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白梅樹下舊精魂

字數:6170   加入書籤

A+A-


    七月曼童館!
    紅色妖光一閃即逝。院子裏又恢複了春日午後的清明。
    “白梅!果然是你這廝!”黑衣公子似乎早就料到白梅會現身,臉色如常。啪一聲!他再次打開折扇,看著擋在白鸚鵡身前的那個身穿素袍頭邊簪了一朵白梅花的精靈,看得很仔細,從上到下,從下到上。許久,才冷漠地一笑,道,“你當真願意為了這隻鸚鵡,棄了百年修為,隨她一道下黃泉?”
    “小樹本就時日無多。”白梅淡然地笑了笑,衝黑衣公子拱手,舉手投足間,隱隱然傳來一段寒梅香。“但小白不同,她剛通靈智,完全不懂得六道的規則。況且,她今日到了這步田地,小樹也脫不了幹係。還望夏蕤王高抬貴手!”
    “本公子的確姓夏名蕤,卻不是什麽王,不過是個沒有官職在身的閑散之人。”夏蕤扯動嘴角,算是笑了笑,回饋白梅的彬彬有禮。“你與她之間的情事,本公子沒有興趣知道。你既然活了一百多年,憑借自身努力修出了靈性,得以成精,應該明白這人世有人世的規矩,妖界有妖界的規則。她既種下了惡因,隻能自食其惡果。誰也幫不了她!”
    “是。”在他開口說話的時候,白梅一直麵掛微笑躬身認真地聽。此刻白梅微微抬頭,欲言又止。片刻後,他歎息了一聲,悵然道,“小樹初識人間之時,得熊府太夫人精心照料,尤其在剛從江南遷居長安之際,或許因為千裏奔波,小樹在異鄉陡然靈性倍增。在太夫人亡故後,更加得了熊府夫人的一個秘密。夫人身前頗有些不平,因為熊老爺寵幸幾位年輕姬妾的緣故,常抑抑不樂,認為熊老爺不顧昔年青梅竹馬的情份,忘了結發夫妻的初心。故此,夫人身前常來小樹這裏,在樹下挖了一個洞。每次夫人有不開心的事情,都會自割中指,滴血入土,在樹洞內埋下一段幽怨恨意。長此以往,小樹得夫人精血滋潤,樹根吸食得人間七情六欲,逐漸長成了一個情癡的性子。卻由於年歲尚幼,性別未定,自己也不知自己是雄是雌,每每在孤月下,悵然懷想。想著,夫人既然如此恨熊老爺,卻又為何不離開他?可見仍是愛著的。然而夫人卻沒有察覺到這一點,總是自怨自艾,哀歎年華老去,不再得熊老爺真心喜愛。待見到熊老爺的時候,夫人又每每喜不自禁,開心的很。小樹愚癡,心想著,原來這人世間的感情是如此奇怪,明明喜歡那個人,卻不說。明明心裏為了這份喜歡,覺得非常委屈,又不肯表達出來。——所以,小樹便發了一個癡念,想也找個人來愛。或者,試一試,便能明白了?”白梅說到此節,停頓了一會兒,苦笑道,“於是,我故意引小白來到樹下,以侵潤了夫人心血的葉子喂食她。天長日久,小白她,終於開智了……化成了,一個非常美麗的妖精。”
    這一大段話,白梅說的非常緩慢,時不時會停頓下來,陷入對往昔的回憶之中。夏蕤卻奇怪地沒有打斷他。也許是感慨於白梅與小白這兩位的白癡愛情,又或許是因為他此刻在想著自己的心事,總之,他沒有打斷白梅。所以白梅絮絮叨叨地,說完了他與小白的故事。
    說完後,白梅也覺得詫異,抬頭看夏蕤。
    夏蕤的容貌仿佛起了一層奇異的變化,說不出哪裏變了。在那道紅光出現後,他就變得更加冷,冷得有些遊離。紅光裏那些影影綽綽的影子,在衝向天際後,迅速消弭,就像從沒有出現過。但是落在白梅眼裏,一切都清晰可辨。白梅沉吟了一會兒,覷著夏蕤的臉色,謹慎道,“夏蕤王,您……可是記起了前塵?”
    夏蕤搖了搖頭,神色突然顯得有些憊懶。他沉默了一會,淡淡道,“先替你們了解了此間事,所謂前塵,虛無縹緲,記得如何,不記得又如何。一旦進入了黃泉路,都是夢一場。”
    “不是這樣的!”白梅急急道,“不是這樣的!夏蕤王,有關您的前塵,能引起三界另一場浩劫,您忘了,昔日……”
    “住口!”夏蕤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焦躁道,“別提這些!”
    “……為何?”白梅不解地望著他,甚至有一絲毫不掩飾的失望。“您是王,是六道中……”
    “住口!”
