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眾神的宮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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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在戰國時期哲學著作《莊子》的開篇,曾描寫過一個有趣的動物形象,名為鯤鵬。這本書說鯤之大,不知其幾千裏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裏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
    鯤鵬,生而為魚,化而為鳥,實在是匪夷所思的動物。虔信山海的尋仙者也許會以為它是真實存在的神話生靈。飽讀詩書的經學家或者會依據理性將它定義為先賢哲學的想象。
    不過若以現代生物科學的目光審視,鯤鵬的虛構倒並非無跡可尋,沒有跳出自然觀察的範疇,反倒處處是人類想象的美感。在動物世界,真正的魚鳥之變固然不曾出現過,但與之相似的變化卻到處都是,乃至所有人類都曾受到過它的困擾。
    那就是變態。
    動物的個體在發育時,出現階段性的劇烈變化,這種現象就被人類稱為變態,改變形態的意思。
    毛毛蟲結繭化作蝴蝶、蝌蚪長出四肢變成青蛙。至於自水而來,長出翅膀,那更是普遍存在於自然界,比如蚊子,孑孓生於水,而終飛於蚊,這是完全變態。而大多浮遊目昆蟲的幼蟲也都生於水中,經曆亞成蟲期後飛天而去,這是不完全變態。
    古人發現蚊子的成幼變態可能就在戰國時期,因為最晚在漢代淮南子中就有孑孓為蚊的記載。若是把水中的蟲換成魚,把飛天的蚊換成鳥……說不準莊子正是在看到水缸裏孑孓遊動,又被蚊子叮咬,在瘙癢難耐之際,夢見魚鳥之變的。
    可鯤變成了鵬,又當如何生活?莊子對此也有一句簡單的描述,他說鯤鵬在化鳥以後將借著大風,徙於南冥,再不囿於北冥之地,從而遊於無窮。
    說來有趣,從現代生物學的目光審視,鯤鵬從北冥徙往南冥的特征,在動物世界也有範本。範本之多,不遜昆蟲。在天是大雁南飛,在水是魚群洄遊。
    一些魚類會主動、定期、定向、集群地從海的這一頭遊到那一頭,或者從海水中遊到河水中,直至數千公裏遙遠的地方,有的時候,它們遊到那一頭,還要在返回原點。
    根據生命活動的過程,洄遊分有三種,一是索餌洄遊,二是越冬洄遊,三是生殖洄遊。前兩者,是魚兒們在追逐穩定的環境,而環境在不停變化,它們也就隨之遊去。而生殖洄遊與前兩者卻大不相同,它是魚一生的過程中成長、生活和繁殖所需要的資源、也就是所需要的環境本就各不相同,所以才需要洄遊,去與原本生存環境大不相同的河裏、海裏延續子代。
    細究變態與生殖洄遊之理,似乎可以發現它們具有一個相似的原理。那就是動物的幼年期和成年期所需要的環境與資源並不相同,動物在進化的過程中無法克服這種相同,隻能自己適應,最後便出現了成年期昆蟲朝一個方向發展、幼年期昆蟲往另一個方向發展,出現了成年期的魚需要在海裏、幼年期的魚需要在河裏,出現了成幼發育空前分化,直至蟲蝶不相同,河海不相見。
    這樣的現象看似獨屬於一小部分特定的動物,不過若是廣而擴之,哪怕是屬於哺乳動物的人類,好像也到處都有。
