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填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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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然行星圍繞著太陽組成了恒星係,既然數以千億的恒星組成了人類起源的大銀河,既然銀河組成了星係團,星係團又組成了超星係團,那麽超星係團與超星係團又組成了什麽?那麽宇宙,我們浩瀚的宇宙又究竟是什麽樣的?

    宇宙結構的問題在天文大爆發的時代長期地困擾人類。在屢次發現宇宙空洞與星際長城的結構後,人類暫時地把宇宙的樣子確定為大尺度纖維狀結構。

    在這一模型中,不計其數的銀河組成了交錯縱橫的網狀纖維,就像一張巨大的網。既然是網狀,那必然有網洞。巨大的大空洞占據了宇宙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空間,是無盡的深淵。纖維們隻是在空洞的狹縫間纖細的繩。

    空洞中,最為著名的莫過於牧夫座方向的牧夫座大空洞了。

    在二十一世紀的前期,一則新聞驚動了人類各國。他們說隨著人類的擴張,就連南極洲的雪裏也發現了塑料微粒的存在。

    在公元第一千萬世紀的中期,同樣有一則新聞借由星橋的傳遞驚動了銀河係的世界。進入牧夫座空洞中央的人類發現了由其他人係發射的飛船殘骸、一艘從內部毀滅的種子飛船。

    殘骸的內部還留有人類的文字,中央的爐心因為破缺迄今仍以恒星級的功率向外輻射能量。

    然而這一航天器卻非銀河係內任何一個係統所發射。

    牧夫座空洞距離銀河係約有七億光年。這意味著,銀河係散播出去的種子在七億年內在另外的星係生根發芽,並且同樣消耗質量發射了大量星際飛船。其中有一艘進入了這黑暗深淵的中央。

    離群遠居者被叫做種子。

    臨界光速者則凝固了自己的時間,同時看到了過去和未來。

    在宇宙中已經遍及,在銀河係的邊陲數量那更多了。

    在人類的話語體係中,這些“凝固了時間的種子”叫做填冥。

    填冥們在公元第一千一百萬世紀從銀河的各個角落發射,按照前線世界對巡天總覽的規劃,完成了空間和時間上的全麵觀測體係,始終監視著每一個角落。

    暗物質暈也不例外。

    然而有質量物終究不能抵達光速。因此,任何所謂的飛船都不可能真正像光一樣來到。它的預兆往往比它走得更快,隻是這個預兆異常微弱罷了。

    對於流浪在暗物質暈的空心世界來說,發現這次預兆是在一個小時前。距離一千光年的稀薄物質發生了異常的隧穿效應,在一千年後的一小時前,被他們看到了。這種隧穿效應標識著有物質正在嚐試跨越禁閉、穿透另一種物質。它的方向很可能會途經現在的空心世界。

    千光年內,最大的星體就是這顆流浪行星。

    考慮到過海號早已是房宿聯盟明麵上的逃犯,填冥係統具備充足的動機發動對空心世界的致命打擊。

    而他們的內部間諜也傳遞了消息,告知填冥係統已經做出了對逃犯們的反應。

    盡管不能百分百確定,但等到能夠確定的時候,時間上就來不及反應了。

    一小時後,積木狗繼續向前走,李明都艱難地跟隨著它爬出隧道。陽光照耀著銀色的太空服,在球罩上熠熠發亮。

    天上懸掛著比氣態行星深處更加凝實的液態海洋,那是這個空心世界的模擬太陽。視野所及,到處都是通往液態海洋的斜柱階梯。有些階梯已經傾倒了,變成了倒在地上的碎瓦。

    至於先前所走過的隧道無非是在地殼,也就是空心行星表殼建設的一段小路,用來短距離物資運輸的途徑。

    行星的內部已經被挖掘殆盡,但行星本身卻仍在自轉,它的離心力充當了重力,就像丹楓白鳳的管狀世界。球狀殼的內表麵原本也有其他動物的生活,但在更早的時候,它們便撤離了。

    積木狗走得很快,李明都追著它,在皚皚的白雪上留下一連串慌亂的腳印。他大叫道:

    “你們是不定型嗎?”

