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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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雪已停止,頭頂的夜空發著一種深邃的蒼藍,近處的樹木則積滿了映照月色的冰霜。
宅子大門的旁邊有警衛室,警衛室裏的兩個警衛和張醫生正在打牌。屋簷下,則立著一個打著雨傘的人影,像是秋陰。雨傘上落了些白,門後停了好幾輛車。
時晴出門的時候,車已經往外開走了。
她看向秋陰,秋陰也凝視著她。許多先前下雪時落下的雪花遺在秋陰的頭發與眉毛上,即將融化卻始終沒有融化,而因此呈現出極為晶瑩的樣子。
“你聊完了?”
她麵有不悅。
原本這件事應該是要由她這個現在的負責人去說的。但部裏開了一次會,她沒法脫身。任務需要推進,部長點了時晴去。對於她的工作而言,她認為她不該錯過第一時間的接觸。
“不算聊完。他的精神狀態不穩定,不是很願意聽,我就放棄了那點科普的稿子,講了些他關心的火星的內容。”
秋陰的麵色頓時變得很差。
時晴拉了拉自己的帽子,打開了警衛室的小屋。屋子裏噴出的暖氣頓時吹融了雨傘上的白雪。
老道的警衛早已收起了撲克,張醫生招了招手,表明自己正在觀察生理狀態表。布滿牆上的監控顯示周圍一切照常。這樣的監控除卻警衛室外,在地下基地還另有一套。
秋陰仍站在門外
“開會的時候,我遇到了件不順心的事情。”
“什麽事?”
“在會議上,部長稱我還是年輕、不夠穩重。這評價我料想半天,不知從何處來,心裏就不服氣。”
門衛室有地下室,地下室與第七號防空洞相連,可以直接前往地鐵特線。
時晴摘下帽子,剛剛旋開門把,聽到這話,重又側過眼來,她看到秋陰咬緊了自己的嘴唇,而抑製住了自己惱怒的神情。
她想她還是把秋陰教壞了。
那時候,秋陰也在觀察時晴,她又看到了那種精細偽裝下不自覺流露出來的對她的憐憫與可憐。她抓緊雨傘的冰冷的手指像是棍子一樣恨恨地捅在手心的肉裏。
時晴說
“我想,可能是在目標在問你那個‘外星’的時候,你表現得太過困惑慌亂了吧。他驟然發問時,你也應該維持鎮定的。”
兩個警衛和張醫生都當自己並不存在,默默地看監控。
說完,時晴開門,往下走了。
而秋陰拿出了鑰匙按了按,一輛紅旗車從不遠處的車位上自動駛來。
三個人聽到秋陰在上車前低沉地說了一句
“她從來沒有讚同過我的想法。”
“這兩大領導、姑奶奶都是咋回事啊?她們不是親姐妹嗎?”
兩個警衛一邊抽出撲克,一邊問起張醫生。
上次張醫生陪同李明都,在醫生組裏算值的是日班,所以這次,他要開始值夜班了。他揉了揉自己的兩個大黑眼圈,講
“我哪裏知道……反正她們關係就是不太好。落到這件大事上的主張,也總不相同。”
“你倒是說說哪些主張不同呀。”
張醫生想了想,講
“譬如說,謝秋陰主張使用多、更多的現代科技的幫助,然而謝時晴,卻認為這樣做並不好。”
一個人開始洗牌發牌,兩個人屏幕下接牌。紙片在空中飄飛,三個人有一茬沒一茬聊著天打發漫漫長夜。這守正門的工作算是個閑差。
“這有什麽不好了?我感覺長頭發的想法好哇。”
“兩位親哥,這你們就不懂了吧。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你們知道穿越但不知道穿越的詳情所以不懂,我隻能這麽說,假設把你放在火星上……你覺得我們的科技需要多大的裝備才能保護我們自己?”
