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情不知何以起,一往而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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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曼童館!
待到明豐道人離開後,熊老爺的臉色愈發難看了。他孤零零站在院子那株百年白梅樹下,怔怔看了半晌,目光落在梅樹身上那張詭異的人臉,突然冷笑一聲,道,“熊府上下,待你不薄!你為何要禍害我熊氏子孫?”他說罷,以手撫樹幹,精心保養的臉皮瞬間仿佛蒼老了數十歲,頹然地喃喃道,“就算老夫有些不周到處,你為何要報應在旻兒身上?老夫今年已近知天命的歲數,你……若果真有不忿之事,盡管衝著老夫來!老夫願意一身承擔所有的罪孽!”
阿福在一旁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熊老爺自歎自語,想了想,倒突然笑了起來,看著一旁垂手肅立的阿福說道,“阿福,你來我府中也有些年頭了,依你看來,闔府上下可曾虧待過這株老樹?”
“不曾!”阿福立即接口道,“老爺待下人最是寬厚。這株白梅,因為是太夫人生前最愛之物,府中下人莫不是精心照料,施肥、澆水,甚至在炎夏替它遮涼,怎麽會虧待!”
“那,在你看來,老夫可有什麽欠缺陰德的地方?”
阿福撲通一聲跪倒,口中驚惶道,“老爺夫人都是寬厚之人,怎麽會有此一說?”
“你也不必怕我!”熊老爺頹然歎了一口氣,這才緩緩道,“就算有,諒你也不敢說!罷了,你去府外,遍尋天下能捉妖鬼的高人,務必將公子的病治好!”
“是!”阿福答應著,卻不起身,口中囁嚅道,“老管家去鄉下探親至今未歸,若是老管家在這裏……”
“怎麽,熊寧不在,你們這些人,就都不會做事了不成!”熊老爺氣的臉皮再次呈豬肝色,頜下長須不停抖動,手指著阿福怒吼道,“不過讓你出府去尋個人,來府中捉妖,你連找人的本事都沒有?”
阿福雙股戰戰,顫抖著聲音,跪在地上哀訴道,“老爺!可是這明豐道長號稱從不失手,已經是長安城中有名的第一捉妖高手。如今連明豐道長都降伏不了這妖怪,小的,小的……”
“所以老夫才讓你去找!”熊老爺氣道,“哪怕尋遍這座長安城!哪怕找遍了這天下!難道竟沒有一人能降伏的了那妖怪!”
“是,是!”阿福連聲答應著,從地上爬起來,也不敢拍灰塵,灰溜溜就要往外跑。
“站住!”熊老爺叫住他。
“是,老爺!”阿福立刻答應著回頭,站在那裏看著自家老爺,大氣也不敢出。
熊老爺卻不吱聲。
阿福隻得畢恭畢敬,屏息候著。
熊老爺抬頭看了看天色,日近晌午,太陽明晃晃的,卻沒有什麽熱度,被雨雲遮住了春日的明媚,眼見著近兩天就有一場連綿的雨。熊老爺沉吟道,“你這就召集府中所有家丁,命有些氣力的都去尋把鋸子來,事不宜遲,先把院子裏這株白梅砍了!”
“嗯!啊……啊!老爺!”阿福反應過來,慌忙勸說道,“可是這株白梅不僅太夫人喜愛,就連夫人生前……”
“住口!”熊老爺沉下臉來,嗬斥道,“夫人喜愛這株白梅,難道老夫不比你這個下人更清楚?”
“是。”阿福知道自家說錯了話,低下頭,心中焦急,卻不敢再開口了。
熊老爺卻歎了口氣,語氣放緩和了些,款款道,“公子乃是我這一支的單傳嫡子,若夫人在世,必定也是允可的。阿福,這次的差事,若你辦得好,老夫必定提拔你為府中二管家,從此隻在熊寧一人之下。待熊寧退回鄉下養老,你便是我熊府的大管家。下去吧!速速照我說的辦!”
“是!”阿福這次再不停留,徑直去召集府中家丁,準備一齊來院子裏砍樹。
熊老爺獨自一人立在院子裏,閉上雙眼,不知覺竟有兩行淚珠緩緩沿著精心保養的臉頰流了下來。風起,吹落一樹白梅花,紛紛落滿了他一身一頭。有那麽一個刹那,熊老爺覺得自己仿佛看見了昔日那個站在田埂陌上的垂髫少女,腰間係著青色蝴蝶結,笑吟吟地招手喚他。——老爺,老爺!
