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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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影舒馳在馬上,太多太多的話想說,但真正能說出來的,也就那麽幾個字:要去救他,一定要去救他!
    無論他是中國人還是蒙古人,無論也先是否強大到如日中天,無論此行是否給她帶來殺身之禍,是否再也見不到父親,她都要去救他!
    就是現在,救他!
    他給她的錢有三十萬兩,除了給王傑的那兩萬兩,還剩二十八萬兩。錢也許不能解決所有的事,但可以解決很多很多事。
    問題是,找誰?怎麽去?怎麽說?
    張影舒一邊疾馳,一邊在腦子裏不住閃回著一個個人的名字:伯顏帖木兒,撒因孛羅,阿噶多爾濟,昂克,也先寵妃……閃一下,搖一下頭,然後再閃,再閃,再閃……
    驀地,她聽到數十騎馬蹄疾馳的聲音,張影舒皺眉,心道:“這王大人當真多管閑事,又要來追!”
    “小姐!”
    回頭看去,是一個二十七八歲的陌生男子!
    他身騎白馬,頭戴紗帽,一身墨黑曳撒,一把三尺長劍,後背還負有長弓長箭——此人是誰?
    那人身側也是一名男子,二十一二歲年紀,白淨麵皮,無須。這人她認識,朱祁鈺的貼身太監王誠!
    王誠身後,數十名魁梧男子緊緊跟隨,黑靴,紅色罩甲,腰懸繡春刀,手持三眼火銃——是錦衣衛!
    王誠!錦衣衛!三眼火銃!黑衣男子!
    “幹什麽?你們!”張影舒自來冷靜自持,但隻要涉及到朱祁鈺,她就把控不住情緒。
    王誠馳到她身邊:“姑娘,郕王殿下讓我帶你回家。”
    張影舒瞪著他,心髒不住跳,不住跳,“砰砰砰砰”,像是要從腔子裏跳出一般。她努力讓自己平靜,努力不讓朱祁鈺的親信看到她此時的不正常,奈何,手越來越抖。
    耳邊,王誠的聲音不住傳來:“姑娘離京那天,郕王殿下其實想勸你來著,怕你見了他傷心,沒敢露麵。他……這三年來,他一直一直都記掛著你。”
    記掛?三年不聯係,現在說還幾掛她?
    張影舒全身都在發抖,呆呆的,沒有任何準備的。
    “小姐,你怎麽了?”說話的人是王誠身邊那黑衣男子,眼神很是關切。
    張影舒呆了一呆,似乎想了想,又似乎什麽都沒想,問王誠道:“他在我身邊,安插了自己人?”
    王誠沒想到張影舒會說這樣的話,多少有些意外,頓了一頓,認真且鄭重地說:“姑娘,有什麽事咱們回京再說,回京後讓郕王殿下親自解釋給你聽,這裏不太平——嶽川,把那玉鐲給姑娘。”
    那位黑衣男子嶽川驅馬上前,從懷裏掏出一隻錦盒,向張影舒一遞,低聲說道:“郕王殿下讓我給你的。”
    張影舒目光在那錦盒上略了一略,卻不伸手接,隻迷迷糊糊問道:“我身邊,有他的人?是……是……誰?”
    嶽川臉色大變,張影舒沒看到,她的心已經亂了。
    如果朱祁鈺當真在她身邊安插了自己人,如果這個“自己人”在她身邊存在了整整三年,如果他(她)把她所有事情一字不落全告訴朱祁鈺……
    如果是這樣,這……這……這……
    這三年來,每當遇到傷心事,她心裏想的念的,除了父親,就是朱祁鈺。盡管他風流成性,妻妾成群,盡管他在她日子最難熬的時候,將她拒之門外,並很快娶了別人。
    換句話說,如果朱祁鈺當真在自己身邊安插了眼線,那麽這些年來自己對他的種種刻骨銘心的相思,會通過那人的眼睛,一字不落地傳到朱祁鈺耳朵裏。
    相思原是一個人的事,但如果被另一個人知道……
    如何是好?
    嶽川低聲道:“郕王殿下讓我告訴小姐,你的苦他都懂,他希望你能給他個機會,讓他彌補。”說著,他打開那錦盒,拿出一隻玉鐲,遞給張影舒。
    那是一隻冰種翡翠玉鐲,外表很普通,但朱祁鈺曾經告訴她說,那是太皇太後臨終時給他的,說是讓他將來娶妻時,拿來做定情信物用。他說那鐲子經曆過安南之戰,經曆過明蒙之戰,經曆過漢王之亂,之所以留存至今,就因為它外表普通。
    多少年了,她做夢都想得到那玉鐲,他不給。
    三年前他給了,為了彌補對她的虧欠。但她連看都沒看,就原封不動給退回去了。一同退回的,還有他昔日送她的各種禮物,貴重的,不貴重的,一樣不留。長兄成了廢人,長嫂一屍兩命,原本好好一個家,再也回不到原樣。朱祁鈺不是加害者,但她不要再接受他的半點好,一星半點都不要。
    她知道這樣做受傷最深的,是她自己,但她,就是要這樣做。
    她有這個權利。
    嶽川又要勸,張影舒一把抓過那錦盒,狠狠墜出,咬牙道:“回去告訴他,張影舒已經死了,三年前就死了!”說著,調轉馬頭,向西疾馳。她要去找脫脫不花,她要去救他——如果救不了,就跟他死作一堆。
    嶽川縱馬疾馳,他騎的是千裏良駒,追張影舒隻需頃刻功夫。
    “小姐,”他將坐騎一橫,阻住去路,“何苦自傷?明明,你還愛他。何況,他已經知道錯了。”
    張影舒閉上眼睛,眼前幻化出一個妙齡女子的身影,衣衫既窄且薄,眼神嫵媚風騷,煙霧朦朧中,不停地舞不停地舞——這人,是朱祁鈺的舞姬,舞姬之一。
    “三年前郕王殿下才十九,又不被天子重視,麵對的還是司禮監第一太監。他沒辦法不害怕,不是嗎?為了應對蒙古人,他整夜整夜不睡覺,人都累脫形了,還要牽掛你的安危。人孰無過,過則勿憚改,不是嗎?”嶽川勸道。
    張影舒眼淚一滴滴往下流,伸手抹了,眼淚不住流,於是她不住伸手抹。
    天潢貴胄,王子皇孫,誘惑那麽多,會深情嗎?
    別人信不信她管不著,但,她不信!
    可是,既然不信,為何流淚?
    張影舒不再拭淚,任憑眼淚如斷線珠子般劈裏啪啦往下掉:“我還是那句話,張影舒已經死了,三年前就死了。請你讓開。”
    嶽川沉默下來,看著張影舒,既不問話亦不讓道。
    馬蹄聲響,王誠及其身後的錦衣衛也追來了,看著二人,表情很嚴肅。
    張影舒轉頭向王誠道:“回去吧,既然大家都忙。”
    “做人要憑良心!”王誠忍不住發怒,“自你離家,郕王急得都要瘋了,你竟忍心?眼下這節骨眼,他又要應對也先,又得牽掛你,你要累死他?”
    張影舒不語,驅馬繞過嶽川,向西疾馳。
    忍心不忍心的,都晚了。她不能辜負脫脫不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