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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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腳下是褐色的泥土, 周圍景象被茫茫白霧遮掩,天地寂靜,似世間隻餘自己孤獨一人。
薑歲晏神識第一時間探出, 卻愕然地發現周圍的白霧如同一堵堵密不透風的牆, 將一切打探的力量隔絕在外, 任何信息也不曾透出。
容顏姣好的黑發少年忍不住擰起眉,長而密的鴉睫輕顫, 最後卻也還是將神識收回了識海。
神識無用, 便隻得依靠雙眼。
薑歲晏擡眸, 烏潤眼眸含著警惕, 細細打量一番。
目之所及, 未被白霧遮擋的一小塊區域空蕩蕩的,看不出危險的痕跡。
——至少此時此刻,這一小塊區域是安全的。
薑歲晏這才稍稍放下心來。
他擡起手, 垂眸看向手腕處溫潤如玉的青碧色須彌鐲。
從他落入此處起,九春盞鐲的鐲身就漸漸泛起熱意。如今, 九春盞鐲的熱度已經遠超平常。
薑歲晏輕輕轉了轉手腕上青碧色的鐲子, 花瓣似的嘴唇微抿,眸色若有所思。
他的這隻須彌鐲與兄長手中的蘭秋楹鐲在鍛造時加入了一株雙生並蒂楹盞蓮,擁有者可以互相感知對方的大致情形。
在九春盞鐲發熱的那刻, 薑歲晏便查探過兄長如今的狀態。從鐲子給出的反饋來看, 兄長並無不妥。
既如此……九春盞鐲此時的熱度是在向他傳遞什麽信息?
薑歲晏明燦若星辰的烏眸中閃過一抹思索, 可惜,線索不足, 隻得遺憾放棄。
既然思考無果, 烏眸少年再次打量了下周圍濃厚的、毫無變化的白霧,決定還是先往前走走看看。
“就像昨天哥哥說的那樣, 有桃桃和紅紅在,隻要我不作死,出不了什麽大事。”
而且他身上還有好多護身靈器和劍符呢。
五官精致昳麗如冰雕雪琢而成的烏發少年小聲嘀咕著,擡腳朝前方走去。
腳步落下那刻,變化驟生。
幾步之遙處的白霧散去,露出一座古樸破敗的祭壇。
祭壇靜靜地佇立在那裏,切割整齊的石壁上裂痕蜿蜒,是時光一點點打磨的痕跡。
薑歲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祭壇上,奇異的親近在心底生根發芽,須臾間長成蒼天大樹,枝葉繁茂地占據全部了思緒。
不對勁。
烏黑濃密的眼睫不由得微顫,瀲灩動人的桃花眼褪去了肆意散漫,清冷如凝霜薄雪。
薑歲晏命令自己移開視線,可祭壇散發出的奇異吸引力蠱惑著他,親近之意愈演愈烈。
“嗡——”
微弱的、獨特的波動從祭壇上散發出來。
薑歲晏恍惚間知曉,這是將有新生靈族誕生的征兆。
……靈族。
烏眸少年猛地從蠱惑中斂回神智。
是幻境。
薑歲晏冷靜地判斷。
手腕上的九春盞鐲愈發灼熱,如意銀華鑒也在須彌鐲裏震顫。
一個與靈族息息相關的幻境嗎?
