    趙氏,為了路上便宜,得體的用藍底白碎花的麻布綰著厚重的頭發,年過四十五已經添了絲絲白發,額頭在吃驚的時候,會冒出深刻的抬頭紋,身形利落修長,沒有中年走形的腰身,用素布短衣裹裙罩著,難掩她曾經美好的身姿。
    老錢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便想到,她的兩個孩子,相貌都母親相仿的,北方的長麵挺鼻梁,濃密的毛發和眉眼。想來這個趙氏,年輕時應該是個鄰家小美女的類型。隻是生活太不濟,經曆磨難的鄰家小美女早“死了”,隻剩現在這麽淒惶絕望的中年婦人。
    磨難,是不會因為長相好歹,就能偏頗一二的。
    聽完錢軼斷斷續續的講述,內心明白,自己又要麵對一次親人的生離死別。在經曆了前夫家大伯的突然滅門,自己兩個兒子卻幸免於難,劫後餘生的她,逐漸學會了鎮定,因為她第一次喪夫便徹底體會到,惶恐和慟哭對她的人生,根本沒有任何用處。加上年初自己新寡,身心更是千瘡百孔——想死沒有理由、想活也沒有理由!
    所以錢軼說的那些個預謀和行刺,隻是讓她木然地看到了未來,唯獨自己殘喘的餘生,那便是去料理和她生命休戚相關的四個男人的墓碑,在想他們的日子裏,掙紮著不去死。
    “大嫂”,錢軼在聽潮客棧的一樓客房門邊說,“今日天色晚了,你就在此處安歇。不要和人多搭話。我先回去複命,等上官大人的回話。”
    趙氏,規矩行禮,“唉。我聽錢大人的。老身這一路多蒙大人照顧,等此地事情結束,我再大禮叩謝吧。”說完,眼圈不自覺的紅了,她掩飾著,不等回答便進了房內,低頭關門。
    錢軼,隔著門,問了一句,“大嫂,可有銀錢,買些吃食?”
    “有,勞大人費心。”
    錢軼還想說點什麽,不過他覺得,自己這一路鋪墊的差不多了,便回身大步走開。走到自己熟悉的街市上,他不及吃飯,便高聲策馬,朝城南的營地飛奔。
    .
    老遠就聽到前麵白色大營帳裏傳出來的呻吟聲。
    這呻吟,柳繼太熟悉了,同時他本能的加快了步伐,幾乎超過了謝添,一步踏進營帳裏。
    第一眼看到的是,許盈盈後背上濕透的汗漬,柳繼收了腳步、愣在原地,兩手握拳也無法控製的眼淚打濕著眼眶,仿佛他連日來日夜兼程、長途奔襲的疲乏,瞬間被眼淚全數衝走,此刻腦中一片空白。
    晚一步進來的謝添,正要開口上前通傳,看了一眼呆立在旁的柳繼,立刻知趣地退出去了。
    等許盈盈和小桐,以及邊上本地的兩個醫官都忙完,齊刷刷地看向堵在門口的柳繼,開始都以為是來抬走病人的小兵卒。
    許盈盈先是隨便瞄了一眼,因為柳繼很高,加之一身戎裝,熟悉的身影讓她心內一跳,再猛地回頭定神一看,她也情不自禁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滿眼的欣喜,她習慣性地克製著,急忙控製著笑容,看了一眼小桐,示意他安排後續的事務,自己走到水盆邊,低頭默默洗著手。
    柳繼,被她一喊,立刻雙手叉著腰,一路上的怨氣和焦慮正要發作,但帳內人們齊刷刷看向自己的錯愕眼神,他隻好先擼了一下頭盔下的汗水,極力鎮定地邁開兩條長腿子,三兩步跨到許盈盈身後,厲聲說,“你,你太不讓人省心了!”說完,直接雙手攏在許盈盈的雙肩。
    眾人見狀,更加吃驚,唯有小桐揮手示意,大家扶著傷員,急忙回避。
    柳繼等四下無人,一把抱起滿臉羞紅的許盈盈,走到看上去像床的竹榻邊,猶豫了一下,試探著坐在上麵。果然,竹榻立刻一陣嘎吱作響,他一邊擔心地四下打量,許盈盈怎麽能在這種地方堅持下來,一邊更擔心身下這個床榻,吃不住他二人的分量而隨時垮塌,但是他哪裏肯在此時,放下手裏這個倔強的女人。
    “快放我下來,被人看見,像什麽!”許盈盈因激動,心不由自主地突突跳著。又擔心已經被柳繼坐變形的竹榻,本能的將手按在腹部。
    柳繼全然不顧許盈盈的央告,隻一臉怒氣的把兩手摟的更緊了,也低聲說,“你還說,你這是怎麽搞的!”他正要徹底發泄,但看她手按著小腹,一時間不知道怎麽,所有的怨氣,全沒有了。
    許盈盈看著柳繼微黑的麵容上,氣急的雙眼逐漸潤濕起來,便用手探著他鎧甲下,火燙的胸口,一時間也覺得,自己很難開口解釋,這一路上自己自私的隱瞞。
    兩人對視著,突然,許盈盈咬著嘴唇,衝著柳繼的耳邊,低低道,“還不是臨走前,太瘋了唄!”說完,嬌羞地把整個人往柳繼的懷裏鑽。
    柳繼本來是,又氣又急,被她嘀咕著夫妻間的葷話而岔開話題,一時間,哼地一聲,用力捏著她的臉。
    “疼,疼!”許盈盈擼開他的手。
    “哪裏?”
