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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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出什麽事了?”唐九皺眉, 安撫道:“別急,慢慢說。”
歲歲坐在兄長懷中,仰頭望著平日裏總是笑容滿麵、會耐心陪著小幼崽玩耍的小周哥哥, 目光澄澈疑惑, 帶著些懵懂的擔憂。
小周還穿著那套深綠色短打, 衣裳被他洗得很幹淨,頭發端端正正地束起, 在頭頂稍後方攏結, 令人一看便知, 這是個做事利落的少年郎。
可是此時, 他的眼眸中溢滿了慌亂與不敢置信, 嘴唇嚅動幾下,幹澀的嗓子隻發出沙啞而破碎的聲音:“公子,曲源莊……沒了。”
他的尾音輕飄飄的, 融進屋內淡雅的香氣中,便似水滴落進海洋, 再無一絲蹤跡。
可是, 也是這樣輕的聲音,卻有千斤重,讓人心底猛地一沉。
唐九怔住。
“周白, 你在說什麽?”他難以置信地起身, 手中玉扇‘啪’的合起。
那清脆的聲響似最後一根稻草, 徹底打破了小周浮於表麵的虛假平靜。
“公子……公子……曲源莊沒了,沒了, 一切都沒了……”
周白的每個音節都蘊含著極致的痛苦, 一塊冷硬冰寒的堅冰被人硬生生塞進他的胸膛,刺骨的冷意擴散, 浸透身體。
他踉蹌著前行幾步,跌倒唐九身前。
他嘗試著站起,可是恐懼悔恨已經將他淹沒。最後,他隻得痛苦地在唐九腳邊蜷縮成一團,嗓音絕望:“阿爹、阿娘、大哥、小寶、張叔……他們都死了……都沒活下來……”
“我為什麽還活著!我也應該和他們一起……”
“那樣,至少還能一家團圓。”
周白是曲源莊東莊人,父母皆是無靈根的凡人。
在蕪洲,這幾乎已經昭示了他的命運。他將和他的阿爹阿娘一樣,一輩子囿於小小的村莊裏,春種秋收,年複一年。
可是,四年前,一次偶然,他遇到了同父母置氣,跑到曲源莊誓要闖出一片天地的唐九。
唐九是他的貴人。
在唐九的幫助下,周白測了靈根,踏入道途,成為了唐氏藥行的學徒。
周白的資質算不上好,可是他從未放棄過。他要努力修煉,要賺取更多的靈石。
他要為阿爹阿娘買來丹藥,讓他們能陪他久一點,再久一點。
大哥大嫂向來待他極好。大嫂去年剛生了小侄子,小侄子年幼可愛,周白希望小侄子也可以踏入道途,免去凡塵病苦。
他前些日子剛剛突破練氣二層,手中靈石也剛剛攢夠。
他早就看中了藥行裏那枚祛病丹,準備這次回去就買下,送給長年病痛的阿娘。
他還沒等到阿娘服下那枚祛病丹,還沒看到阿娘為他露出驕傲的笑容。
“為什麽?”他淚流滿麵:“那麽多年都沒事,為何今日……為何就是現在呢!”
“明明今晚,我就要回去了……”
雅致考究的房間中,周白痛苦的嗚咽聲異常清晰。
歲歲感覺到兄長扶在他身後的手掌驟然成拳,克製著力度就要小心移開。
下一刻,小胖崽微微側身,把兄長那隻手抱進懷中。
軟而暖的觸感從手部傳來,薑明晏垂眸,看到了目光擔憂地望著他的圓圓臉小幼崽。
“歲歲……”他低聲呢喃,虛懸的心髒恍若被一雙小手捧住,獲得了暫時的安寧。
他闔了下眼眸,勉強冷靜下來。
薑明晏再次睜眼時,所有慌亂的情緒都被他強行壓下,他問:“是誰和你說的?”
“周白!是誰告訴你的!”
薑明晏的喝聲似一記重錘,讓周白從無邊的痛苦中恍然驚醒。
“是小雲。”他愣愣地答:“她牽了公子留在藥行的飛馬,夜間飛馳,剛剛才到唐府。”
“夫人要她去休息,她死活不肯,硬是跟著管事來了拍賣行。”
“我要回去,回曲源莊。”歲歲聽到兄長沉冷的嗓音。
於是,歲歲慢慢放開了兄長被他抱在懷裏的手臂,伸出小手摟住了兄長脖子。
“哥哥,歲歲陪著你。”小幼崽輕輕道。
薑明晏無聲地將那軟軟的一團抱住,手背青筋暴起,力度卻是輕柔的。
“哥哥知道。”他啞聲應道。
“……好。”唐九彎腰扶起周白:“飛馬車還在樓下,我們現在就走。”
在薑明晏幾人走出雅間前,青色衣裙的侍女送來了裝在玉盒中的墨籬草。
薑明晏望著放在玉盒中的純黑色靈植,他曾無比渴望的東西,心中是一片漠然的平靜。
他收起玉盒,抱著歲歲,和唐九走出拍賣行。
外界陽光是如此刺眼,讓人眼底酸澀,不敢直視。
·
在飛馬車上,歲歲見到了小雲。
她的臉上滿是淚痕與灰塵,眉眼疲倦卻堅毅。
“公子,薑公子,小公子。”她看到唐九時,眼眶一紅,似有許多話要說,卻強行壓抑著,甚至還朝望過來的歲歲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
但她避開了薑明晏的視線。
那一瞬,薑明晏便知道了結果。
“小雲。”唐九按著她的肩膀讓她坐下,又壓著一旁愣愣的周白坐下,才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麽?”
