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蛇頭烏木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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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曼童館!
“祖爺爺?!”
二樓的那幫家夥們全部跳了起來。餘子安怪叫著比劃了個手勢,伸出腦袋,朝樓下那位素來以嚴謹寡淡聞名的高個子“餘子安,你少說幾句話,沒人會把你當啞巴!”何姑娘撣了一下餘子安的袖子,扯扯他,然後丟給他一包花生米。“你坐那邊喝酒去!”
餘子安果然乖乖地抱著那一小包花生米,委委屈屈地走到二樓窗邊的雅座內重新坐下,不時朝這邊瞟來哀怨的眼神。撲,丟一顆花生米進嘴巴裏。那眼神,更加哀怨了。衝那位中年道人喊道,“喂!你剛才喊夏蕤什麽?”
餘子安雖然也是出身名門高宅,一來年幼,二來從沒有往官場走動的心思,對人情世故可謂一竅不通,他這一嗓子喊破,也不管樓下那位高個子中年道人本來就已經麵紅耳赤了,此刻更是臉皮漲的血管都快撐爆了。那道人看來麵生的很。他瞅著那道人不說話,又在那道人心口血淋淋的刀口上撒了把鹽“本少爺看你一大把年紀了,怎麽反倒是個孫子輩?”
“你?”明豐道人再也忍不住了,抬頭衝餘子安怒目而向。
左知舟忍住笑,憋的有些辛苦,友好地朝樓下拱了個手。“一向聽聞明豐道人修的是童子功,怎麽,今日也有雅興來牡丹樓坐坐?”
明豐道人費了好大氣力,才從樓上這幾個紈絝子弟的臉上掉開眼神,低頭悶悶地道,“貧道不是為了來逛青樓,貧道是,咳咳,為了熊公子懷裏那個妖孽而來!再者麽,貧道下午時不慎在熊府丟了一件舊物,聽熊府的阿福兄弟說,貌似那件東西被……咳咳,被祖爺爺拿走了。所以,貧道不得不走這一趟。”
“噢?”左知舟聞言詫異地看向夏蕤,從上看到下,從下看到上,這家夥周身都沒一件裝飾品。——難道被他藏在袖子裏?左知舟便笑吟吟地望著夏蕤道,“這位明豐道人在長安城內開館也有十幾年了,捉妖拿鬼,從未失過手。坊間對明豐道人的風評一向很好。不知道,怎麽會……那個,成了南蕤兄的,呃……”他終於沒忍住,也笑了場。
白牡丹扭動腰肢走來,斜睨了他一眼,低聲竊笑道,“原來左大人,也不是什麽好人嘛!”
哈哈哈!
二樓內夾雜著青年男女的笑聲,一時間將絲弦樂器的聲音都蓋了下去。
明豐道人臉色愈發的僵硬。他懾於夏蕤的存在,又不得不像根木棒似的杵在原地,梗著脖子,脖子上青筋突突跳動。夏蕤是東閣故老的幼子,在家中排行第七,上麵有兩個胞兄,均在朝中為官,另有四個姐姐,全部嫁入朝中新貴家中為大婦,論家世地位,夏家都可以算得上是長安城中煊赫一族。夏蕤單名一個蕤字,號南蕤,十三歲半的時候離家進入終南山修道。——也就是在那裏,明豐道人不幸結識了這位,祖爺爺。他想到這裏,深沉地歎了口氣,仰麵朝夏蕤苦笑道,“您老人家,何苦在這裏為難晚輩!既然熊家的事情已經有您作主,那麽,明豐退下便是!隻是那支簪子,卻是明豐出山時道門所贈,祖爺爺您若是看見……”
他的話語戛然而止。
夏蕤從頭上拔下那支蛇頭烏木簪,看了看,然後衝他揚手說道,“你所說的舊物,原來就是這支簪子?不知道是師門哪位所贈?這簪子,為何我看著卻覺得有些奇特之處?”
