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明豐道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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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曼童館!
    第二天,熊府大門遲遲沒有打開。直到日上三竿,才有一個家丁神色慌張地打開黑漆大門,探頭探腦朝外看了一眼,見門口照常人來人往,這才向地下啐了一口,捋起袖子,匆匆忙忙往街頭走去。
    熊府大門隨即又關上。
    那名家丁徑直走到長安街東市,來到一家卜館門前,輕輕扣門。一位青衣童子打開門,恭敬執禮道,“阿福叔,今日來訪是尋我家先生麽?”
    那名叫阿福的中年家丁揮揮手,急匆匆踏步進去,邊走邊說道,“這次可不得了!是件大事,大事啊!”他說著重重一跺腳,歎了一口氣。
    簾子一挑,啪嗒摔落許多假玉石珠子。
    走出一個高個子道人來。
    “阿福兄弟,府上難道遇見了什麽妖邪之事?”高個子道人詫異道。這位高個子道人喚作明豐,正是這間卜館裏的先生。要說起東市這間卜館,卻也赫赫有名,專事驅鬼捉妖的營生,從不曾有過一次失手。故此每逢城中有大戶人家遇見了些怪事,都會遣人來問詢。逢年過節,也不乏貴人子弟送來節禮。
    熊府家丁阿福也算是此間老熟客。當下阿福見到明豐道人在館內,心內便安定了幾分,也不拐彎抹角,歎息後說道,“咱府上公子,唉,昨夜不知道中了什麽邪,好好地半夜在府上又打又殺,傷了數名兄弟。待老爺趕到,將他打暈後,又一直躺在府中昏迷不醒,口中一直怪喊怪叫。老爺的意思,公子莫不是先前在哪裏惹了邪祟之物,故此派我來請明豐道長驅邪!”阿福一口氣說完,擺手推開青衣小童端來的茶盞,又歎了口氣。“全長安城的人都知道,老爺已近天命之年,隻有這一位公子,當作心肝寶貝兒似的疼。公子平常雖然在外有些花名,卻都是青樓女子,不曾幹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所以啊,咱闔府上下,莫不是心痛心焦啊!”
    明豐道長一撣拂塵,合掌道,“無量天尊!既然如此說,貧道隨阿福兄弟去一趟熊府就是!”
    “對對對,如此甚好,甚好!”阿福鬆了一口氣,抹了抹額頭上的汗珠。三月天氣剛剛和煦,也不知道他哪裏來那麽多的汗。當下也不寒暄客套,拉起明豐道長就往外走。
    兩人穿街過巷,不多時走過了東市,繞過許多老熟人的麵孔,匆匆回到熊府。阿福拍了拍門,立刻有守候在內的家丁接應了進去。明豐道長心下越發詫異,熊家老爺子如今正任著戶部侍郎,堂堂一座深宅府邸居然閉門不出,不知道公子的病究竟到了何種地步,才會如此行事?
    熊家老爺子並沒有出來。
    阿福帶著明豐道人進了公子熊旻的房內。隔著門,明豐道人就聽見房內傳來一聲聲高喊,“哼!本姑娘定要了你們的命!”奇怪,雖口稱姑娘,那聲音卻是不折不扣的男人。——正是他先前曾有過數麵之緣的熊府公子熊旻。
    明豐道長心下稱奇,已經有了計較。拂塵一揮,從容跨步踏入房內。
    待到了房內,明豐道人又是一驚。卻見熊府公子熊旻穿一身潔白素衫,長發披散,好端端站在房內,啪嗒一聲,手搖折扇迎麵對他一個拱手,溫柔笑道,“白姑娘,昨夜園中一見,在下甚是渴慕,不想今日又遇見了!”
    “啊!”饒是明豐道人身經百戰,閱盡世間奇事,此刻也是大大吃了一驚。但還沒等他有所反應,就見這位熊公子突然又變做女聲,尖著嗓子“嬌笑”道,“公子,昨晚不過匆匆一麵,還沒來得及好好與你說話,就可恨被這些蠢人打擾!”他說著,手中折扇猛然就朝明豐道人頭頂敲來。
    明豐道人猝不及防,倉促往後退了一大步。不料這位熊公子卻力大無比,一把敲在他額頭,登時頭破血流。
    明豐道人以手撫額,狼狽道,“公子,這,公子這是中了邪啊!”
    早有幾名身強力壯的家丁拉住熊公子。阿福慌忙喊人來,替道長包紮傷口。
    明豐道人擺擺手,苦笑道,“這妖孽卻凶惡的很!不急,待本道與她理論理論!”
    話音未落,熊旻又咯咯笑道,“哎呀,哪裏又來了一位臭道士,羞死人了!”說罷,熊旻居然當真扯住袖子一角,捂住嘴,半掩麵做不勝嬌羞狀。他容貌本就算的上乘,此刻一做出這種女子嬌羞模樣,倒依稀有三分銷魂。
    “無量天尊!”明豐道人親眼目睹了這樣的怪事,當下動了真怒,冷笑一聲,拂塵一擺道,“羞死人?!怕閣下……不是人吧!”
    “胡說!”熊旻怒目而向,這次卻是他自己的聲音。
    明豐道人深深地擰起了眉,目光落在熊旻的臉上,見他無論悲喜,眼神都很渙散,知道是惹了邪物,此刻心神已經被控製,歎息道,“阿福兄弟,熊公子的病症,怕是有些棘手!”
