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一百四十三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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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球上的一百億個夜晚!
    謝時晴第一次來到第八機械工業廠,是在十歲。
    她的媽媽關映雲,在丈夫死去的七年後,已不再反感別人叫她謝博士或謝太太。謝太太在第八機械工廠裏有許多年輕的學生。這些學生組成了工廠的基礎,他們不是站在台麵上的亮麗的科學家,也不是那些真正握有權利的行政官僚們,他們是工廠運行的基礎,人數最多的基礎,也是全部工業生產、維持、運轉和流通的基礎。
    她們來到第八機械工業廠時,受到了學生們樸素的歡迎。去年祝融登上火星的激動在社會上已經冷卻下來,國際上的質疑已經不能喚起人們的關注。第八機械工業廠因之顯得格外平靜。貼心的哥哥姐姐們閑了下來,他們組織了一場熱鬧親切的歡迎宴。怯生生的時晴一直在躲避大人們的逗弄。謝太太隻抿了幾口酒,便已醉得滿臉酡紅。
    員工宴請的區域可以從大窗戶裏望見天空,大漠的太陽總是落得很晚,血紅的陽光照亮了黑魆魆的群山。
    謝太太幾度停杯,看到了窗外的通訊塔影子落到了自己的身上。宴後,她請了一位學生給她開車
    “小唐,能帶我去舊石油基地遺址嗎?”
    被叫做小唐的學生激動得滿臉通紅,半天隻憋出一個好字來。
    那是謝時晴第三次來到石油基地的遺址。遺址在那時還不像十多年後那麽破舊。灰蒙蒙的牆壁上,標語鮮豔如新。
    關映雲走進了破碎的小路。唐正留在車中,沒陪著一起向前,隻敢遠遠望著。
    陽光照耀著灰滅的古跡,群山在她的身上留下了陰影。
    她問時晴
    “你知道這裏是哪裏嗎?”
    小時晴搖了搖頭。
    夕陽下,荒漠的土地閃著不祥的紅光。鳥兒遠離殘垣,野獸也不見蹤跡。風吹起了荒漠的沙,帶走了人們生活的痕跡。
    她緊緊摟著時晴,說
    “這是媽媽和爸爸、還有媽媽的爸爸媽媽,爸爸的爸爸媽媽原來一起生活的地方。不過那時候,我們還不認識。倒是離開這裏後,我們才認識了彼此。爸爸得了病,輕易地就走了,現在就隻有我和你,秋陰,還有奶奶了。”
    後來,時晴再度回想起今天的場景時,才明白自己的母親對社會的變動抱有一種難以釋懷的怨憎。
    比關映雲活得更久的人學會了釋懷。而關映雲……死得太早,生命永遠地停在了那一瞬間、一個怨恨的瞬間。
    但那時,時晴還不明白。孩童的心思覺得有趣,情不自禁地問道
    “可是這裏為什麽見不到任何的人呀?”
    母親不知是抱著什麽心情,說道
    “因為大家都躲起來了。他們藏著不想讓我們發現。”
    “他們都躲在哪裏?”
    小時晴好奇地問。
    “那得靠……自己去找哇!”