    這次同時響起的,是兩道聲音。異口同聲地打斷了白梅的話語。
    一個聲音響起在院子裏,在下午三四點鍾的陽光下。——是夏蕤的聲音。
    另一個聲音,則響起在白梅的心裏。那是一個柔媚的女子聲音,清冷而柔媚。那女子聲音繼續在他心裏說道,“他聽不見我的聲音。這裏隻有你能聽到,所以,你聽我說。”
    白梅張大了嘴,情不自禁地開口道,“是,一切謹遵娘娘教誨!”
    “噓!你不要說話!”那女子聲音繼續說道,以僅有白梅可以聽到的音頻,緩慢而悲傷地說下去。“我既然身為幻海空花穀中的梅仙,這人世間所有能夠開智慧的梅樹,都隸屬我所管轄。你是我的子民,便須聽我的話。白梅,若你同意,右手拇指抬一下。動作不必太大,不要引起他的注意。若不同意,則抬左手拇指。”
    白梅連忙在袖子裏抬起右手拇指。
    “好!”那位幻海空花穀的梅仙子似乎很滿意,讚賞了一句。“白梅,你為了這隻鸚鵡已經耗費精血,此刻又替它背負禍害熊氏公子熊旻的罪名,遭刀斧加身,毀壞了你的樹根,流盡了血。隻怕此次,你在劫難逃。白鸚鵡罪不可恕!”說到這一句,她聲音陡然間由柔媚變得極冷,冷得,仿佛寒冬裏一枝倔強昂頭的梅。
    白梅急得不行,又苦於不能開口,左手拇指在袖子裏頻頻翹起,恨不得跪倒在這位性情高潔的梅仙娘娘麵前,替小白求情。
    夏蕤卻早在白梅開口喊娘娘的時候就發現了異樣,他一直密切關注白梅,此刻見白梅左手在袖子裏動作不已,一挑眉,快如閃電般揭開了他的袖子。袖子裏,白梅正在頻繁翹起左手大拇指。
    “……你這是,在誇讚本公子?”夏蕤啞然,冷冷地笑了一聲。
    隻可惜,他的笑話,院子裏沒人能笑得出來。
    梅仙的聲音陡然停止。
    不多時,白梅眼睜睜看著半空中浮現出一位穿淡粉色衣裙的女子,梳著高髻,額心點著五瓣白梅花,看不清眉目,隻覺得極盡人間清冷美色。是一位極美的女子!是一位身份極為尊貴的女子!是一位來自幻海空花穀的花仙!
    白梅撲通一聲,跪倒塵埃,全身如篩糠般顫抖。以他的修為,早已聽說在超脫六道之外有一處幻海空花穀,那裏存在了不知幾萬年,從天地初分的時候,就有一位上古神仙居住在那裏,挑選了許多貌美性潔的女子,修煉為花仙。在人間逐漸繁衍茂盛後,這些花仙足跡偶爾也降臨人世,掌管人間花事。但傳聞畢竟隻是傳聞。哪怕他也算是白梅樹修煉成精,通曉靈智,從不曾見過掌管梅樹這一脈的梅仙娘娘。他知道,梅仙娘娘隻是不願意讓自己看清她的臉,所以刻意在五官外籠罩了一層迷霧。在迷霧背後,梅仙娘娘的目光籠罩在夏蕤的臉上,似一泓清亮的秋水,如一潭波瀾不起的古井,帶有千年前化解不開的哀怨。
    “求……”白梅戰栗著,艱難地吐出了第一個字。
    “住口!”梅仙娘娘這才收回目光,截斷他的話語,冷然道,“不許在夏蕤王的麵前喊破本宮的身份!更不許在凡人麵前道破這世間竟有本宮的存在。否則,本宮定叫長安城內,從此再也不見梅花。讓這世間所有的白色鸚鵡一脈,悉數消亡!”
    “是!”白梅匍匐在地,連連磕頭。可憐先前如此溫文爾雅的一位素衫人,此刻磕頭如搗蒜,鬢邊那支梅花散落不成形。
    梅仙娘娘喝止了他,隨即又深沉地歎息了一聲。她在半空中緩步走到夏蕤麵前,靜靜看了半晌,突然抬起手,狀極溫柔,似乎要撫摸夏蕤的臉。但終於沒有摸下去。她癡癡地立在夏蕤的對麵,淡粉色長袖薄如蟬翼,隱約有香氣繚繞。——後世有人曾寫詩稱讚這種美,詩曰“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塵。忽然一夜清香發,散作乾坤萬裏香。”
    “王……您終於,醒來了麽?”從不與桃李爭寵的美輪美奐的梅仙娘娘此刻卻怔怔地,吐出了一句信息量極大的話。仿若她不是梅花仙子,不屬於傳說中不可親近的幻海空花穀,仍身在那座南夏王宮中,蹲身側立於床榻前。床榻前,臥著睡眼惺忪的夏蕤王。她不過是他的一名妃子,在替他伺候梳洗,在天長地久的陪伴中,如同民間一位尋常的婦人那般,以滿懷愛意而又崇敬的眼神,期待著他在每一個清晨的蘇醒。床榻上鋪滿了白色鳥羽,帳頂仍懸掛著那顆雞蛋大小的夜明珠,幽幽地散發出一束清冷的光明。
    然後,有晶瑩的淚,怔忪地,從梅仙娘娘的臉頰掉落。——每一滴淚,都呈五瓣白梅狀。
    “啊!不可!”白梅冒著被梅仙娘娘轟滅成飛灰的危險,膝行到娘娘麵前,口中苦苦哀求道,“不可啊!”