    阿福慌忙道,“道長,你看可救的不?”
    明豐道人沉吟不語。
    房門外傳來一陣匆忙腳步聲,隨後房門打開,熊府老爺子,當今的戶部侍郎熊大人,一臉怒氣地走進來。當今民風敦厚淳樸,即便朝廷命官,在不上朝的時候衣著也較為樸素。熊老爺家常隻穿了件紅錦袍子,並未束冠,踏一雙厚底登雲靴,身高約一米七五,體形算不得壯碩,頜下一部精心修理的長須,麵白如玉,眉眼頗有幾分江南士子之家的清秀氣息。熊旻的容貌便有七八分肖似熊老爺。
    明豐道人轉身見到熊老爺,稽了個首,口中道,“無量天尊!貧道見過熊老爺!”
    “嗯!”熊老爺擺擺手,焦慮道,“道長,你是我府中常客,此刻也不必拘禮。但看這個孽障,到底是在哪裏,惹了什麽邪物,要如何根治才好?”
    明豐道人再次沉吟。半晌,歎了口氣,道,“也罷!驅魔本是貧道的看家本領,今日既然承熊老爺盛情,請貧道來此,說不得,也隻好搏一搏。”
    “怎麽,難道道長竟然沒有把握?”熊老爺聞言盯住明豐道人,目光灼灼。“據說明豐道長乃是寄居於紅塵中的奇人,在長安城內逾二十載,捉拿妖鬼祟物從未有過一次失手。不知道長為何出此言語?”
    明豐道人苦笑道,“貧道自終南山下來,所見過的妖物不知凡幾,但光天化日之下,敢進入朝廷官員府中鬧事的,卻也是破天荒頭一遭兒!故此,貧道有些話,不得不先問個清楚明白,還望熊老爺不要見怪的好。”他說著又再次稽首。
    熊老爺盯著他,也歎了口氣,揮手屏退其他家丁,隻留下阿福在身前,這才緩緩道,“老夫知道你要問什麽。但老夫也不知道,此子究竟遇見了何事。平常他雖然有些不檢點,流連於青樓楚館,但他今年剛剛二十歲,家中並無妻子,也無官職在身,此等事情,算不得大過錯吧!”
    “是!”明豐道人稽首,道,“公子好色,算不得大惡。況且從未聽聞熊公子招惹良家女子,所以,估計不是情債索命。”
    “不是!”熊老爺斬釘截鐵道。
    “那,”明豐道人沉吟了一會兒,才道,“近年來,府中可有無緣無故投井上吊的丫鬟下人?”
    “沒有!”熊老爺怒氣衝衝道,“老夫治家嚴謹,夫人生前待下人更是寬厚。這幾年,隨著旻兒年歲漸長,更是刻意防範此等醜事。況且家中丫鬟都是牙婆子領來,簽了賣身契的,從沒有生死買斷的,當然更沒有行過那種傷天害理的勾當,強迫人家賣女兒來府中。旻兒雖然愛流連妓家,卻沒有真正中意的,更不曾聽說私下與哪位女子有婚姻之約。”
    “如此,”明豐道人再次沉吟,狐疑地打量了一番熊公子,不再言語。
    自從熊老爺跨進房後,熊旻似乎便老實了,再沒有不男不女的情狀,隻是披頭散發眼神渙散,看起來有些呆滯。先前熊老爺與明豐道人交談,熊旻隻是呆呆立在窗前,望屋外出神。明豐道人心中一動,順著熊旻目光朝外望去,卻見窗前一株老梅樹,此刻正燦爛掛了一樹的白花。梅香幽幽,傳入房內甚濃。
    明豐道人忽然心中一動,開口問道,“熊老爺,不知道這株老梅,有多少年頭了?”
    熊老爺一怔,麵色變了變,這才道,“這株老梅,原本是太夫人心愛之物,當年熊氏舉家從江南遷居長安,特地命人從老宅中將此梅樹挖了出來,栽植於此間。粗粗算來,大約也有一百多年了。”熊老爺浮沉宦場數十年,此刻談起這株老梅樹,卻有些悵然的意味,似乎是想起昔年熊氏在江南綿延數百年的門閥風光。片刻後,熊老爺收起追思之情,詫異道,“怎麽,這梅樹有問題?”
    明豐道人遲疑了片刻,一撣拂塵。“這個,貧道也說不好!但若真的歲月久了,雖是塊朽木,也難免生出些靈性。初生的草木精靈,不懂得人間世故,在府中作怪,也是有的。”
    熊老爺聽罷,麵沉似水。良久,一聲長歎。“既如此,老夫今夜便命人砍了它!”
    “不可!”明豐道人在熊老爺開口之際就匆忙阻止,不料仍沒來得及,不由得一聲歎息,惋惜道,“無量天尊!若熊老爺當真有此念,也當默然於胸,不開口說出來為好。如果此次公子犯病真的是這梅樹作怪,就更加不能說了,怕這精靈聽見,起了防備。”
    熊老爺怫然道,“道長可是怪老夫多嘴?”
    “不敢!貧道絕沒有這樣的意思!”明豐道人連忙稽首致歉,心下卻大不以為然,惋惜之意更濃,心道熊老爺如此剛愎,怕公子的病更加不好治了。他心裏計較的清楚,麵上卻不肯露出分毫,隻是拿定主意,稍後要尋個借口,出脫此事。熊旻的病,能治便治,不能治,也隻能聽天由命了。他一念及此,忍不住又是心中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