    過了大概五十個小時,青色巨行星向遠地點轉去,它與地球的距離隨之迅速擴大,其負大風也無力。吹至星際的行星風愈發稀薄,乘雲而來的歸鄉客抬頭已經能觸摸到青星向太空散逸的氣。
    鱗紋石殼逐漸張開,在衝刷中向流體的形狀靠近。天地散逸的氣不停地被吸入,在經過空腔壓縮後從縫隙裏噴出,新生的鳥便能借此控製自己飛行的方向。噴出的氣體就像是鳥的尾羽。
    通過氣體與固體的摩擦,它們照舊在發出比人類的聲譜要廣闊得多的聲波。
    李明都的人耳聽不見次聲波和超聲波,隻能聽見兩種回響
    “唏唏唏——”
    “咦咦咦——”
    至於原先那些咕哇咕哇的聲音已經像是很遙遠的過去的事情。隻剩下古楚一個有鱗動物縮起身子,像是做了噩夢的時候,會突然急促地大叫幾陣。
    她就躺在李明都的身邊,靠希獸噴出的氣體勉強維持生命的活動。李明都在這無聊的幾十個小時裏,觀測了下。她身上的鱗片也在分泌出像是珊瑚似的結構,但新生的結構既細又脆弱,這是因為這頭動物缺乏了從地球獲取的礦物質。
    機器身的眼睛始終緊盯遠處的懸空站點。腦海裏卻想起了秋陰所講的生物礦化。
    礦化這一現象出現在人類文明的五億年前。最初可能是原始的蠕蟲學會了將碳酸鹽礦物加工成自己的家園,從此軟體動物的時代消退居一隅,貝殼動物的時代迎來至今沒有斷絕的春天。生命逐漸學會了如何製造耐用的硬件,它們用礦物製造貝殼、製造牙齒、製造骨骼,製造尖銳的爪子。鬥爭從石頭中孕育,石頭留下了生物的痕跡,史稱寒武紀生物大爆發的事件便悄然而至了。
    爆發是否,秋陰說她並不清楚。但礦化以後,生物的硬殼很容易成為化石,留於曆史。所以礦化後的時代相對於礦化前的時代,生物化石的數量是碾壓的。不論爆發是什麽時候發生的,又是否發生了,但礦化的時代必然是化石開始爆發性增長的時代,也就是人類能爆發性認識到古生物的時代。
    有鱗動物或許就是用相似的原理為自己結成了一層輕質的礦物質表殼,就像是毛毛蟲結出了自己的繭。這層繭在風中破破爛爛,但依舊有力量乘風飛翔。
    它們靠著兩個世界長大,現在要從出生的地方前往它們未來生活的地方。
    李明都從發音按,把它們的幼年體叫做古獸,把它們的成年體叫做希獸和夷獸。
    承載他和古楚的是一頭希獸。相比起其他的希獸,它的體格矮小,表殼也顯得粗糙。或許是先天不足的緣故,它在稀薄的太空風中飛得很吃力,其他的希獸和夷獸幫助了它的飛翔。
    從邊緣來看,青色氣態巨行星很像李明都熟知的木星。它是個浩瀚的泛彩色球體。它有一些不太明顯的分割線,這些分割線是一條條水平環流風帶的邊界。根據緯度、氣壓、光輻射、自轉的關係,每個相鄰風帶的風向都相反,並且各自的化學組成、溫度和大氣厚度也有差異。
    按照常識,這些風帶的方向通常是比較固定的。如果是這樣,那麽青星也會像木星一樣形成一係列涇渭分明的條紋。每個條紋代表一個風帶。
    但眼前的青星遠觀之上下一色,近觀則毛躁得像一個線球。李明都猜測這可能是周圍的“大型月球”太多的緣故,幾乎所有的風帶上都有大量的漩渦。各自的潮汐力影響了風帶的形成,風帶彼此交錯混合,風速和物質分布比較均勻,反倒失去了清楚的界限。
    機器身看到的那個觀測站懸在北緯四十度,已經接近極地的位置。這是因為青星比較扁,所以它的極圈也更大。
    希獸和夷獸們的目標似乎也在這條低氣壓帶附近。李明都就不急著跳車。
    不過它們選擇的路徑似乎是有意味的。