    積木狗越過了一塊突出的金屬橫梁。它沒有回答李明都的話。

    李明都卻急切地繼續追問道:

    “你知道梔子嗎?梔子,她是……我的姐姐。”

    積木狗仍然沒有回答它,而是光靠自己的雙腿向前飛奔,來到了一根立柱底下。立柱投下了陰影,蓋住了積木狗的身形。李明都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太空服的背上沾到了輕盈飄起的雪花。

    汗水透過了打印出來的內襯,被太空服的內循環蒸發排出體外。他疲憊地站在這根白色巨柱的前頭,抬頭能看到液態海洋太陽的後麵、是橫跨了一個大陸的巨大溝壑。溝壑是看不到底的陰影,裏麵閃爍著列陣般的星光。

    “你說些什麽罷。”

    他幾乎是在懇求了。

    但積木狗卻仍然不說話。

    不一會兒,柱子發出了一陣細微的響聲。接著,一道門打開了。

    這時,它才說:

    “跟我來。”

    李明都按照自己的經驗猜想或許眼前的東西是某種電梯。事實證明,他至少猜對了它的功能。

    看不到廂房,沒有天花板也沒有地板。剛進去電梯的時候還是站在地麵上,進入的瞬間就在漂浮中倒轉,接著,就像是失去了向下的重力,被上方存在的液態海洋吸引往上了。

    不定型沒有感到太多不舒服,人體卻氣血翻湧,連接的神經傳遞了暈脹的感覺。

    李明都被弄得疲憊不堪,積木狗的一個聲音卻在這時突然說話了:

    “我們和定形有太多不同。”

    井道的四壁在迅速的上升中,閃出奇異的光澤,最後變得不再可見。周圍的世界重新出現在人的眼前。地麵的景色依舊,但這時,地麵已經從地麵變成了天空。它飄在比李明都的頭更高一點的位置。陽光透過井壁,變得閃閃耀眼,李明都幾不能抬頭直視。

    “定形有方向性。我們沒有方向性,至少在先天上是可以沒有方向性的。向上和向下對於我們原是一樣的,隻受到後天環境的影響。”

    四下到處是激蕩的風聲。到了這個時候,也沒有什麽偽裝的必要了。不定型身從人體的嘴巴中鑽出,回歸到了最原始的視角。李明都看到他們正在一條扁弧形的軌道上,衝向了太陽似的液態海洋。液態海洋在井道的頂端沒有發光,反而顯得灰暗。漩渦,許多的漩渦在它的表麵不停地生成,又在一瞬間毀滅。

    積木狗飄向了更高的位置,在眩目的陽光中很難辨認。但在上升到大概兩千米時,另一根通天斜柱投下了陰影。左顧右盼的李明都就看到這個造物原來一直在靜靜地一動不動地注視著他,玻璃似的眼珠裏倒映出了球罩裏的不定型。

    他就同樣直直地望著這不知道千百億年後唯一的線索,不定型的表麵幾乎滲出了晶瑩的淚滴:

    “求求你了,確定地告訴我吧,你們是不定型嗎?你知道梔子嗎?你知道,我是……我是……風信嗎?”

    積木狗卻轉過頭去,它不想看到這樣的曆史,隻說:

    “我不是中央,我隻是因為分離出來的一個人格。至於梔子……”

    背後的思緒飄向了那遼闊而又遙遠的曆史。

    它說:

    “別再談論這一切了。”

    “為什麽?是你發現的一切,是你找回的我呀!”

    李明都急促地嘶吼道。

    “因為她是一位偉大的母親!而你也是一位偉大的英雄!但是……唉,你確實是不明白啊!”

    積木狗再度回過了眼睛,這一精巧的造物直勾勾地看著李明都。李明都分明從它的語氣中感到了無盡的悲哀: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曆史隻是曆史。現在有一部分人已經知道了,你不是真正的英雄,那麽她也不再是真正偉大的母親了。你前來了古代,讓人類對未來一種可能的發展,也就是我們,對我們知根知底。她對你的包容,你比我明白,可在我們的視角重新審視,若非如此的放縱,又豈能釀成後來的慘狀,她同樣必須要為此負責。所以,我求求你……別再設想這些了!我不該跟你說這些的……我錯了,讓曆史留給曆史罷,現在隻是現在……”

    “人類和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麽!”