小雲眼中閃過一絲痛苦,她努力平穩著聲音:“昨夜,一頭四品風骨狼闖進了曲源莊。莊裏供奉的靈獸不敵,被風骨狼咬死。”
“那頭風骨狼不知道在找什麽,在莊子裏四處查探,見人就殺……”小雲聲音忍不住有些哽咽:“好多人,他們就那樣被風骨狼活生生撕碎吃了……”
“在中莊休息的修者,有的逃了,有的死在了風骨狼口中。”
“最後呢?風骨狼自己走的?”唐九壓抑著情緒問。
“是一個老者。”小雲擦了擦眼淚:“他匆匆趕到,殺死了風骨狼。”
唐九沉默下去。
“我當時在南莊。南莊因為離得遠,傷亡是最小的。”小雲無比悔恨:“風骨狼一闖進來,我就被阿爹阿娘關在了屋子裏。”
“等我撬開窗戶沖出去,風骨狼已經到了南莊。若不是那位老者,我就和阿爹阿娘一樣……”她停頓一下,艱難道:“也變成了風骨狼的食物。”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薑明晏出聲:“你壓下了悲痛,去中莊找到幸存的飛馬,一路疾行,趕到山河城報信……你做得很好。”
“是嗎?我、我……”小雲淚如泉湧:“我應該好好修煉的,不應該偷懶,如果我能強一點……”
“小雲。”唐九沉聲打斷她的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哪怕是我,對上四品風骨狼,也隻會成為它的口下亡魂。”他看著小雲,安慰道:“你做得很好。你千裏迢迢趕來,給我們帶來消息,小雲,你不必自責,是妖獸的錯,是風骨狼的錯,錯的人不是你。”
小雲嗚咽著,難以抑製地嚎啕大哭。
薑明晏抱緊了歲歲。
他感受著懷中小孩子身上的甜軟氣息,闔上了眼眸。
他是一個膽小鬼,他不敢去提西莊,不敢去問陳伯的情況。
似乎隻要他不去問,不去觸碰,陳伯就仍然好好地待在家中。
陳伯會為他和歲歲買來靈米靈蔬,會跟他並肩站在院中,笑著看歲歲和大黑鬧成一團……
他會好好的,長命百歲,無病無憂。
·
飛馬疾馳,可是從山河城到曲源莊的路實在是太過漫長,恍似永遠也無法走到盡頭。
其實就這樣一直、一直飛在天空之中,也是可以的。
歲歲被兄長抱著,黑圓眼睛睜得大大的。
小孩子靜靜地想,其實歲歲可以一直待在飛馬車裏的。
隻要陳伯和大黑都還在院子裏,歲歲見不到他們也可以。
隻要他們不要像阿爹阿娘一樣,再也沒有了訊息。
方才兄長是想要捂住歲歲耳朵的,可是歲歲拒絕了。
小孩子圓圓的黑眼睛清澈而純淨,就那麽靜靜地望著薑明晏。
於是,薑明晏狼狽地移開了視線。
小雲姐姐說的那些話,歲歲都聽到了。
歲歲不知道什麽是風骨狼,也不知道什麽是護莊靈獸。
可是歲歲知道,小孩子懵懂而真切地意識到了,他要失去陳伯和大黑了。
就像失去阿爹阿娘一樣,失去陳伯和大黑。
·
飛馬車落地。
因為一路疾行,四匹飛馬筋疲力竭,踉蹌一瞬,濺起飛揚的塵土。
可是此時沒有人注意這些細節。
唐九率先躍下飛馬車,薑明晏抱著歲歲緊跟其後,小雲攙扶著周白沉默走下。
他們停在一片廢墟之前。
幾日之前,曲源莊還是繁榮而熱鬧的。可是如今,靜如死寂。
連綿交疊的建築坍塌,血跡深暗,碎肢遍地。
一隻滿身血跡的白色靈獸躺在幹淨的木板上,身上被人小心地蓋上了白布。
另一側,青灰色的巨狼頭頂一道貫穿傷痕,皮毛髒汙,棄若敝屣。
“白狼是我們的護莊靈獸。”周白的聲音從身後響起,他似乎已經恢複過來,望著那白色靈獸,語氣很是平和:“它當初受了傷,被老莊主救了。等它傷好了,它也沒離開,而是留了下來。”
