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一夢難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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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曼童館!
    在夢裏,她依稀循著數千年前的氣息重新回到了季家的後園,時光的線條在記憶中氤氳散開,化成一層層朦朧的霧氣。在霧氣彌漫裏,一名剛出生不久的女嬰正揮舞手腳地在繈褓內悲哭。季家歡天喜地地迎接這個三代單傳的女嬰,南夏第一將軍季憂親自抱著她去取名,地麵鋪開幾十塊竹簡,季憂認真地在竹簡上一個字一個字地挑,最終選擇了“鶥”。畫麵流轉,突然見一個散發初覆額的小小女童,奔跑於季家回廊,咯咯嬌笑著撲向從戰場上歸來的父兄。戰爭年年打,季家的父子越來越少。終於有一年,季家隻剩下了兩個兒子,季憂坐在堂前老淚縱橫,胡須已經斑白,九歲的季鶥趴在父親季憂的膝蓋上,乖巧地替父親抹去淚水。隨後是那一紙詔書,端然放在金盤內,由玄色錦帕覆蓋,放在了季家的案前,十四歲的季鶥避羞跑入後園,生平第一次見到了那個傳說中的夏蕤王。十三歲的夏蕤陰鬱地站在回廊上,目光冷冷地看著假山石上彩蝶環繞的季鶥,以及站在離假山石不遠處神情莫名的諶良。季鶥心慌意亂,跌跌撞撞地跑開,一路從季家的假山石、回廊、花園內跑到了一條更長的九曲十八彎的回廊,回廊盡頭是一盞盞紅色的宮燈,一十二盞宮燈吐出詭異的火花,照亮了那個身穿玄黑色金邊龍袍的少年。他是如此冷漠,就連喂自己喝合巹酒的時候,他的唇都如此冰冷,黑眸有如深井鬼火,有比死亡還寒冷的目光。
    日複一日,夜複一夜,季鶥孤獨地坐在南夏王宮的幾株梅樹下看日升月落,梅花開了,又謝了。她彷徨於梅樹下,看見那個俊逸少年來了,又走了,他是帝國的王,是傳說中雪山神女的夫君。她於他,不過是一場短暫紛繁的花事。十七歲的季鶥眼淚落下來,蜿蜒成鮮血,劃破肌膚,刻骨銘心的那個人卻總像在天邊,從未有過半句軟語溫存。天光一絲絲地變幻,忽然間再也看不見光線,周圍墜入了無邊的沉沉暗夜。少年那張俊逸的臉,卻如夢魘般流轉於天光與暗夜之間,唇角似笑非笑,在她眉間心頭揮之不去,直至心尖泣血,聲聲悲苦如杜鵑啼血!
    季鶥陡然驚醒過來,心頭仍殘留夢中那般百轉的酸楚痛苦,粉色煙羅袖口竟落滿了一瓣瓣玉白色梅花。她怔忪片刻,突然寂寞而惘然地笑了。
    如今,她是掌管凡間花事的梅仙娘娘。他,不過是一介凡人。
    但是就連在夢中,她依然是如此渴慕著他,哪怕為他耗盡了心血,永世不得再入輪回。
    幻海空花穀,當真是寂寞哦!
    徘徊又徘徊的長風,吹動她一身粉色煙羅衣衫,淩風欲飛去。
    “梅妃,你又在妄自動念了!”一個蒼老卻又溫厚的聲音響起,隨即聽見花瓣簌簌落地的聲音。一位年長的婆婆探出腦袋,白發垂地,襯托的身材越發矮小。她盤腿坐在梅樹上,臉蛋卻稚嫩如十歲女童,肌膚吹彈可破,唯獨一雙眼睛早已看破數萬年的滄海桑田,暴露了年齡。
    婆婆的眼睛,就是樹的年輪。
    她已經活了數萬年之久。甚或更久遠。因為世間已無人知曉天地是何時劈開,混沌是何時被驅逐,暗夜裏長年酣睡的燭龍又是在哪年消失於三界之內。——婆婆是與那些上古神話一道存在的異數。
    “婆婆,季鶥知錯了!”梅妃盈盈下拜,羞慚地低下了頭,美豔不可方物。
    婆婆慈祥地注視她,眸子裏有數萬年的時光沉淪。“姻緣的事情,從來由不得。如一盤棋,當事人在棋盤中不過如一粒白子,他的對手則是一粒黑子,誰動情動的多,便不能夠保持理智,更加不能夠看清未來棋局的變化。你雖然已經修煉數千年,超脫於鬼道,但終究是以鬼身修煉我幻海空花穀的仙術,就算你如今得道,也仍是鬼仙。所以,你上不得天,下不得地獄。婆婆也知道,你苦等了那個人數千年,終於等到他來到凡間,你迫不及待地去找他,婆婆……本來也可以當做沒看見。”婆婆停頓了一下,歎息道,“可是你不該再插手東海龍宮之事。”
    “婆婆洞若明火,季鶥這些小心思,總瞞不過婆婆的法眼。”季鶥慘然一笑,眼中落下片片梅花淚。“東海那位鮫女,季鶥隻是感到有些心疼。想為她織造一個夢境。哪怕是告別,也總好過癡癡地一直徘徊於六道之外,不得解脫。”