    母親帶著小時晴慢慢地走。一幢幢廢棄的建築出現在她們的麵前,她快活地說道
    “這裏是劇院,曾經是我們小鎮唯一娛樂的地方。那裏是個銀行,我討厭銀行,所以很少來。銀行的後麵是醫院。和醫院挨著的地方早一點的時候是個小食堂,後來道路擴建,變成了一條過道。拆下來的磚,被我們家圍住了自己的院子,就在這邊。啊,還長出草來了。”
    時晴看到院子的牆上塗著六個字
    這是我們的家。
    在時晴的記憶裏,當時的母親已經決定永遠地離開虞北。至於要去的地方也早有預定。
    她的父母可以算是土生土長的虞北人,不過父母的父母一輩就不是了,他們是虞中的漢城人。按照唐蓼蓼的回憶,在七十多年前,時晴的曾祖父母響應號召,帶著尚且在繈褓中的唐蓼蓼一代人,支援建設虞北。直到七十多年後,唐蓼蓼對這一政策仍然充滿著怨恨。石油基地因為石油的枯竭被廢除,石油小鎮被撤製的當天,唐老太太公開說自己高興得很,她打從第一眼見到開始就不喜歡荒漠、戈壁還有黃沙,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來這兒的要麽是傻瓜、要麽得罪了人、要麽就是罪犯。她甚至不大願意住在樓蘭,盡管那時候的樓蘭已經有著美麗的綠化。唐老太太始終懷念著山清水秀的漢城。她說她非常支持兒媳的決定。
    隻是漢城的親戚和她們在幾十年前便已經分岔。關映雲要到漢城無疑是重新開始。好在關映雲的社會地位不俗,她有能力重新開始。第八機械工業部為她牽好了線,江城大學向她發出了邀請,關映雲欣然接受,成為了一名大學講師。
    江城就在漢城的旁邊,一條高速公路連接了彼此。
    在那段短暫的遠離使命的日子裏,關映雲住在大學,時晴就讀於江城郊外的一所寄宿製小學。秋陰和奶奶一起住在漢城,就讀於漢城的一座走讀製小學。四個人分了開來。
    十年後的時晴理解到一個事實——母親並不喜歡在父親死訊傳來時誕生的秋陰,或者,她其實誰都不喜歡。但十歲的時晴還不知曉這點,被母親長期帶離秋陰的她感覺自己被拋到了一個陌生的世界裏。原來的世界裏,和平、安逸、禮貌、規矩,有的是溫柔相待的長輩和全無顧忌的姊妹。但新的世界中,有的是帶著各地口音的同學,有陌生的像母親一樣教導人的人,新的世界流傳的不是曆史和童話,而是早熟、暗戀、打架與追星,最次的也是妖怪、鬼魂和殺人,有升旗台和八百米跑,有遊戲廳,有大聲哭泣,有保安,也有來接孩子的醉漢與潑婦們,有嚴厲的尊敬與不尊敬,還有壓抑的沉默與發言。
    這個濃烈的世界像是一個不會結束的黑夜。在這個喋喋不休的黑夜裏,大人們不停地討論著升學的問題,他們說你們會升上初中,初中升完是高中,高中要考上大學,大學後還要找工作。在他們的眼裏,孩子們已經分成了兩類,其中一類已經是無可救藥的了,最好是不要接觸的了。孩子們則討論著玩樂的問題,他們叫罵,他們互相攻擊,他們追求的是一些新穎的話題。新穎的話題之所以新穎,在於他們不停打破了大人們所設定的某種道德的界限。在孩子們流傳的小道消息裏,校長和他們最討厭的告密者的家長發生了不倫的關係。他們嘻嘻地笑了起來。
    因此,兩個月後,母親通知她整理整理行禮準備離開時,她說不清楚自己的心情。
    那是一節放學前的體育課,男生們在打籃球,女生們坐在草坪裏聊起昨天播放的娛樂節目。唐老太太在時晴的寢室裏一邊嘮叨,一邊收拾行禮。時晴自個兒背著書包走進了教室,準備看看自己的抽屜裏還有沒有拉下的東西。
    一個安靜的男孩發現了她。他在體育課的自由活動時間回到了教室。時晴原以為他在看書,後來才發現他的書裏夾著不知名的小說。小說的名字早已消失在了曆史中。
    男孩奇異地盯著小時晴。
    那是後來的時晴已經忘卻了的、真正的最早的會麵。
    他以一種非凡的敏銳問
    “你是不是要走了?”
    時晴訥訥地一言不發,有種秘密被撞破時的惶恐。在她的想象中,她會不辭而別,就像是童話故事裏那些飄然而去的仙子。等到第二天,同學們發現她的消失時,也會發現她留下來的小禮物。
    “要去哪裏?”
    時晴沒有說。
    他說
    “真羨慕你,我也想走。”
    小時晴睜著眼睛問道
    “你要去哪裏?”
    他嘟囔地說
    “不知道……去哪裏都好……反正不是這裏,也不是家裏。”
    男孩趴在桌子上悶悶地看著天上漂浮的白雲。陽光照亮了他的桌角。
    小時晴像是想明白了什麽似的,大聲說
    “我懂了,你是想到街上的遊戲廳裏去!”
    “那更不是了!”