兩個警衛一愣。
張醫生繼續說道
“空氣需要過濾,沒準還要帶個氧氣罐,溫度需要在白天與黑夜那大約有九十度以上的溫差中維持平衡,防止輻射,防止曬傷,要克服沙暴、要克服飄雪、要克服一切極端天氣……”
警衛中有個老邁的是曾經穿過外骨骼,他係統地學習過,皺著眉頭反駁道
“我們的九五式實驗品具備抗衡這種極端環境的能力,這種能力是走在各類相似的裝備的研發的前線的,資源上隻需要多加負重,加背包。”
張醫生起身,倒了一杯開水,他老神在在地飲水一口,說
“哥,別忘了,這是一次單人遠行的任務,你是沒有能源補給的……還有,你在完成任務前,絕不知道任務的時間有多長。”
“這……不就是要人去死嗎?但就算要人送死,我們的科技裝備到底還是能提升存活的幾率吧。”
“是呀,這就是爭執,爭執就是沒有一方能夠壓倒另一方嘛。而另一端則認為,首先沒有太大的作用,其次是采取太多的裝備,有可能會產生不利的影響……”
“舉個例?”
“譬如說,會被可能存在的高科技文明……認定是有威脅的,也許會有一些不妙的事情發生。又譬如說,持械起凶心,影響力太大,可能會影響到現在的曆史。”
“這……能細說嗎?”
“這就涉及到部裏對既有的幾次案例的分析啦。除非在屋子裏麵的目標突發奇想,願意和我、或者你們聊聊,聊天說他的經曆,不然我也沒辦法知道詳情。”
兩個警衛中較為年輕的那位一邊搓牌,一邊說
“關於這個……我還記得你們之前在討論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那原則對他起不起效?”他那時還在網上搜索了好一陣子。
張醫生講
“這個原則到底成不成立還說不清嘛。何況就算成立了,譬如說,就算你預知了未來,但隻預知了一個模糊的未來。那你現在要做什麽呢?”
“嗯……反抗未來?”
年輕的警衛則說
“我倒覺得什麽都不做會比較好吧,如果未來是注定的話。做什麽都是一樣的……”
“哈哈,你看,你們就出現了兩種選擇。不論未來或者現在是什麽樣的,曆史到底是不是自洽的,人總得做一個選擇。當然也有像老哥你,今天老婆問你今天吃點什麽呀?你回答道今天隨便吃點什麽。哈哈,你老婆沒準就會回你一嘴,隨便就是最難的選擇!隨便在哪裏買,隨便又該怎麽做?是啊,什麽都不做,是怎麽個做法?是在原地不動靜止到死亡,還是佯裝不知道,按照自己想象中的既往的生活前行,又或者是……幹脆直接自殺?畢竟隻要還活著,人就不停地在做事。那問題又回到原點了,倘若我們還活著,那我們到底要怎麽做呢?”
年輕的警衛臉一紅,不好意思地說道
“我還沒老婆呢……”
剩下兩個人發出驚訝的聲響,話題自然而然地轉到對這唯一一個單身漢的捉弄上。而屋子外麵不知何時,又飄起了細雪。
沒有陰雲的晴空下,細雪停一陣飄一陣。路不見厚,隻樹木累起了更多的寒霜。
時間穿越的穿梭的話題由來已久,人類在過去就有對此的暢想,而進入二十世紀後,意外的、居然得到了新生科學的應許。盡管這種應許更接近於新生科學理論本身具備的未完成的缺陷,而這種缺陷又經由了誤讀,不過由於熱度驚人,各界人士都給予了各自不同的回應。
諾維科夫自洽性原則正誕生於這種背景。羅國科學家諾維科夫多次討論了用以解決廣義相對論問題的閉合時間曲線存在的可能性與如果存在的運作原理,他和他的同事們認為曆史或者時間線並不會發生改變。假設存在某種時間穿越引起了改變,那麽如今的現實已經就是經過了“所有的改變”後的最後結果。
這個想法在文學界早有討論,在科學界正式提出後,就更廣泛地被使用在創作中,往往聽上去像是某種必然的宿命。
不過諾維科夫或其他科學家的原意,其實更接近於另一方麵。
譬如說人不能憑空飛天,這是重力的束縛。
譬如說人不能穿牆,這是物質的宏觀規律的束縛。