“因為它,才有了後麵的曲源莊。”周白慢慢走近,垂眸看著白狼:“它護了我們好多年,它也累了,該好好休息了。”
小雲別過眼,忍住淚意:“聽阿爹說,老莊主走那日,白狼叫了好久,如今,它也能和老莊主團聚了。”
歲歲望著白狼看了好久,然後扭頭把臉蛋埋進了兄長頸側。
薑明晏感覺到頸側有濕意蔓延,伸手輕輕摸了摸歲歲軟軟的頭發:“白狼去找老莊主了,對它來說,這是最好的安排。”
“嗯。”歲歲悶悶道:“歲歲知道了。白狼見到老莊主,一定很開心。”
“抱歉。”腳步聲傳來,熟悉的女聲道:“我們晚來一步。”
薑明晏抱著歲歲轉身,看向一襲白衣的少女:“這不是你們的錯。”
長孫蓮雯抿了抿唇,看著薑明晏懷中沉默的小孩子,臉色有些蒼白,解釋道:“那日和你們分開後,我們一行人就在蕪洲四處逛了逛。昨日,我們進了薄暮山脈,準備返回中洲。但還沒進到深處,夜間休息時,三爺爺就察覺到不對勁,朝曲源莊趕去,沒想到,還是晚上一步。”
“你不必自責。多虧了有你們的幫助,南莊才能還有人幸存。”薑明晏道:“若不是你們,風骨狼還會殺死更多的人。”
“你的同伴們呢?”薑明晏望了眼她身後,問。
“活著的人都已經被救出來了,他們在看護那些傷員。”長孫蓮雯看了眼小雲:“三爺爺知道昨夜有人牽出飛馬,趕去了山河城報信。”
“方才我注意到有飛馬車降落,就知道是山河城來人了。”長孫蓮雯嘆了口氣:“沒想到竟是你們。你們沒事就好。”
“我和歲歲無事。”薑明晏謝過長孫蓮雯的關懷,然後道:“唐家人已經知曉曲源莊的事情了,派來幫忙的人就在後麵。”
不森晚整理過他們幾人更加急切,唐九不斷催促著飛馬,這才率先到達。
“我和歲歲有長輩在西莊,我想帶著歲歲過去看看。”薑明晏輕聲道:“現在這裏的負責人是唐九,有什麽事,你可以和他商量。”
唐九聞言頷首:“長孫小姐。”
看著唐九和長孫蓮雯說過話,薑明晏才抱著歲歲轉身朝西莊走去。
走過數次,異常熟悉的路如今竟顯得有些陌生。
夕陽西斜,絢麗的金紅染透天際。染上了血跡的碧綠樹葉在夏日晚風中輕輕搖曳,發出細碎的聲響。
薑明晏停下了腳步。
不遠處,熟悉的院子院門緊閉,門上不知染上了誰的血,暗紅色的。門前還有拖拽過的痕跡,異常刺目。
院牆塌陷,破碎的磚瓦散落,旁邊蔥鬱的高樹被攔腰折斷,斷口邊有幾道鋒利的爪痕。
“哥哥。”歲歲輕輕喊了一句,沉默下去。
薑明晏抱緊歲歲,他感受著懷中溫暖的、沉甸甸的重量,似是從中汲取到了些許力量。
那股力量支撐著他,讓他艱難地擡起腳,朝那處殘破的院落走去。
“吱呀——”
院門打開了。
陳伯仰麵躺在院子裏,臉上有四道深深的爪痕,胸口空蕩蕩的,身下是一大灘血。
他身上穿著一件歲歲十分熟悉的長袍。
黑色的,布料柔順,針腳細密。
那是歲歲和兄長送給陳伯的。
陳伯那日換上時,臉上是掩不住的笑容。
歲歲掙紮起來。
薑明晏彎腰,將小孩子輕輕放下。
他看著小孩子沒站穩,就跌跌撞撞地撲了過去。
歲歲跌坐在地,抱起陳伯冰冷僵硬的手:“伯伯……”
“伯伯你醒醒……”
歲歲上次和大黑弄壞了你的菜苗,你不是說要領著歲歲重新種嗎?
你還沒吃到歲歲從山河城帶回來的雲海糕。
雲海糕甜甜的,歲歲很喜歡吃。
你也嘗一嘗,好不好?
可是,不論歲歲如何呼喚,陳伯依舊靜靜地躺在那裏。
歲歲抱在懷中的那隻手冰冷而僵硬,再也不複歲歲那日在陳伯懷裏撒嬌時感受到的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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