    他氣嘟嘟地搖了搖頭,然後再沒看小時晴一眼。
    後來的時晴忘記了這一次偶遇,不過卻對那天的夜晚記憶猶新。街邊亮麗的海報繪畫著想象中的火星都市。高鐵穿梭在畫滿星球的廣告的隧道中。有一次靠站,奶奶在門口的販賣機中給她買了一罐宇航紀念瓶牛奶,包裝紙上畫著她最崇拜的火星英雄。
    城市的夜光照到了母親所在的家門口。她回到了自己的第一世界,卻聽到了爭執的聲響。那時,關映雲正在用vr頭盔在線上聊天,揚聲器的音量很小,在門邊可以聽到。
    奶奶住在樓上,秋陰也在那兒,已經睡著了。
    時晴懂事地沒有去吵自己的妹妹,她搬了個小椅子坐在媽媽的門口。揚聲器裏斷斷續續地傳來一個熟悉的老婦人的聲音
    “你應該回來,應該承擔起你的責任來。”
    關映雲的眼睛已被vr頭盔罩住。她的眼中重新見到了戈壁,見到了她最愛的戈壁上的星星,見到了黃沙,還有一顆在荒漠上獨自成長的樹。
    “委員,以前你們說,沒誰是不可代替的,現在你們說,你們需要我。”
    老委員走在她的身邊,她們都看到了第八機械工業廠的燈光。輝煌的燈火點亮了機工廠的輪廓,虛擬世界的景象與現實差距甚遠,為了美學而進行了誇張。關映雲想起最近國內流傳的一個小道消息,說是第八工業機械部將第三次被撤銷,其直轄的綜合機械工廠也將被取締。
    “火星上的發現,讓決策層震動很大。新聞上到處是第二十三次大會的新宣言,難道你沒認真學嗎?”
    今年的宣言相比起往年的變化,關映雲自然是知道的。第一宣言照舊,第二宣言把發展改成了新發展,提到了太空階段,第三宣言把現代化改成了再現代化,第四宣言是社會和諧改成了人和自然的和諧,第五宣言從促進世界和平改成了建設世界和平,第六宣言則改成了締造新時代工業體係。
    而全新工業體係的核心便是太空工業。
    “火星上的發現是……什麽?我在英語網絡上看到過幾個關於登火的陰謀言論……他們說虞國在火星發現了其他文明的遺跡,這是真的嗎?”
    委員格外平靜地問
    “你想知道嗎?”
    關映雲沒有繼續開口。
    但委員卻繼續說道
    “消息確實已經走漏了。對於這種規模浩大的係統工程而言,想要徹底隱瞞是不現實的……你在其他網絡中看到的信息或許就是真的。不過正因此,表達出要壓下去的決心也是一種必須表達的態度。”
    關映雲說
    “我以為我現在非常危險。”
    委員開玩笑似的說道
    “但在綜合精神評估中,你的得分不低。你可能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危險。”
    “我最近出入過多次國際交流會議。”
    “本專項中,這不是考核的第一重點。我們所考核的第一重點是……具有在不論什麽情況下,都能維持基本實驗規範的道德品質。”
    她微微側過眼簾。
    第八機械工廠已經消失在虛擬實境的身後,他們站在荒漠的大湖邊上,看到了水裏澄淨的夜空。
    她們在湖邊慢慢地走,湖的盡頭出現了關映雲魂牽夢縈的那座為了石油而生的小鎮。
    “可是我仍想知道你們之所以要建立的真實的理由。我想應該不是為了應對太空危機、核危機那麽簡單。”
    “如果我說就是那麽簡單呢?”
    委員停下了腳步,她站在湖邊就像是站在懸崖的邊緣。
    關映雲一言不發。
    “不過,在主要的目的以下,主要的領導層中確實開始流傳起一種另外的想法。”
    關映雲重新看向了委員。而委員正在目視前方。電子的幽風蕩開了湖水的漣漪,澎湃的浪花正在衝擊著她的腳底。
    “過去的人類所要考慮的地球上生存問題到了現代幾乎已經消失殆盡。在我們的國家中,已經不再有‘生存’這一問題存在的土壤。如果沒有外力影響的話,社會或許就會這樣在長久的不變中繼續下去罷。威脅我們的問題已經是另一層次上的了。”
    “比如說核戰爭,人類國家之間所存在的恒常的威脅,足以傾覆目前人類締造的生活環境,讓工業、農業、人口與技術都發生史無前例的倒退。而這種威脅至今仍在不停加碼。試想一下……某天的夜晚……”
    委員頓了頓
    “曾經不過是演習的警報在天空不停地尖嘯,昨晚才路過的工廠已經在蓬勃而起的火焰中銷毀,上夜班的父母、丈夫或者子女如今是無人可以辨認的屍骸,而苟活下來的自己則患上了無法擺脫的永生的疼痛……難道人能不感到恐懼嗎?”