    每一滴妖靈的淚,都是這隻妖靈的生命力。淚盡,妖靈亡。即便貴如幻海空花穀的花仙娘子,也不可落下情淚,否則必然也會大大削弱靈力,輕則墮入凡塵,若運氣好,魂靈寄居於凡間的花花草草,重新修習。更嚴重的後果,便是如一眾妖靈那般,淪落為飛灰,在陽光下飛灰湮滅。永無進入輪回的可能!
    白梅不敢喊破娘娘的存在,隻得一直哀求,比先前替鸚鵡小白求情時,情狀更為淒慘可憫。
    夏蕤看不見梅仙娘娘,理所當然地認為白梅此舉是為了替鸚鵡小白哀求自己手下留情。但他思忖了片刻,總覺得白梅有古怪,卻想不透古怪在哪裏。他皺眉,眼睛裏的惱火更甚。“白梅!”
    白梅沒有應。
    白梅的目光,盡鎖在眼前這位梅仙娘娘。梅仙娘娘的目光則籠罩在夏蕤的眼眸裏,似乎要一直望進去,要在夏蕤的眼眸裏尋找到那片幹涸的沙漠,尋找到那個千年前的舊夢,在鴛鴦枕邊再喚他一聲王……淚水撲簌簌,一瓣又一瓣由靈力凝聚而成的白梅花,如雪般掉落,是世人所讚譽的,冰清玉潔。
    白梅不敢阻止梅仙娘娘的眼淚,也阻止不了。隻能一直磕頭,原本就虛弱如水波的身形在陽光下更為透明,眼看的可以透過他,見到他身後呆若木雞垂頭而立的白鸚鵡。
    “咦?”夏蕤突然伸出手,在虛空中接住了什麽。他一伸手,原本牢牢扣在掌心內的蛇頭烏木簪便有些鬆動,險些掉落。他連忙先接起簪子,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這才納入袖內,負手凝望虛空裏那些看不見的白梅花。奇怪,明明看不見,他卻總覺得空氣裏正在下一場莫名的雨,一場如雪片般的雨,一場帶有千年哀怨的花瓣雨。
    梅仙娘娘也終於止住了哭泣。
    白梅長長地鬆了口氣,在塵埃裏抬起頭來。
    “原來,連她也在這世間留下了蹤跡麽?”梅仙娘娘癡癡地道,自言自語,盯著夏蕤收入袖中的那支蛇頭烏木簪,然後突然轉身就走。“原來,還是她……始終都是她!”她話語癡癡呆呆,又像惘然,又像釋然,卻總含著一股悲憤與不甘。她歎息哭泣的模樣,仍是千古傳說中那位癡心的王妃,在梅樹下纏繞不肯去,為了陪伴她的王。——原來,傳聞並不隻是傳聞。在千年前,的確曾經有過這樣一個癡心的舊精魂,在千年後循著紅色妖光而來,終於見到了她的王!隻是,因緣既然已經啟動,她便不能再涉足塵世。
    梅仙娘娘並不蠢。她隻是一個癡心的女子。比世間的大多數人,都更癡心。
    她來的突然,走的更突然。在白梅心間發聲,此刻又莫名其妙地轉身消失於虛空中。從頭到尾看見她的,隻有白梅。白梅再次惘然,深刻地想到,果然,這世間的神仙們掐架,與他和小白是毫無幹係啊!跟這些大佬們錯綜複雜的感情糾葛相比,自己與小白的破事,那真是,不堪一提!在生死流轉前,又有什麽樣的深厚緣分,才能夠如梅仙娘娘這般,與前世心愛的人在時隔千年後再次相逢?他能為小白癡情到如此地步嗎?小白呢?熊旻呢?……冥冥之中,一切早已有分定。
    原來如此,
    不過如此。
    白梅突然間大徹大悟,仰麵望著虛空中梅仙娘娘消失的方向,口中叩謝道,“白梅明白了!多謝……指點!”他終究不敢說,多謝娘娘指點,隱去了那兩個字。
    “你明白了什麽?”夏蕤惱火道。事實上,自從院子裏出現那道衝天的紅色妖光後,夏蕤便一直有些焦躁不安。他在院子裏反複踱步,惱道,“本公子這就收了你,也收了這隻鸚鵡,送你們去地府!”
    “好!”白梅霍然昂起胸膛,抬頭望著夏蕤,目光很清明,不驚不喜,不怨恨,甚至也不再戀戀不舍。
    他沒有再替小白求情。
    甚至沒有再看小白一眼。
    就這樣慷慨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