    明明已經隱隱約約見意識到了真相,然而李明都仍然要求一個直接的回答。

    積木狗恍惚地說道:

    “在數億年前,動物的世界之中就開始流行起一個詞語‘前線的世界’。可到底是什麽是前線的世界呢?生活在後方的、孤立的、邊緣世界的動物確實不理解、不知道。因為前線世界和邊緣世界差距太大了,它們差的是數百年甚至數百萬年數千萬年的光錐。它的意義無限複雜,但所有的複雜的本質隻不過是一個簡短的事實。”

    在這一霎時間,它的恍惚全部消失不見,隻剩下了堅定。

    原來覺得是模糊不清的東西,但隻要跨過了那道門檻,就會變得格外清晰。

    它堅定不移地說出了那個事實:

    “定形與不定形世界之戰。一場以人類為主導的認同、以及以不定型為主導的認同的決勝之戰。”

    一個謎解開了。

    所有有關現在的、星際的時代,橫跨了不計其數光年與時間的現象與秘密,終於向李明都展示了其中最為枯燥、最為單純的一角。前線世界的意義就是最簡單的前線的意義。

    人類和不定型正在作戰。

    想到這點的同時,他已升到了尖塔的頂端,一人一物同時沒入了浩瀚的海洋。

    液態的海洋輕易地摧毀了太空服,那些最為堅韌的基底纖維也在消失殆盡。不定型的身體感到了溫暖,在海洋中自由地伸展。然而一塊堅硬的石頭已經落到了他的心裏,發出了一聲可怕的空虛的巨響。

    先前不定型的質問也就具有了它獨一無二的深刻的含義。

    “不定型……與人類之戰,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到了這一步,積木狗背後的不定型也已經沒有什麽不敢說的了。它端詳著眼前的顯出自己身形的不定型,輕嗅著那遂古的氣息,就這樣嚴苛地說道:

    “怎麽……怎麽,哪有那麽多的怎麽?這就是自然界的道理。自然的規模與社會的運行都不允許存在兩種同樣規模又同樣強大的種族的和諧共處。”

    在這麽一個瞬間,李明都突然感覺自己正在夢裏,聽到了一些不可思議的、像是自己為了設想自己穿越時間的未來時所可能遇到的最可怕的情況而編造出來的話。但這種感覺本身讓他的理性感到了荒謬。

    怎麽可能會是夢呢?

    不定型的身體稍微收縮了一下。他幾乎是不由自主、不受理智控製地露出了一種哀求似的表情:

    “是發生了什麽嗎?”

    這句話的墜地卻讓積木狗背後的一位不定型、也是唯一還留在這裏的不定型感到了天旋地轉。

    在液態太陽之中,已經無需再隱藏自身了。

    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了像是牽牛花的清香。接著,一個不定型,一個真正的半透明、柔軟的動物顫抖地來到了李明都的麵前,不可置信地望著他,卻又幾乎是嚴厲地嗬斥道:

    “我仍要問你那句話,你到底是為什麽要把我們的一切告訴人類,讓人類知道了不定型的可能?”

    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空心世界觀測到了填冥打擊最後的預兆。護佑的衛星在一瞬間向內坍縮,岩石的表麵產生了一種極為奇怪的像是在來回拉扯的條紋。接著,整個星際行星的表麵掀起破裂般的轟然巨響。悲愴的哀鳴在十秒鍾內穿透了整個空心的世界。

    接著液態太陽的一點暗了下來。

    陰影就落在兩個不定型的身旁,他們卻都沒有注視它。

    李明都呆呆地凝視著最熟悉又最陌生的、幾乎要被他拋進記憶深處的動物,啞口無言。

    原本以為早就結束的兩種生物、兩種認同、兩個身體的彼此爭執,那些在認識到曆書、認識到無上明星、認識到時空轉移、意識變換的瞬間就已經消失的對自我的懷疑,原來沒有結束,從未結束過,甚至可能不會結束了。

    隻是因為他忘記了,他忽視了,他以為不會再相見而已。

    心亂如麻的李明都沒有聽到轟然的巨響,也沒有看到因為震動而折碎的巨柱。

    他甚至罕見地、產生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逃避這一片亂麻的現實。

    牽牛絕望地看著他:

    “你倒是說些什麽啊?”