    從地球飛起的氣流最先接觸的是不是青色巨行星本身,而是它的環。
    青星的環幾乎看不見,大顆粒極少,是宇宙中最微弱一檔的物質塵埃雲,隨時都會散逸。它唯一特別的一點可能在於這道環是豎著的。
    它不像土星環那樣幾乎圍著赤道轉,而是從北極到南極圍了一圈,垂直於赤道麵。
    在地球上,李明都沒有看見這道環,在較遠的太空中,他也沒有看見。直到接近了,青星向遠日點轉移,飛湧的太空風即將切入環體,迎著陽光,他終於見到了一係列明亮的塵埃,冰礫正在反射出微不可見的星光。
    塵埃向著太陽風的方向揮發,氣體沿著磁場的方向,一直進到了青星之下。
    希夷們隨之側身。從地球被引起的大氣,與星環的氣流合在一起,浩蕩地吹往了天際線上廣闊的氨冰雲。在這最後一段旅途中,它們吸入了許多明亮的塵埃。這些塵埃來源於在青星的曆史中被撕碎的小行星,裏麵富含各類礦物質和稀有氣體,是它們在地球以前最好的食物。
    李明都尋索,看到這隻先天不足的希獸已經睜開了自己的兩隻眼睛,眼睛在幽暗的太空中閃著熒綠的光,它不再有過去古素那樣靈動的色彩,隻是好奇地打量著未知而陌生的天空。
    天空呼喚著洄遊的兒女。黑暗的宇宙便被它們拋到身後,光輝的世界逐漸從雲端上升。太空的寂靜被微不可查的風聲打破,接著就是從四麵八方傳來的慶賀似的呼嘯。
    高層的氨冰雲折射出群星反射的陽光,夜晚縮退到了雲腳的邊旁。從看不見的海底揚起數十萬米的煙霧,一直觸到了不可越過的青冥。到處都是雲,高聳的雲、鱗片狀的雲、絮狀的雲還有綿延如群山的行雲,組成了同一個光怪陸離的蒼天。
    蒼天曷有極,高卑相去幾萬裏。遠看像是漩渦的東西,近看卻是大氣的雲流。雲流像是海浪朝著天空排起,從裏麵升起了座座雲山。一塊半空中的彩色蒸汽雲,比地球上一個板塊更為龐大。人在雲端,以為見到了沒有邊際的大海,海自己知道它不過是底下更廣闊的水上的雲。
    希夷們乘著風進入了南冥的深處。陌生的海岸在低低地呻吟,在未來,它們將永遠成為這海岸裏的一朵浪花。而地球已是天上一顆不能觸及的明星。
    距離那未知的觀測站已經很近了,人的肉眼也可以看到它的輪廓,或許隻距離了幾十或上百公裏。
    李明都心想希夷的遷徙事件一定是在觀測站的監測範圍內,觀測站若是看到了希夷獸群,那他也就被看到了,便能坐享其成,等觀測站的人把他抓走。
    一兩個小時過去,希獸被大風托起,開始捕食某種出入雲間的像是水母的有絲透明動物,李明都隨希獸出入雲海許久,見到位處高空的觀測站被煙波掩去,煙波失去風力重新跌落雲海,觀測站依舊沒有任何動靜。
    沒有氣球,沒有空探的機器人,沒有聲音,也沒有照射雲海的光線,甚至連威脅和敵意也沒有,靜默得像是天上的明月。
    希獸隨風轉折,李明都靠在希獸的背上,憑著曾經木星的經驗,也不顯得狼狽,隻暗想道這觀測站莫非並不在乎希夷和人類的價值,或者它的科技在暗中觀察、並不需要接觸……
    還是說它已經廢棄了。
    哪個想象對他現在的情況來說都不是很好。現在的他隻能依靠外力活動,機器身自動的動力是不足以讓他自由的。至於控製希獸,就需要緩緩圖之了。
    青色巨行星的晝夜和現在的地球很相似,夜晚與白天分不大清楚,群星互相折射的光線,帶來了不弱於土星上所能見到的黎明。太陽已經落下,雲海仍泛著輕盈的月光。月光多皎潔,不同的月亮的月光也大不相同。於是青星上就同時有了蔚藍的晚霞,琥珀色的晚霞,紫色的晚霞與草綠色的晚霞。