薑歲晏安靜地看了下去。
奇特的波動持續一段時間後,兩團柔和的白光在祭壇中央緩緩浮現、凝結,最後化為兩個繈褓。
小小的嬰兒靜靜地在繈褓中沉睡,她們有著一模一樣的容顏。
明明神識被困,視線也囿於方寸之間,可是薑歲晏卻能察覺到,在遙遠的靈海之底,有什麽存在於沉睡中蘇醒,遠遠投來憂慮的目光。
——鏡花水月,器靈。
想起他和兄長被困在靈海底時與器靈朝夕相處的那五年,還有器靈曾透露出來的信息,這兩個嬰兒的身份昭然若揭。
……是阿娘和姨母。
薑歲晏望著祭壇上脆弱而安靜的嬰兒,眸色複雜。
幻境卻並未給薑歲晏留出整理情緒的時間。
被靈族誕生時散發出的靈力吸引過來的白衣青年在祭壇邊站定,看著沉睡的嬰兒神色無悲無喜,極為漠然。
薑歲晏抿唇。
他如今的狀態奇異,既無法離開此時所在的位置,也無法出聲詢問,隻能靜靜旁觀。
從白衣青年的表現來看,幻境中的人也意識不到他的存在。
幻境還在繼續。
白衣青年在祭壇旁等待了一會兒,一身白裙的秀麗少女匆匆趕來。
“珣堂兄。”少女恭敬道。
白衣青年:“族長怎麽說?”
“族長命我們將這兩個新生靈族送到聖殿裏,那裏的啞奴會照顧她們的。”
白衣青年淡淡應下:“好。”
語罷,祭壇上的兩個嬰兒被無形的力量托起浮空,飄到白衣青年身側。
“走吧,去聖殿。”白衣青年的語氣依舊很淡,似不含絲毫情緒。
他說完便禦空而起,獨留少女一人在原地。
少女也沒有惱怒的意思,像早就熟悉了白衣青年的做法。
她望著白衣青年離去的方向,麵上的恭敬散去,終於忍不住流露出一抹同情。
“聖殿也沒有什麽不好,族長想要喚醒聖器,會需要她們的……至少,還活著。”她喃喃自語,安慰著自己。
已經耽誤了一些時間,少女不再停留,飛身向白衣青年離開的方向追去。
祭壇徹底沉寂下來,黯淡而沉默地佇立在時光中。世間悲歡離合起伏跌宕,可它隻是靜靜旁觀,任戲中人高攀青雲,再跌落塵埃。
白霧聚起,慢慢將多年前的景色吞沒,薑歲晏周身的禁錮也隨之消散。
烏眸黑發的少年眸光冰冷,沉默地在原地停留須臾,才擡腳繼續朝前走去。
不過幾步,前方的白霧再次散去,燭光昏暗的宮殿無聲出現,緊接著熟悉的束縛感襲來。
薑歲晏靜靜望過去,看清具體模樣後,唇角愈發冷硬。
巨大肅穆的宮殿深處供奉著五件樣式各異的聖器,其中兩件,更是薑歲晏極其熟悉的模樣。
綠蓬蓬的圓潤小樹青光縈繞,散發出蓬勃生機。華美長劍流光溢彩,劍鋒雪亮,鋒銳而冰冷。
但薑歲晏的目光最終落到了長生木右側的黑色玉珠上麵。
似曾相識的模樣,奇異的親近之感。
薑歲晏在記憶中摸索,憶起自己其實在數年前見過黑色玉珠一次。
也是在碰到黑色玉珠的那晚,他、兄長,還有邵寄霜都出現在了那個曾被他視為夢境的漆黑空間中。
當時,黑色玉珠在天機族五公子巫辰手中。
天機族……
薑歲晏將自己的種種猜想暫時壓下,更加專注地、耐心地看下去。
冥冥中,他有一種篤定的感覺——這個幻境會給出他想知道的答案的。
不多時,燭火輕搖,身形健碩的啞仆帶著兩個長得一模一樣的粉雕玉琢女童從後殿走出。
啞仆在高高供起的聖器前停下,手中比劃。
然後,那兩個女童便在地上的蒲團上盤坐,雙目緊閉,身上泛起淺淡靈光。
啞仆在旁邊看了一會兒,才默默離開 。
薑歲晏無法出聲,也無法走動。
兩個女童背對著他,他便用目光靜靜地描摹她們的背影,眸色中透著微不可查的茫然。
不知過了多久,啞仆再次走了進來,將兩個女童喚醒,並帶著她們離開返回後殿。
薑歲晏身前的景色隨之變幻。
昏沉肅穆的宮殿變成了空蕩蕩的冷清後殿,兩個女童蓋著被子,相互依偎在床上小聲說著話。
許是長年和啞仆生活在一起的原因,她們的語調有些怪異。
神色冷淡的女童:“過些日子,那個白衣人又該過來了。他們想要借我們掌控聖器,可這些年我們一直沒有進展,他們快等不及了。”
另一個女童眉眼靈動,不屑道:“等不及他們也不敢對我們動手。如今靈族隻餘我們姐妹二人,我們要是死了,他們便徹底沒有辦法了。”
“再說了,我們也沒有騙他們,我們確實無法掌控聖器。守護五聖器是靈族的使命,傳承記憶裏,我們一直都是把五聖器恭恭敬敬地奉在族地中的,哪裏有大逆不道準備把五聖器馴服當作祭品的方法?”