    “何謂解脫?”婆婆突然厲聲道,雙目放出灼灼光華。
    “……”季鶥無語。
    長風一陣又一陣,吹落滿地的梅花淚。
    “東海的太子妃,另有他人,你不必再癡心妄念。”婆婆沉聲說道,手中不知何時多了一柄拐杖。她重重地以拐杖擊打梅樹,季鶥頓時痛的全身蜷縮。婆婆每擊打一下,她便痛的手腳抽搐渾身冒出冷汗。——婆婆足足擊打了十二次,這才住手,冷冷地看著倒在梅樹根下一臉慘白疼的幾近昏迷的季鶥,淡淡地說道,“這次是對你小加懲戒。你要記住,哪怕你已經修煉得道,你永沒有肉身,幻海空花穀內這株梅樹便是你魂靈寄居之所。如果你再敢去尋那個人,恐怕這穀內,也容不下這株梅樹了。”
    一陣長風吹過,盤腿坐在梅樹上的白發婆婆赫然已失去蹤影。
    獨留下樹根邊蜷縮成一團的季鶥,渾身顫抖,一片片梅花從她身上掉落下來,身形一寸寸變小,漸漸成了一個十三四歲女童的模樣。她艱難地從一直緊握的拳頭裏釋放出一顆梅花狀的白色水晶球,水晶球內臥著一位身披火紅狐裘的女子,正伏地沉睡。另有一條蚯蚓般大小的金龍,須發畢現,惟妙惟肖,正盤旋於那火紅狐裘女子身畔,依依不舍地親吻她的發髻。
    季鶥笑了笑,喃喃道,“婆婆,您活了數萬年,早已忘卻了人間之事。而季鶥,畢竟是來自人間啊!畢竟……我曾經得不到的,我不想,他們也得不到。”
    水晶球內,那身披火紅狐裘的女子緩緩睜開雙眼,一臉的迷惘。金龍在她身畔緩緩地發出一聲龍吟,垂下龍須,繼續親吻她的臉頰發絲。
    火紅女吃癢,咯咯地笑了,抬手撫摸那條金龍,笑道,“太子,您又調皮了!”
    金龍似乎有些羞澀,索性賴皮地滾入她掌心內,盤旋於她發髻、脖頸與胸前,不時地蹭一蹭。
    火紅女抱住那條蚯蚓般的金龍,吃吃笑道,“太子,你別這樣!好癢!哎呀,真的好癢……”
    金龍潑皮般地一笑,口吐人言道,“小桃,我有好多年沒見你了。”
    “是啊,自從你把我趕走以後,我就再也沒法給太子您梳頭穿衣了呢!”火紅女,也就是鮫女小桃,口中喃喃自語道。“如今我是在做夢麽?”
    “就算是夢,我畢竟也再次見到你了。”那條金龍,也就是東海龍宮太子敖信,也頗為惘然地喃喃道。
    “哎……”小桃歎了口氣。
    “哎……”敖信也歎了口氣。
    然後,他倆緊緊地擁抱在了一起。水晶球內仿佛有一座海,碧波沉鬱,不時翻湧起一層層浪花。隨著浪花翻湧,悠悠地飄蕩出一葉扁舟。紅羅裳,綠發鬢,天地江湖中一葉帆。船頭那漁家女子搖櫓。日出,朝霞映滿蒼茫海麵。龍太子與鮫女並肩浮遊於東海,看著這畫麵。龍太子歎道,“小桃,若有朝一日,你我也得如此,該有多麽逍遙快活!”鮫女淡淡地笑,海水般淡藍的眸裏波光閃動。
    “有朝一日,小桃願意化身為那搖著船櫓的凡間女子,哪怕隻要短短幾十年的壽命,也是自由自在的人身啊!”鮫女感慨地望向那艘出海的小船,不知道在想些什麽,臉上竟然寫滿了悲傷。
    龍太子輕柔說道,“那我便化作那漁夫,日日在岸邊結網,隻為了多看你一眼。”
    “太子,您是龍宮水族少主,怎可以打自家水族的主意?”鮫女吃吃地笑。
    龍太子也笑,目光癡癡地看著她。
    海浪裏都是蜜的味道,濃稠而又悲傷,像潑天的雨絲,刀斬不斷,劍劈不開,就連熊熊烈火也無可奈何。
    龍太子以手輕拂鮫女海藻做的發絲,兩人隨水而遊。在尋常人的肉眼凡胎看來,此刻水下不過兩道不知名的光束,一道金光,尾隨另一道軟紅。無人知曉,這靜謐的發生於水晶球內的愛情故事。
    季鶥在梅樹下,口中溢出一道道白色的汁液,濃稠如血。她被嗆的連連咳嗽,目光中卻露出了溫和的笑意。此刻水晶球內鎖住的不過是東海龍宮太子敖信與鮫女小桃殘存於七月曼童館的氣息,他們兩個都陸續來到了館內,都留下了精魂氣息,被她收集於水晶球內,做成了一個綺麗的春夢。
    遙遠的,在東海之底正臥卷讀書的太子敖信突然間一陣春困,沉沉地伏案睡去,嘴角勾勒出一抹溫存笑意。
    更遠的,在人間遊走正裹著火紅狐裘在街邊買果子的鮫女小桃突然手一鬆,果子掉在地上,她就這樣垂著頭,站著睡著了。
    春風一陣又一陣,帶著微燥的熱浪,宣告著春季的結束。
    在春季結束的時候,在夏季降臨之前,正是東海龍宮正式選妃的日子。一大波水族搖曳而來,在波浪中探出腦袋,載浮載沉,紛紛往東海龍宮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