    但晝夜不是毫無影響的。等夜更深,高層大氣的溫度不變,中層和低層大氣溫度下降嚴重。要知道暖的空氣會上升,冷的空氣會下降,上暖下冷,氣流就不會有垂直運動發生。希夷獸群終於不再飛翔,而是在凝滯的中層大氣間徘徊沉眠,像是隱沒在雲層中的群峰。
    希獸運動時,古楚抱著希獸不放手,連眼睛都沒辦法睜開。希獸休息時,她終於騰出力氣,跌跌撞撞地迎著風,在希獸的背上站了起來,見到了這陌生星球的陌生的天空,見到了盈盈的晚霞,見到了數十萬凝視的風暴像是神話裏撐天立地的巨人,也見到了與地球上不同的星空。
    她不知道頭頂那輪明月就是地球,還兀自思考著為什麽月亮沿著紋理煥發出兩種不同的光澤,像是璀璨的藍寶石。
    最後,她才看到那個精怪。
    精怪閉著眼睛,像是在養神。石頭緊緊地貼在他的身上。兩個精怪合為了一體,她想一定是其中一個吃掉了另一個。
    “我還以為你會從這裏跳下去。”
    精怪忽然開了口。眼睛閃著紅光,把她嚇了一大跳。
    她聽不懂,但好像能理解到精怪的意思,不自覺地了望了底下無垠的深淵。深淵被層層行雲遮住,什麽都看不見。
    她有種直覺,雲層的底下,已經不再是她們的家園。
    風把她帶到了回不去的地方。
    “你叫什麽?”
    精怪繼續發聲。
    她聽不懂,自不會回答。
    不過她有種直覺,精怪發出聲音並不是為了和她交流。
    周圍籠罩著像是輕紗般的霧,古楚在霧中努力地呼吸了幾下,稍微恢複了點力氣,就在希獸的背上慢慢地爬,想要爬到希獸的背麵。她希望能找到一點縫隙,看看這塊石頭裏她的姊妹現在是什麽樣的。但她還不知道太空與星星的不同,太空中她可以爬到一個東西的背麵而不跌落,但在星星上是不行的。
    在她頭朝深淵掉下以前,李明都再次拉住了她。她發出了類似於“簌簌”的聲音,然後呆在希獸的背上發傻。
    這種劇烈的運動驚醒了他們所乘坐的希獸。感到沉重的希獸從雲海翻出,與其他的希獸背部與背部靠在了一起,開始彼此摩擦。
    這種摩擦逼得李明都和古楚一起掛在希獸的邊緣,隨著風浪搖晃。
    好一會兒,希獸停止了動響,重新睡著了。他們才小心翼翼地翻到殼上。兩個不能交流的動物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想著各自的悄悄事。
    不一會兒,李明都重新開始了望觀測站。古楚察覺到精怪的失神,才意識到天空中存在著這麽一座鋼鐵的山巒。
    那時的她以為這是天神的殿堂。
    青星的晝夜周期要比地球短。幾個小時後,群星隱於白晝,太陽從它們的縫隙裏緩緩上升。冷暖交替,垂直氣流的發生帶動了風的運轉與雲的遷流。一切微型的生物隨之起起伏伏,而被風揚去。
    青星雖大,希夷們的活動範圍卻小。借著希夷們的飛翔,李明都以更多的視角看到了這懸浮在高天的殿堂。
    它果然很像第三觀測站,形狀和大小不說,還飄著幾根一節節的風箏線似的穗帶。它的表麵不很幹淨,在風小雲少的時候,能看到幾塊陰影。
    這種陰影,李明都最先想到了年久失修的破壞。希獸一次側飛,剛好與觀測站出於同一平麵。整個觀測站就像是一堵立著的牆。光線從牆的後頭照來,牆上有什麽自然依舊很難看清楚,但牆兩側的邊緣線便被光照得非常清晰了。
    李明都看到應是平坦的邊緣線上,有略微的凹凸。電子眼頓時將焦距調到最大,他看到那凹凸的部分輕盈地從牆上飛落了。
    “那是趴在牆上的希夷……”
    可希夷趴在牆上要做什麽?