明豐道人心頭如同一桶雪水澆下。他再也沒想到,在牡丹樓裏撞見這位祖宗還不算,竟連師門所贈的法寶烏木簪也落在了這位小祖宗的手裏!這還如何開口討要?
那支蛇頭烏木簪握在夏蕤的手裏,宛若一條靈蛇。夏蕤沉吟了片刻,道,“明豐,你上來吧,與我說說這支簪子的來曆。”
明豐道人不情願地杵了一會兒,這才遲疑著邁步上樓。跟在他身後幾個二三等紅牌姑娘大大鬆了口氣。白牡丹見狀,輕笑一聲,衝旁邊那位海棠女使了個眼色。海棠會意,嬌笑著款步下樓,邊走邊道,“道長樓上請!知道道長是位童子身,海棠這就給您請一位清倌人出來作陪。放心!咱牡丹樓裏的姑娘,什麽樣的都有,十三四歲的姑娘,給您敬杯酒,唱首小曲兒,不會叫您為難的。”她臉上的笑意蕩漾的有些過,羞得明豐道人紫漲了臉皮。
海棠一路笑嘻嘻地去了。
明豐道人到了二樓,先是恭恭敬敬地衝夏蕤行了個晚輩弟子禮,老著臉皮道,“祖爺爺,您老什麽時候下的山?”
“也就是今日才到的長安。”夏蕤明顯有些情思恍惚,大咧咧地受了明豐道人的禮,這才與他一道走回雅座間。左知舟在白牡丹與另幾位姑娘的簇擁下也笑著回席。何姑娘獨自憑欄,瞅著熊旻一個勁兒地笑,那笑容看的熊旻心裏頭毛毛的。
在明豐道人來到後,熊旻便覺得如坐針氈,站在那裏各種不自在。見眾人都回席間,何姑娘獨自留下陪著自己站在樓邊,他便大著膽子囁嚅道,“姑娘,您……當真有辦法……?”
“辦法麽,自然是有的。”何姑娘再次打了個酒嗝,目光飄向席間談笑風生的眾人,漫不經心地換了個話題。“熊旻,你可知道為什麽先前明豐道人在長安城內從未失過手?”
“不知。”熊旻遲疑道,“難道,與那支什麽簪子有關?”
“聰明!”何姑娘衝他豎了個大拇指,酡紅著臉笑道,“那支簪子,你別看不起眼,那可是件寶貝!是件仙家遺物。說起來,與本派也有些淵源。”
“啊……啊?!”熊旻大吃一驚,原本心頭燃燒起的希望之火又撲簌簌被冷風吹滅了一半。“難道,所以?姑娘也打算見死不救了麽?”他慘白著臉,抱著懷裏的白鸚鵡鳥,兩行清淚撲簌簌滾落。
“哎,你一個大男人,說哭就哭,一點意思都沒!”何姑娘不耐煩道,“我又沒說不救活你那個小情人。不過,事情有些麻煩就是了!”她擰緊兩道濃眉,想了片刻,索性一把拽過熊旻的胳膊,口中嚷道,“走,咱們也去席間坐著!過會兒再商量救你那個小情人的事情。”
“可是……”熊旻被她拉住胳膊,又羞又急,道,“姑娘,男女授受不親。再說,在下已經是小白的人了!”
“說你是呆子,還真是個呆子啊!”何姑娘以一種打量白癡的眼神看了他一眼,然後翻了個白眼,皺眉道,“本姑娘乃昆侖山下雪嬋傳人,數千年前,與神女同出一脈,身份是何等尊貴!難道本姑娘會與一隻修為區區數十年的小妖精搶老公?”