    關映雲想起了老人先前對她說過的話。
    他們一直在著手建造一座即使地球陷入全麵核冬天也能自給自足至少兩百年以上的超級地下指揮中心。這個指揮中心將在可能的後核戰時期聯通全國。
    “比如說人造人、人造動物與基因設計。光是目前在實驗室裏已經實現的技術,對於我們來說,想要預測它所能帶來的後果,都比人猿預言取火與農耕後的人類更為困難。在簡單的想象中,它就足以摧毀現有的社會運行體係,顛覆人類存在的基底,從此以後,人類可能不再是‘生’出來的,他們也不再需要成長,他們的器官可以得到無限的更換,家庭、父母與子女的觀念將蕩然無存,他們甚至不再需要交流,也不再需要成長或者熱愛……”
    “虛擬現實,隻不過是現在通往技術革命的千萬個端口之一。但仔細想想的話,它的存在足以消滅掉現有所有的社交,顛覆人與人的相處與人際關係的模式,比網絡更加徹底。網絡用二十年取代了世界、成就了第六屆權力的基礎。虛擬現實受限於硬件的資源還沒有得到長足的發展,但一旦顛覆,那麽對於這種顛覆,沒有任何人能夠阻止,它必定是徹底的、毀滅性的、覆蓋到世界的全部方麵的。”
    “至於地外、來自太空的問題,則更為複雜。技術的誕生帶來的世界的變化,以及外在的宇宙所發生的變化,到了現在這個階段,已經有必要將之納入考量,並製定相關的對策。”
    “這就是‘原形’存在的第一目的,也是得到特審特批的根源意義,它直接打動了決策層。”
    “不過隨著‘冬眠’技術可行性的證明、記錄技術的發展還有人類記憶生成機製的研究,原形獲得了原形這一名字,它的意味是,是否存在著某種方法——”
    關映雲抬起了頭。
    委員一絲不苟地說道
    “使得人不受改變而能享受到所有未來的成果,意即、使人猿也能夠融入未來生命的社會。”
    “也可以認為為,不論未來發生了什麽,某個微型的人類社會仍然可以、不受變化地存在,並且具有選擇進入到某種‘變化’之中的權力,而非是被動地接受洶湧而來的大潮。從這種意義上來講,第二目的與第一目的是一致的。”
    它們都要求人類世界能夠克服自然世界以及人類世界本身向他們發起的挑戰。
    在人們的腳下,水靜靜地流淌著。魚兒慢慢地遊動,從岸邊遊入了明月。
    在六億年前,它們的先祖曾經登上陸地。
    而在六億年後,它們的後代或者已經失去了成為智慧動物的可能,並且不可能再具有了。
    關映雲打開房門的時候,小時晴在椅子上睡著了。
    她生澀地抱起女兒,把她抱到自己的床上,給她蓋上了被子。她凝視著女兒的眼角許久,才突然意識到什麽似的撫摸了小時晴的額頭。
    她發燒了。
    關映雲的心突然亂了起來,她匆匆地去取發燒藥。等取藥回來時,她叫醒了女兒,女兒卻忽然抓住了她的手,像是在做夢一樣地問道
    “媽……媽,我感到好悶。”
    “沒事,媽媽在呢。先起身,張嘴,啊——”
    小時晴卻抬起自己困倦的眼皮,以為自己快睡著了,她想著在睡前一定得知道答案,於是這一頭冷汗的小腦袋就拚了命地抬頭,小聲地問
    “我們之後要去哪裏啊?”
    母親握著她的小手,一個詞在她的嘴裏反複打轉兒。等吃了藥後,她坐在床邊好一陣子不說話。小時晴已經睡著了,她才像是孩子一樣低聲地回答說
    “基……地。”
    時晴的身體穩定下來,已經是三天後。三天後,這個小家庭穿過了人來人往的馬路,來到漢城總鐵路車站的前頭。
    時晴記得那是一個涼爽的傍晚,火車從漢城向著虞北開出了。
    人類新鮮的血液在鐵道上流動,疾馳的列車像是奔向了天空中似的白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