    連續兩天夜裏,風歸於靜止。但希夷們卻好像睡不著似的,兩兩三三各自靠在一起,摩擦自己的礦物質外殼。它們的外殼上掛著白天被它們獵食的透明的有絲水母。這些水母綿長的絲纏到了它們並不平坦的外殼,仍在執行氣體交換的作業。在這個過程中,希夷們的保護外殼遭到了腐蝕,內部的神經也被刺激。
    李明都猜測水母絲不會致死,但它們會感到又癢又難受,接下來,就像人類用牙簽清理,老鼠咬木頭,而鱷魚請鴴鳥入嘴清理牙齒一樣,在尋求外物的幫助。
    青星大氣的世界裏也存在固態物質,但又少又因為成分格外脆弱不頂用。
    “有什麽能幫助他們呢?”
    李明都喃喃。
    古楚又聽到了那個怪物的自言自語,然後看到他把目光放在天神的殿堂上。
    第四天一早,李明都用機器手在希獸礦物質的外殼中反複摩擦,逐漸增大力道。說來奇怪,力道輕的時候,身下的希獸毫無反應,力道一重,希獸立刻在雲海間翻騰起來,根本沒有去尋求固態物質的幫助。
    李明都和古楚都被晃得不知東南西北。難受至極的希獸一路橫衝直撞,更是迎麵撞上雲堆,雲與雲摩擦所產生的正負離子在希獸通過的瞬間形成電流導過整個礦物質表殼。
    李明都還趴在希獸身上,頓時麻得須發皆張。整個人一激,往霧外撞去,雙腿蕩入空中,隻以手上的絕緣塗層抓著希獸的邊緣。他往外張望,見到數百米的下空,有一頭夷獸正在巡遊,如果冒點險,他應該能跳到那頭夷獸上。
    他集中了自己的精神。
    古楚沒有離開的能力,也不想著離開,她看不到精怪摩擦的意思,隻以為古素身上痛了。她也被電得痛,便躺在殼上,臉貼著表殼,用她過去所熟悉的彼此取暖的方式,輕輕地觸碰希獸,接著用自己重又長出鱗片的手溫柔地拍打原先被李明都摩擦的地方,翕動的鱗片裏唱著一陣一陣無人能聽的歌。
    李明都正要鬆手,希獸卻安靜了下來。
    他翻身上背,見到古楚的動作,也見到希獸開始緩慢地飛出帶電的雲層,飛回它的族群。
    他猜他可能曉得了正確的刺激方式了。
    那天晚上,他就學著古楚的方式開始在鱗片與鱗片的縫隙裏輕微地點觸,然後逐漸增加力道。果不其然,一開始希獸還很安定,但很快就像癢了似的,晃晃悠悠地行動起來,尋找硬質的物質。
    他放開手,知道現在隻欠缺一個時機。
    這個時機來得很快,就在第六天的中午。他們乘坐的希獸乘著一股逆向的風流遠離了族群,反倒接近了觀測站。
    李明都這時給予刺激,希獸還要尋求同伴的幫助。李明都心一橫,機器身往外射出定距激光。這種激光沒有殺傷能力,隻能做刺激使用。但任何刺激,隻要用到了地方,也能發揮奇效。連續十幾道激光飛入空中,在一瞬間就晃花了遠處獸群的眼睛。它們隨風沉去,引起了希獸的困惑。
    希獸便轉過身來,朝著觀測站的方向走了。那裏也有一兩頭她的同胞。
    李明都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不到一個小時,他們已經接近了觀測站的位置。而觀測站就像另一天體一樣沉重地向他們壓來了。
    冰冷生硬的牆壁展現著一種古老的威嚴,四方形的影子像是印一樣蓋在來訪者們的頭頂。在數千萬年前,他們的先祖就已經在使用類似的方法把石頭削成方形,如今已掩去自己全部的鋒利。
    青星的微生物爬滿了原本光鮮的表麵,以致於牆壁上結出了像是苔蘚一樣的青色的菌絲。
    幾根不知道是做什麽的天線在冰冷的旋風裏鬆動地轉動,兩條長長的穗帶係在底下像是針一樣的建築上,發出跌宕的聲音。