淚水不知不覺流成了細小的河流。是誰說過,一朝結發,終生偕老。卻隻是南柯一夢罷了!
白梅樹下,熊老爺驀然睜開雙眼,意識到自己竟然在樹下做了一個夢。他後背密密麻麻起了一層冷汗,手中緊握從地麵撿起的三尺青鋒劍,口中冷哼一聲,麵上再也找不到絲毫懷念軟弱的情緒。
他醒來的正是時候!耳邊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躡手躡腳的,雖然急促,卻依然不敢驚動了他。他放眼從院門看去,見到阿福帶了府中所有尚能走動的十來名壯年家丁,手中或執刀斧,或拎著鋸子,一個個臉色肅然,集中在院子前的一小塊空地上。
熊老爺再次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沉默了一會,道,“動手吧!放樹的時候,動靜盡量小些,不要驚動了公子!”
“是!”家丁們齊聲答應著。
熊老爺走開幾步,邁步上台階,將身子堵在兒子熊旻的房門口,回身觀望院子裏的場景。阿福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大樸刀,第一個動手,朝掌心裏啐了口唾沫,然後惡狠狠地揮刀斫在這株活過一百多年的老梅樹上。噗噗一聲輕響。刀子再次掉落地上,樹身留下了一道淺淺的白色傷口,剛才那聲輕響是樹皮掉落的聲音。阿福臉色有些灰白,他看了眼熊老爺,又狠下心腸,回頭衝眾人道,“看來刀子不行!用鋸子!”
“好!”這次走上來的是眾多家丁裏最有力氣的小勇。小勇人如其名,今年二十三歲,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曾經從過軍,頗有兩膀子力氣。他大步走過來,手中鋸子毫不遲疑地割裂樹皮,發出刺耳的刺拉聲。
刺拉!
刺拉!
在眾目睽睽下,小勇這把鋸子割開了一道淺淺的血痕。——是的,血痕!因為這株老梅樹居然流血了!在鋸子割出的地方,流出了如人血一般殷紅的汁液。小勇皺眉,抹了一把這奇怪的紅色樹液,感覺是溫熱的。他急忙湊到鼻子下嗅了嗅,立刻唬得跳了起來,口中怪叫道,“老爺!這樹,怕不是真的成精了!居然是血!這味道,是血!”他早年曾在軍中行伍出身,自然識別的出鮮血的滋味,當下再不猶豫,棄了鋸子,頭搖的跟撥浪鼓似的,退到一旁變色道,“我在鄉下老家的時候,附近老人曾經說過,若樹木成了精,流的是血,與人一般無二!這種殺害樹精的事情,我可不能做!”
“小勇!”阿福急得跺腳,趕忙喝住他,阻止他繼續胡言亂語下去。
熊老爺看見老梅樹流出殷紅熱血的時候,心中也是一震,但為了懾住全場,他皺眉訓斥道,“當然是樹精!公子的病,看來就是這株老梅樹禍害的無疑了!你們速速動手,誰能砍倒這株樹,老夫賞銀子十兩!”
十兩銀子,可以在長安街東市上租賃一處小宅子,足以置放一家老小。所謂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小勇雖然不夠勇,不敢冒犯樹精,其他人卻有些蠢蠢欲動,聽了自家老爺這句話,雙眼都冒出精光,手中霍霍,這次再不是一個一個地車輪戰,而是爭先恐後地手舉刀斧鋸子朝老梅樹撲了過去。一時間院子裏熱鬧非凡,十幾個年輕力壯的男子紛紛砍樹幹、樹枝、樹身,白梅樹受了這等摧殘,花瓣紛紛凋謝。不多時,院子裏的青磚地上就如同下了一場細密的白雪。
“啊!”突然公子熊旻房門被人一腳踹開,熊旻披散著長發從房中衝了出來,後麵幾個驚慌失措的家丁拚命攔阻,卻拉不住一個人。熊旻臉色蒼白如鬼,大哭道,“白梅!是我負你!是我負了你!”他哭喊著一路衝出來,狀若瘋狂。
“孽障!仍不死心!”熊老爺早就提防了有這一出,將身子硬生生堵住出路,不讓熊旻衝下台階,口中連連冷笑道,“你既然如此冥頑不靈,老夫便毀了你的根基!”