    或許李明都是應該逃避的。

    哪怕是說謊。

    但是當時的他卻像是喝醉了一樣,幾乎自暴自棄地、不加任何掩飾也不想加任何掩飾地說出了他心底最真誠的話:

    “那時候,我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你到底怎麽想的?”

    牽牛不可置信地追問。

    “可是……我能說些什麽呢?我能做些什麽呢?”

    他仰著頭,眼神中顯出恍惚的色彩:

    “過去的一切隱藏在迷霧之中,將來的一切還沒有真正地成為現實,虛無縹緲、不可捉摸。如果改變過去就會改變未來,那麽就連不定型是否存在也不能確定,是不是這樣?如果改變了過去與改變未來是兩條不相交的線,是曆史的退相幹,或者就像是平行世界所說的那樣,那麽我做什麽都是無所謂的,都是當下的選擇……如果改變過去也不會改變未來,那麽我做的一切都是毫無意義都是注定的。三億年太遠,我從未想過未來的人類會是什麽樣的,我也沒有想過不定型還能和人類相遇,我沒有想過人類還能存在,也沒有想到不定型同樣沒有消失。曆史告知了我一個事實凡是動物都在更迭。哪裏能夠設想那麽遙遠的事情呢?哪裏能夠設想文明的曆史會變得如此漫長……對不起,對不起,當時的我隻以為我重新變回了一個人……但我的困惑始終無法解除。人類和不定型、三億年、十億年、十六億年到底都發生了些什麽?請你告訴我!請你告訴我,我的同胞!”

    在李明都剛開始說的事後,牽牛原本還想回應些什麽。

    但他越是說,它就越是絕望,甚至產生了一個請求的念頭,期冀眼前的人不要再繼續說下去了。

    最後,一顆心終於冷到了穀底,連說都說不出來。

    它呆滯地看著眼前的蒼白的不定型。

    它終於知道了。

    亡靈集裏排在第三位的英雄到底為什麽會在第四中央和第三中央的選擇中毫無留戀地獻出了薄暮集,又是為什麽會在第二次偉大的選擇中卻背棄了第三中央的意誌,依靠天梯孤身一人選擇登上明星。

    原來與理想沒有關係,原來與追求沒有關係,原來與一切以為崇高的、偉大的、神聖的使命、精神、品質、理想、信念全部都沒有關係。

    他隻是置身於曆史。

    緊緊盯著李明都的牽牛在那時突然產生了一個自以為是荒謬絕倫的念頭。

    眼前的不定型,真的……自認為是不定型嗎?

    不定型寫入詩集的曆史隻是曆史。想要認為同時具備兩種身份的個體站在不定型的立場隻不過是後來的動物對於過去的動物沒根據的臆測。倘若說,倘若說單獨占據了風信子氣味的一列或許打從心底就從未認同過自己作為一個不定型的身份。在前往人類世界以後,它投入的就是附會於人類的認同。

    那麽,他說出這一切的話不就是理所當然的嗎?

    因為他就不是從不定型的立場來考慮事情的。

    想到這點的同時,牽牛搭著李明都的手哆嗦地鬆開了。全部的憧憬突然,就這樣突然地從它的心裏開始步入毀滅。在營救的過程中曾經設想過的所有結局中最為惡劣、最為不可能的一種在它的頭腦邊上徘徊。現在兩者之間似乎隻剩下了唯一一種關係。

    單純的利害關係。

    牽牛幾乎喘不過氣來,它呆呆地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身後逐漸變得漆黑的世界,他說:

    “你不是想知道人類做的事情嗎?他們做的事情很簡單,就像現在這樣。”

    這是李明都到現在為止總算是聽得明白的一句話。不定型跟隨牽牛的視線,看到先前明亮的液態太陽,如今有一半變得漆黑。

    所謂的液態太陽本質是對最古老的阿美西亞天球結構的仿造。不斷自我增生的微管結構看似海洋,卻猶如一個巨型的大腦。不定形譜係上的絕大多數動物處在其中都可以完成神經光速的溝通。他們的交流隻是發生在一瞬間。