    大量的氣流通過希獸,在壓縮與噴射中形成了兩三道彎彎的軌跡雲。軌跡雲被風吹上,希獸也轉過了身,落到了觀測站的牆。在它落下以前,李明都臨在邊緣,凝視著牆上粗糙的平麵。那是不知多少年來化學作用、物理作用催發變化的折痕。
    “你們好。”
    他禮貌地問候道
    “我想來這裏看看,所以我來了。”
    然後向著高牆縱身一躍,兩手抓住觀測站一側的凸起。那一瞬間,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可怕的懸崖之上,在攀登懸空的高山。
    但他知道那倒是好的。
    因為沒有高山是登不了頂的。
    他一步一步往上爬去,天色反倒亮了起來,陽光從山的背後,轉移到了山的正前。於是他被上午的陰影籠罩,又被下午的光眩目。趴在牆壁上的希獸和夷獸已經是這個世界最複雜的動物。他們疑惑地看著那個陌生的小點不停向上。
    其中一隻忽然有些餓了,便向著李明都的方向撲騰了自己的翅膀,但一會兒,其他的動物就看到它落了下來。
    天光繼續轉移,直至黃昏,一片泛著粉紅色的雲飄過了李明都的肩膀,接著水汽碰著了粉塵而冷凝,在建築的周圍下起了一陣又一陣急促的氨雨。雨水傾瀉而下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幾億年後他牽著磐妹的手在吃人的大水中奔跑的那個晚上。
    明明是在逃跑,磐妹卻笑了,那時候他感到很煩惱。
    想到這點,他咧著嘴,和磐妹一起笑了。
    天色逐漸暗了下來,暴雨是短暫的雨,隨雲飄走而消逝了。觀測站所處的天空確實絕高,稀薄的異星的氣體就連不定型都已經難以為繼,奄奄一息地躺在屍體的內側,躲避著無處不在的輻射。
    就在這時,他終於爬到了最頂上,高臨整個整個太空的懸空城市。暗藍色的天邊閃爍著數十輪玉盤似的明月。好像無限延長的平台上,唯一的一個人平靜地向前走去,像是一位君王走在他像真正的世界一樣廣闊宏大的國土上。
    在轉瞬的念頭裏,他想起了若幹個第三觀測站的進口。
    盡管不甚合理,但他決定憑著直覺選擇自己最熟悉的那個進口走去。
    那裏插著一根光禿禿的旗杆。曾經上麵有著的旗幟已經消失在遙遠的風中。
    他折斷旗杆,看到了太空電梯用來牽線的線座,而線座所在的更廣闊的底座,隱藏在巨大的閘門之後。李明都在四周摸索了一下,在一個偏右的方向,找到了緊急機械控製的圓盤。
    圓盤上上麵有像是太陽、月亮和地球的塗鴉。塗鴉的旁邊是機械鎖,這個鎖的密碼李明都不敢輕易嚐試,怕它鎖死。正當他一籌莫展之際,在機械鎖旁邊的長方形電子熒幕亮了起來。
    這是個電子鎖,並且有能源以及網絡接入口。
    李明都的精神早就完全轉移到了機器的體內,通過網絡接入口看到了電子鎖的內容,這是個即時演算的鎖,每半分鍾密碼都會不同。李明都疑心甚至它真正的使用者們也無法撬開這把電子鎖了。
    因為任何時鍾的時序都會在漫長的歲月裏發生延誤,這個延誤可能已經超過了半分鍾。
    機器身也很難破解。
    他隻能使用盤外的手段。他的精神再度轉移到不定型中,不定型努力地擠壓自己的身體,用幾根觸須輕易地滲入機械鎖的縫隙中。縫隙的深處不停地閃爍著紅綠的光芒,在感應到某種東西進入的瞬間,盤底的指示燈徑直閃滅,任何事物都不可能做更進一步的滲透。但不定型隻需要把指示燈本身包裹起來,忍著痛苦慢慢溶解,尋找到其中與某種網絡發生聯係的電路。