    “臉。”
    柳繼鬆了身體的緊張,緩緩摸著她的小腹,激動地略略顫抖著。
    不等柳繼問,許盈盈一邊掙脫他坐到他身邊,一邊說,“人家這會兒睡得安穩著哩,就是每天入夜前鬧騰些。”
    “還人家,還瞞著我,是吧!”柳繼挑起他的長眉毛,歪著頭看向許盈盈,“這次是男孩兒唄?”
    “你見過靈兒啦?”
    “不問她,我怎麽知道,自己的夫人跑到哪裏去嘍!”柳繼依舊怨氣十足。
    許盈盈將手按在柳繼摸著肚子的手上,一臉嬌俏地說,“這個嘛,也可能不準的。等生出來才知道。”說著,她拆開醫官僵挺的外套,脫下帽子,向上擼著汗濕的鬢發,“你也趕緊脫了吧,這裏不比北方。”說著,忽地站起來,伸手幫柳繼解頭盔的結繩,目光裏滿是自責,“這裏捂著,要出疹子的,不容易好。”
    柳繼能瞬間體會到她此刻內心的憐惜,因為她也在體會著他長途奔襲的辛勞和疲乏。他坐著不動,任由許盈盈幫他解著衣扣,一寸寸地看著她濕潤的兩腮和脖頸,襯得皮膚無比光潔柔軟。
    突然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說出方才在營地裏走過時的一個衝動——我留下來,和上官翼並肩作戰,你今晚就帶我去見他!
    許盈盈吃驚地看向柳繼,那滿臉的誠摯和果決,一種男人間立誓的斷然。
    她捧著柳繼的臉,疼惜地摸索著他的麵頰,緩緩地,讓他整個人靠向自己。兩個疲乏而汗濕粘嗒嗒的人,內心裏的兩股熱力,一起上下翻湧著、交織著。
    不約而同,他二人很長時間都不想說話,就聽著蓬勃而熱烈的時間,一刻不停地流淌。
    晚飯時間過了很久,許盈盈一邊在身旁打著扇子,一邊看著睡倒了便一動未動的柳繼不舍得用力推醒。他睡下之前,說好,晚上務必叫醒他。
    看著他悶聲不響、大口咀嚼著已經冷掉的米飯,許盈盈在想,他如何想到要留下來的呢?
    走進上官翼的營帳,柳繼分明看見上官翼比兩、三年前,更加黑瘦些,也徒增了許多憔悴,可能是續了唇須、加上前額的一縷花白,看著比自己年長了十幾歲一般,他不禁思慮著,接下來的對談。
    上官翼下午就得到謝添的稟報,他一點不驚訝,因為信是他派快馬送給柳繼的。
    他妥妥準備了應對氣血奔放的柳繼,衝進來對著他“興師問罪”;但是接下來柳繼說的話,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讓一貫沉穩的他,也錯愕了。
    看著他二人,在嚴峻地戰事之下,徹底放下心中的芥蒂,就這燭火、腦袋碰在一起地看著地形圖,許盈盈默默退到營帳外,麵對即將出現的月色,在繁星點點裏。
    路過的將士、巡邏的兵卒,看著垂手站在大將軍營帳外的許盈盈,都異乎尋常地熱情打招呼,“許大夫好。”“許大夫,辛苦了。”“許大夫,早點安歇吧。”
    開始許盈盈覺得有些怪異,禮貌地回應著;第二天她才知道,她是個有身孕的醫女的事實,柳繼來的當天下午,便在營地裏傳的盡人皆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