熊旻啞口無言,被她駁斥的啞口無言,訥訥道,“可是……小白,她時日無多……”
“她還有十天,刨掉今天,還有九天的時間,你急什麽?”何姑娘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停下腳步皺眉道,“你再磨磨唧唧,惹惱了我,本姑娘我還不救了!你愛留不留。”說罷,她當真甩開熊旻,獨自往席間走去。餘子安早坐在那裏伸長了脖子,拚命衝她使眼色,讓她不要管這檔子閑事。何姑娘隻做看不見。
熊旻把牙一咬,心一橫,拖著腳步也走了過去,卻刻意避開明豐道人,在何姑娘落座後,他橫身擠在何姑娘身邊的軟凳上,穩穩坐了下去。餘子安一愣,眼神立刻不善,嫌惡地瞪了過來。
何姑娘與餘子安原本緊挨著坐在一處,何姑娘左手處是餘子安,右手處卻是白牡丹的位子。因為方才走開,再次回座的時候,白牡丹等幾個牡丹樓裏的姑娘守規矩先側立在一旁,等席間主客先落座再說。熊旻這一擠,就坐了原先白牡丹的位子。白牡丹沒地方坐,又見餘子安臉色不好看,便打趣道,“喲,今晚沒防備這麽熱鬧,怎可沒有小曲兒助興?方才席間眾姐妹都唱過了,現在就由奴家帶著幾位姐姐一起彈唱一曲《畫春殘》吧?”她說著便離開圓桌旁,帶著一眾姐妹走去牆角,各自取過琴、琵琶與手搖鼓,席間頓時空出了大塊,隻餘下左知舟、餘子安、何姑娘、夏蕤、明豐道人、熊旻這六位客人。
恰好一位抱著胡琴的藍衫姑娘走上樓來,仍拖著兩條長辮子,鬢角整齊,眉目間有些未脫的稚氣。恰是海棠女喚來陪伴明豐道人的清倌人點點。點點與白牡丹同屬清倌人,不過白牡丹原本是高官之女,因家族犯事而進入青樓,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自然屬於一等紅牌姑娘的範疇。點點不過是普通人家女兒,跟隨爺爺賣唱為生,爺爺死後,她一個孤女自賣自身,進入青樓,所籌得的銀子都用作爺爺的安葬費。樓內眾姐妹一來憐她義氣,二來惜她年幼,所以遇見一些安靜不鬧事的客人,都安排點點來。
白牡丹瞅見是她,衝她招招手,喚她一道準備替自己伴奏。點點立刻會意,走去牆角,整理絲弦,抬頭瞟了眼席間眾人,便又低下頭去。眾女都乖巧地退到牆角。
席間的氣氛一時有些古怪。左知舟輕輕咳嗽一聲,站起來替眾人一一斟了酒,輪到明豐道人時,他笑了笑,道,“左某認識道長也有些時日,今日倒是第一次在牡丹樓內遇見,這杯酒算是喜相逢吧!”
明豐道人站起來,麵色有些緊,口中道,“侍郎大人太客氣了!”
夏蕤笑對他道,“明豐,在山裏論輩分,你是我晚輩。出了山,在這片紅塵內,你與左知舟都算是我的舊相識,況且此刻在青樓,不是朝堂廟宇,你們就平輩按字號相稱,減去多少麻煩!”
明豐道人尚未來得及說什麽,左知舟先笑著應道,“就是!道長不必拘謹……”
“罰酒!”夏蕤揮手打斷他。“知舟你又喊錯了!今晚這裏可沒有什麽道長,也沒有什麽兵部侍郎,喊錯了的,都得罰酒!”
左知舟笑得噎了一下,隨即一仰脖,喝幹杯中酒。
隨著這杯酒入喉,席間那股揮之不去的古怪氣氛終於變淡,除了餘子安與熊旻兩人各懷鬼胎臉色不好以外,其餘幾人都敞開了又吃又笑,筷子如落雨般,挾了蒜茸炒青苗、鹵豬耳、燉豬蹄、花生米、羊雜等各色酒食。何姑娘酒喝得有些多了,手裏剝著一枚鹽津橄欖,含在口中,語詞含糊不清道,“這支烏木簪,最早應該是我昆侖雪嬋曆代行走女弟子隨身攜帶之物,已有數百年不現於人世,連我這個當代行走都隻在山門典籍中翻讀過,從未見過真物。卻不知怎麽流入了終南山?”