    李明都還是第一次這樣作業,他嚐試將不定型接受到的光電信號,共感到自己機械的大腦中。在一陣電子世界的馳騁中,機器的大腦收獲寥寥,但指示燈所采用的熟悉的協議讓李明都大概猜到了電子鎖的公式。
    這個公式好像已經存在於它們心的深處。
    存在於看守中央宮殿的心之中。
    隨著一陣沉悶的聲響,封閉不知多少萬年的門向著從遠古地球上來的生靈打開,旋轉的姿態仿佛逐漸開放的花朵。
    在人走進以後,花朵重新旋閉,圓盤合攏,好像一切都沒有發生過。
    李明都佇立片刻,黑暗的氣壓室便盈滿了空氣。人體在機器身給予的一陣顫栗的刺激後蘇醒過來,大口大口貪婪地呼吸著。
    他默默地數著時間。
    果然熟悉的時間一到,前方的大門就在低沉的隆隆聲中自動開啟。在門的後頭,排列的燈火次第點亮,如日出般迅速延長,直到了大道盡頭。兩側的柱子交替形成柵欄狀的陰影。高大的拱頂邊緣現出一陣黑色的明亮。
    一陣輕風從出風口吹到了他的臉上,他感覺有些癢,摸了摸臉上的鐵,才想起來自己原是摸不到自己的臉的。
    “該往前走了。”
    他想。
    在鋼鐵做成的道路上有整齊劃一的刻痕。在數到第一千零二十一的時候,他便到達了道路的中央,中央有一座門,往門裏走不過片刻,又有另一扇門。停在門前的時候,過去的記憶與未來的記憶混合在了一起,他竟呆立起來。電子鎖檢查到了來人,發出拒絕的信號。外麵的門尚且沒能攔住他,裏麵的門就更不會激烈反抗。
    大門自動打開,發出咯吱咯吱的摩擦聲。一排排發著淡淡熒光的櫃子就這樣不設防地顯露出來了。
    這些櫃子與他記憶裏的設計並不相似。但每個櫃子確實都有整齊的抽屜。每個抽屜上都刻著一個方形的點陣圖案。因為櫃子背對著燈光,所以上麵的圖案都顯得黯然。
    他就近檢閱了一個巨人般的櫃子,看到抽屜後連著線纜,抽屜裏擺著盒子。盒子做得很粗糙,因為沒有圖案,但又很精致,因為它非常光滑。
    不定型貼在盒子上,聽見了裏麵血液流動的聲音,也聽見了機器最低程度的振動。
    他搖了搖頭,把盒子推回原處,像是被操縱似的站起身,呆呆地向前走。
    比起他曾經服務過的地方,這裏的盒子大小規格似有片區之分。每個片區的抽屜大小都不一樣。
    規格最大的盒子長度可能有三米以上,寬度在兩米左右,數量大概在一百。
    他在這一片區停留,拉開大得多的抽屜,也看到了一個最大的盒子。盒子像是棺材一樣被抽屜封在內部。他擦了擦盒子上的玻璃板,看到了浮在玻璃板下像是沉睡著的人臉。
    他繼續向前走,打開一個接一個抽屜。每個抽屜裏都有盒子,每個盒子裏都睡著,像是睡著一個人。在倒數第五個抽屜裏,他見到了一張分外熟悉的麵龐。那張臉終於沒有微笑了。
    李明都把所有抽屜全部推回原位,在一陣恍惚的踱步中回到了宮殿的中央。在他不走步以後,宮殿就再不聞任何聲音,周圍隻剩下輝煌的燈火照耀著孑孑一人的宮殿,一排排櫃子像是神話裏的兵馬俑侍立已死的天子的身旁,而櫃子上的抽屜的紋理則像是他們要為君王獻上的寶藏。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動了幾下,先是往外巡走一圈,好似不想進入這裏。但在他回來的時候,就像行者步入了須彌山上的殿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