那麽,時間穿越不會引起曆史的改變,或者實際上不可能時間穿越,也來自於某種曆史自洽性的束縛,也不過是物理規律的一種,與宿命論或者人的自由意誌論均沒有聯係。
“人無往不在物理規律的枷鎖之中,而這種枷鎖,卻又是支撐人類這種東西可以存在並得以存在的必然。”
秋陰重新接管了任務。時晴便偷得了一時的空閑,她在第二天請了個假去看望老人了。
她們的父親在秋陰出生前就犧牲了,而她們的母親後來鬱鬱不樂,人們說是出了精神問題,在發現這種精神問題前,她就在實驗室裏口服過量的氰化物自殺身亡。至今時晴仍然不知道母親自殺的緣由。後來是她們已經退休的奶奶領起了照顧他們的職責。她們的奶奶很久以前曾經反複念叨上述那句話,說這是她們的母親一直在說的。
時晴記了很久。
時晴她們生得晚,老太太現在的年歲已經七十了。她的丈夫死得早,又響應了早期的政策,因此她的一生隻有一個兒子。值得一提的是,虞國不流行妻子改姓的文化,時晴與秋陰跟的是父親與爺爺的姓,而老太太原本姓唐。唐老太太是個身材矮小的人,不過體格很結實。她的麵部有幾處顏色很深,但眼角五官依稀地還能看出點時晴或秋陰的模樣,年輕時候肯定也是端正漂亮的。
與一般對女性的憧憬不同,唐老太太性子其實有點馬虎,她並不很愛幹淨,也不甚關心自己。相比起照料自己,她更喜歡料理植物,從地上的大宅子搬進了高樓的小屋子裏後,她在陽台上養了一塊小田,對那些個田裏的西紅柿、茉莉花、仙人球還有草莓,都要比自己注意得多。
時晴乘著電梯抵達三樓剛剛開門,就見到老太太正對著那一小塊的田在笑。她的眼睛非常溫柔,而她笑起來的時候,便會帶著眼旁的皺紋眯起,笑得可愛,像是天真的嬰孩。
“怎麽有空來看我呀?囡囡。”
兩個人坐在沙發上,老太太打開了電視,時晴很久沒看電視了,有些局促。
“就是突然想見見奶奶。”
她依偎在老人的邊上,像是孩子親昵地依偎在母親的身旁。老太太對此特別受用,她又笑了起來。
時晴不先說話,她就先問道
“大囡,你和小囡你們是不是一起在做一件新差事。對喲,千萬別告訴奶奶!我知道有條例,嚴肅的!……不過,我就問問,嚴不嚴重呀,會不會出什麽大事情?”
時晴其實不太想談這份工作。她把自己的臉靠在那粗糙的麻布所做成的老式圍巾上輕輕地磨蹭了下,遲疑地說道
“這個真的難說,奶奶……大家都說重要,不過目前來看,還比不上其他幾個項目已有的預期那。但若說是不重要,也絕不是。這種重要,可能就像……極遙遠的、關心太陽會不會爆炸一樣……”
不論如何,億年後或者億年前都顯得太過遙遠了。唐虞文明的曆史通常認為是上下五千年,考慮到更早以前的神話般的故事,怎麽也不會超過一萬年。然而,目前三例中,最短的三億年足夠唐虞文明重生與毀滅三萬次,也足夠全部的智人的曆史開始與結束一千次。
在三億年前,地球還在泥盆紀。兩棲動物才剛剛出現。
人類一切可能的先祖還在地表蜿蜒地爬行。
然而,時晴轉念又想道,期待的重現確實重現了,期待的往過去時代的穿越也確實出現了,甚至還發生了意料外的接觸,無跡可尋的突發案例像是某種不能解釋的謎,那麽在第四次或第五次穿越中出現任何不能預料的狀況本身,似乎又是可以預料的。
她說不準,但這一切都不需要告訴老人。
“別出什麽大事就好。你們涉及的事情要麽是有人搞錯了,要麽就……總嚇人得很。”
她看到老人的麵色舒展開來了,是對她們的擔心落下了地。
冬日的陽光,眩目地照耀在老人小小的一塊田地上。室內沒有暖氣,陽台倒是有暖氣維持盆栽、架子和泥土們的溫度。老人小小的田地沒有枯萎,綠葉閃著小小的光華。
她說
“最近可能是老了,總是有些心神不寧……總是能夢見小時候的事情。天空上滿布烏雲,海水渾濁得流著汙……”
時晴想起來,老人的小時候處在第三次世界大戰爆發的期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