冷淡女童沉默須臾,低聲道:“靜嘉,我想帶著聖器離開這裏。”
“那些人如今還並不知曉因為我們是最後的靈族遺孤,天道憐憫,賜予了我們傳承記憶,隻以為我們是無知幼童,對他們的謊言深信不疑,認為自己是天機族人,這才對我們看管不嚴。”
“一旦讓他們發現我們早便知曉了靈族與天機族之間的血海深仇,我們必然被嚴加看管,甚至可能被秘術扭曲記憶,成為他們的奴仆。”
靈動女童神色微沉:“姐姐,我知曉。可是我們如今還太小了,修為低下……那些天機族還盯著我們,一心隻讓我們研究如何掌控聖器……”
“不急。”冷淡女童道:“我們還有時間。許是孕育我的靈炁的緣故,最近長生木和太淵劍對我有了些回應,到時候我可以借助它們的力量。”
靈動女童笑嘻嘻道:“那焰明燈就交給我吧。”
姐妹兩人相視而笑,笑容中充滿了對未來的期待。
薑歲晏喉間發澀。
想要借助聖器的力量,總是要付出些什麽的。
明明是全然陌生的、記憶中從不曾習得過的知識,這一刻,卻鮮明地浮現在腦海裏。
薑歲晏已經無暇去關注這些,反正自從陷入這個幻境,他都有些習慣了這些突然冒出的信息。
——方才他不也一眼便判斷出宮殿深處供奉著的是五件聖器?
天機族也是奇怪,打著讓聖器做祭品的主意,卻還恭恭敬敬地供奉著聖器……
薑歲晏還想多看幾眼幼年時期的阿娘和姨母,可是白霧不通人情,冷漠地凝聚起來,將所有景象吞沒。
往前邁步,白霧散去。
景象終止,白霧彙聚。
薑歲晏一步步往前走,相同的循環似乎永無止境。
他斷斷續續地隔著數十年的時光旁觀阿娘和姨母的成長。
她們漸漸從玉雪可愛的孩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古怪的語調慢慢消失,恭順的外表之下野心瘋長。
她們精心謀劃,成功借助聖器的力量帶著三件聖器逃出天機族。
天機族震怒,源源不斷的追殺者用盡手段,試圖奪回聖器。
阿娘和姨母的處境並不好,還因為強行驅使聖器而身負重傷。
她們在北溟洲邊緣分開,一人躲去九黎洲,一人奔向薄暮山脈。
腕間的九春盞鐲突兀地涼了下來。
白霧再次散去後的景象裏隻餘阿娘一人。
薑明晏若有所思地捏了捏九春盞鐲,默默地望著變幻的景色。
阿娘在薄暮山脈遇到了眉眼青澀的阿爹。
那時阿娘重傷未愈,滿身狼狽。
阿爹也好不到哪裏去,衣衫陳舊,手中連一柄像樣的靈劍都沒有。
阿爹從妖獸口中救下了阿娘,扯著她一路狂奔。
兩人好不容易才甩掉妖獸,然後阿娘便昏了過去。
看著嘆息著“色字頭上一把刀”卻將阿娘小心扶起的青澀阿爹,薑歲晏忍不住彎起眉眼。
景象淡去。
下一個場景是阿爹阿娘已經在一起了,在準備婚禮前,阿娘向阿爹將身世道明。
“我本就因強行驅使聖器而境界跌落,天機族接連不斷的追殺又逼得我動用秘術掩蓋蹤跡,也許此生都無緣大道了。”阿娘神色平靜:“你和我在一起,就要麵對隱在暗處不知何時便會再次出現的天機族。”