“啊!啊!”熊旻痛苦地不停甩動長發,無奈兩隻胳膊被家丁們死死拉扯住,雙腳不停亂蹬,又哭又喊道,“白梅,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啊!”
熊老爺將寶劍橫身攔在熊旻麵前,板著臉訓斥道,“還不快送公子回房休息!”
“是!”留守在房內的四名家丁立刻死死拖住公子熊旻,半抱半抬地扯著熊旻,便要往房裏去。
不料公子熊旻突然一咬牙,狠命掙脫了眾人,身子撞在熊老爺的劍身上,腰間拉扯出一條長達三寸的血口,滿身血汙地衝到了院子裏。熊老爺一個沒留意,居然被他衝翻在地上,順著台階蹬蹬蹬連摔了幾個跟頭,連黑邊厚底登雲靴都掉了一隻。
熊旻直衝到院子裏,一把抱住老梅樹,淚如雨下,哭道,“白梅!是我一時貪玩,害了你!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他口中說話雖然清楚,卻變成了女子的聲音,又嬌嫩,又清脆,還帶有三分清稚氣。
“你不是貪玩,是愛欲楚毒!”一個清越的聲音排眾而出,在院門外傳來。
眾家丁仍熱火朝天地忙著砍樹。聽到這句話,抬起頭望去的隻有公子熊旻、家丁阿福和那個不太勇敢的小勇。三人望向月亮洞門,見老管家熊寧肩頭背著一個深藍色小包袱,與一位穿著黑色雲錦衫的年輕公子站在門外。兩人不知道什麽時候進來的。老管家熊寧看起來風塵仆仆,正大口喘氣,剛才說話的並不是他。
那麽,隻能是那位麵生的穿黑色雲錦衫的年輕貴公子了。
三人將目光落在那黑衣貴公子臉上。貴公子展顏一笑,笑容裏卻有些冷冰冰的意味。他生得非常俊美。公子熊旻容貌本已經算得上俊美了,但與眼前這位黑衣公子比起來,甚至百分之一都不及。而且這位黑衣公子身形高大,熊旻也算得上中等身材,若與他並立,僅及這位黑衣公子的肩頭。黑衣公子的眸子內仿若藏有流星的光芒,遙遠的,不在紅塵內。——可以說,一見此人,頓覺世間人皆是濁物。
黑衣公子手搖一把折扇,望向熊旻,淡淡道,“癡癡,呆呆,不知情何以起,一往而深。卻又不懂得人間夫妻情事,因為得不到白梅的歡心,而又去禍害自家主人麽?踏遍天下青石路,可曾見過有此癡兒?!”
“你是誰?”熊旻尖著嗓子問道,狀若瘋狂,突然冷不丁地伸出尖尖十指,縱身躍起,半空中轉身抓向黑衣公子的臉。
黑衣公子一個後退側身,隨即手腕翻轉,扣住了熊旻左手手腕,也不見他如何動作,就見熊旻左肘被點了一下,隨後是一雙膝窩。撲通一聲!熊旻雙膝跪倒在地,托住左手腕哀號不已,口中仍怨憤道,“不知死活的小子!居然敢管本姑娘的閑事!”
“你,”黑衣公子用扇把托住熊旻的下巴,低頭淡淡問道,“你真的是位姑娘麽?白梅,又當真是你所屬意的如意郎君麽?”他說到這裏,冷酷地笑了。“梅樹是雙性樹,雌雄同生,你怎知它一定就是位公子郎君?”
“我,我就是知道!”熊旻倔強地應道,眼神裏卻泄露出一絲震驚,不自覺用眼角餘光瞥向被眾人砍斫的傷痕累累的白梅樹。
黑衣公子冷落地瞥了一眼已陷入瘋狂狀態的眾多熊府家丁,口中淡淡道,“都住手吧!”
隨著這一句話出口,原先正拿著刀、斧、鋸子的家丁們突然都如中了定身法一般,目光熾熱,身形卻凝固了。阿福仍保持著先前看到這兩人時的震驚表情,嘴巴微張,右手指向黑衣公子,保持著一個雙唇爆破音的姿態。小勇則正抬起右腳,準備邁向大管家熊寧身畔,那隻抬起的右腳懸在半空。就連滾在台階下的熊老爺,也維持著一隻手去撿靴子的姿式。唯一不受定身法影響的隻剩下公子熊旻,或者說,——這隻不知名的妖物。
“本尊現身吧!”黑衣公子說完,抬起扇子,拍了一下熊旻的頭頂百會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