她這話,看似有酒意,實則話裏有機鋒,咄咄逼人。一雙半眯的眼,盯住夏蕤與明豐道長,如鉤子般來回掃視。
明豐道人一滯,轉臉認真地打量了她一番,也不顧幾十年來不看女人的舊規矩,直到他看得汗如雨下。最後他幹笑了兩聲,澀聲問道,“恕貧道有眼不識泰山!原來姑娘……竟然是昆侖山雪嬋一派。”
何姑娘笑了笑。“昆侖雪嬋一派極少現身紅塵,在我之前,”她一指自己鼻尖,道,“已經有三百年了,足足三百年,沒有一個女弟子下山。所謂曆代行走女弟子,數千年來不足十位。本姑娘有幸,或不幸,涉足紅塵,沒想到居然能夠見到本派舊物。想來冥冥之中,原來一切皆有定數。”
明豐道人愈發汗如雨下,他以一種求助的目光看了眼夏蕤,見後者臉色更顯冷峻,顯然也在等自己交待出這支蛇頭烏木簪的來曆,他心內盤桓良久,隻得長歎一聲,慚愧道,“這支簪子的來曆,貧道也不曾聽那位師門前輩提起,隻約略知道,這支簪子最初的主人是來自昆侖山一脈的神女。神女在數千年前已經寂滅。這簪子卻流落於人世。據贈此簪於貧道的師門前輩所言,此簪能克製世間一切妖鬼,故此貧道在長安城內開館有十六年,從不曾一次失手。不料今日在熊府,對付一隻區區百年修為的樹妖,居然不敵,反而丟了這件法寶。這其中原委,貧道後來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夏蕤若有所思,把玩手內這支看似平淡無奇的蛇頭烏木簪,心內仿若有一層淡紫色的簾子,簾子後,一個絕色傾城的紫衣女正背對自己憑欄而立。看不清容貌,隻覺得心頭隱約一陣劇痛襲來。他按住心口,眸子裏刺痛,好像有什麽在獵獵燃燒。
何姑娘眼尖,早就瞅出夏蕤的異常。她輕笑一聲,薄唇綻開,道,“明豐道長隻知道這支簪子是克製妖鬼的法寶,卻不知道在本山門內,另有一個說法,傳說神女當時曾經下嫁給凡間一位帝王,隨他征戰四方,最後統一了天下。這支簪子,認主。神女早已寂滅,它所認得的主人,除了神女,隻能是當年那位帝王。”
“啊!”
此言一出,眾人皆大驚失色。夏蕤更是臉色煞白,險些握不住那支簪子。明豐道人霍然起立,連聲道,“不可能……不可能!傳言隻是傳言!”
“神女……帝王……”左知舟反複咀嚼這兩個詞,眉頭皺緊,好看的五官凝肅起來。然後他看了看夏蕤,驚疑不定道,“難道,南蕤兄?”
“放屁!”夏蕤慘白著臉,斥道。“你不過看中這支簪子,編造出這些謊話。”
何姑娘抱胸冷笑不已。
熊旻跌跌撞撞地扶著桌角站了起來,茫然看了看夏蕤,又看了看汗滴如雨的明豐道人,最後看了看那位自稱是與上古神女出自一脈的何姑娘,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餘子安也停止了調笑,結巴道,“這,何屈,這玩笑,開得有些大了!”
何屈是何姑娘的閨名。她聞言瞪了一眼餘子安,不悅道,“你繼續吃你的花生米!”
餘子安默默地又掏出一粒花生米,扔入口中,卻歪了方向,那粒花生米在桌上滾了一圈,最後沿著桌角掉在地上。
一時間,隻聽見白牡丹啟動朱唇輕聲唱著,“昨夜落紅芳滿徑,明日鬢衰無恨省。勸君有意莫遲遲,風不定,簫聲靜,莫待樓空君自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