“築基壽元五百,金丹壽元千數。”阿爹眉眼溫柔:“足夠了。”
“昭明,我本就是一個俗人。長生仙道離我太遠,我畢生所求,不過是一個溫暖的家。”
“我們既是夫妻,那便該生死與共福禍同擔。天機族尋來,我會護你到最後一刻。”
下一幕,是阿爹牽著懷孕的阿娘的手和薑家家主做交易的場景。
薑歲晏目光越發專注。
阿爹與薑震俞約定,他和阿娘護薑家十年,十年之後,他們帶著孩子離開,薑家人不得再惡意阻攔,再派人追殺。
畫麵一轉,雅致的房間中,阿娘輕撫肚子:“若不是那日太淵劍異動,化為靈光沒入腹中,徒留一柄黑乎乎的空殼,我如今又不得動用靈力……我們何至於與薑家妥協。”
阿爹擁住阿娘溫聲安慰:“既然太淵劍選擇了我們,那便是緣分。以後我們家中就要有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了,有著你我二人的血森晚整理脈……我還望著看昭明小時候呢。”
薑歲晏陷入沉思。
兄長脊骨中的華美長劍,他丹田裏的綠絨小樹……
原來如此。
聖器化魂,骨肉為軀。
他和兄長,原來是聖器所化。
那邵寄霜呢?
邵寄霜和他們一樣可以進到那漆黑空間裏。
薑歲晏心中已經有了答案。
畫麵消失,他擡腳繼續前行。
古樹蒼天,虯枝蒼勁,細碎的陽光從濃綠交錯的枝葉間流金般灑落。
殷紅的血沾染在古樹上,陽光照射之下,竟透著難言的美感。
雲昭明倚靠在樹下,腿上躺著滿身鮮血早已失去呼吸的薑齊卓。
薑歲晏僵硬地看著,淚水凝聚,眼前漸漸朦朧。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薑歲晏抹去眼淚,哪怕明知結局,卻還是堅持要看。
雲昭明沒有擡頭去看那些追來的薑家人。
她輕輕撫摸著愛人蒼白冰冷的臉頰,輕聲呢喃:“我馬上就去陪你了……”
薑家人還在肆意辱罵著汙言穢語,雲昭明擡眸淡淡地掃過他們,目光冷淡,好似麵前這些麵容猙獰的人族都隻是不值一提的塵埃。
薑家人在雲昭明的視線中不自覺安靜下來。
雲昭明輕輕開口,詛咒一字一字落地。
在薑家人驟變的麵色中,雲昭明和薑齊卓化為煙霧。除了那些殘留的鮮血,他們什麽都未曾留下。
淚水無聲滑落。
薑歲晏清晰地看到,在最後一刻,雲昭明留戀地朝武安城方向看了一眼。
呆立許久,畫麵也散去許久,薑歲晏才輕輕喚了一聲:“阿娘……”
原來,他已經失去了阿爹阿娘好久好久。
薑歲晏站在無邊無際的白霧中,無比渴切地希望看到兄長的身影。
眸中蘊淚的少年想,他想抱抱兄長。
抱抱那個曾為了自己強壓下悲痛迅速堅強起來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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