    神經元結構模擬了動物的複雜、模糊且冗餘的並行處理,並且做到了每一個部分都可以替代整體。縱使一大半微管被摧毀,剩餘的結構依舊可以執行全部的功能。

    借由聯通神經的視覺,李明都清晰地看到了大地覆殼的蒼穹破裂的瞬間,岩層像是被風席卷一樣開始向著兩個方向拉扯和收縮。整片整片的大陸被折疊成一塊兒,而柱子轟然倒塌,被拉成了一長條。

    剛剛見到的恢弘世界在無比高遠的夜空下,已經變成了一團行將燃盡的火焰。

    “這是為了追擊我們……”

    李明都清楚地意識到了襲擊的來意。

    “或許是吧。他們是為了清繳我們,但又不想用暴烈的手段。”

    牽牛冷冷地說道:

    “因為這顆星星是有用的,他們想要看到信息,卻又不想要我們存活,於是他們采用了一個極為殘忍的方法。”

    “什麽方法?”

    牽牛轉過頭來,說:

    “蜷曲空間,把我們做成入射視界上無限墜落的一塊。”

    視界,宇宙之中最大的謎語。

    李明都在千百億年後聽到過太多次的視界。在又一次聽到這個詞後,他甚至本能地打了個哆嗦,想到了一片黑暗的虛空。

    “所謂的光速飛船,在外界看來,它內部的時間是凝固的,是在零的時間內走過無限的距離。而他們所創造的視界也是如此,利用曲率急遽彎曲了時空本身。就像是黑洞是在時空間中鑿出了一個無限深的洞,他們現在也是在現實中鑿出一個幾乎無限深並且一直在無限變深的洞。在這種時空中,粒子同樣的運動,時間自個兒變長了,空間也自個兒變長了,於是所能經過的空間和時間就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所有的粒子所做的一切運動在外界看來都會變得越來越遲緩、越來越慢,就好像我們始終靜止不動一樣。現在的震蕩是因為我們幹擾了運行,導致傳入分量發生了變化,從單向變成了潮汐似的來回拉扯,這隻能維持很短的時間。”

    李明都準確地抓住了其中的盲點:

    “外部的觀測者會看到我們的停息,那隻是外部觀測者的視角,但我們到底會變得怎麽樣?”

    “當然,我們的信息,我們反射的光、引力波同樣會被凝固,變成在入射視界上緩慢墜落的畫麵。他們隻需要看這幅畫就可以分析出一切了。他們看我們是緩慢,而我們卻並非是真正的緩慢,我們的思考所需要經過的運動變成了無數多的時間,可是對於思考本身來說,因為無法意識到時間的真相和時間的單位,所以我們會把外界無數多的時間當做我們的一瞬。我們會在曲率的推動中臨近光速,我們的一瞬就相當於外界無限長的時間……接著,震蕩會從底部向上而生,潮汐在一半的方向上把我們拉扯,在另一半的方向上把我們壓縮,然後,我們就會……”

    說著,牽牛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李明都,它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厭惡還是期待。它隻是殘忍地回答道:

    “我們就會變成死亡,兩具被粉碎了的屍體。”

    可直到它說完,李明都也沒有露出任何恐懼或懼怕的神色,他隻是同樣目不轉睛地在注視他,像是在等待它的下一步。

    這時的牽牛不禁產生了一個念頭,會不會是眼前的家夥已經意識到自己絕不會讓彼此共同陷入毀滅的結局,所以才能這樣凜然。

    想到這裏的牽牛側過了頭,望向了液態太陽的最深處,慌亂地說道:

    “隨我走吧。”

    “我是你們的俘虜,我會跟你們走的。”

    太空服最後的纖維落在了茫茫遠處。不定型邁著堅定的昂揚的步子,在向前。

    不知道為什麽,牽牛從李明都的身上感受到了一種奇怪的高興勁兒。

    他疑惑地問道:

    “你想做什麽?”

    這個來自曆史的怪人說:

    “在知道人類和不定型的一切以前,我不會做什麽的。”

    一古一新的兩個不定型再不說話了。它們在凝滯的時間中開始往也液態太陽的最深處湧去。

    在這個時候,整個液態太陽四麵八方都已經變得一片漆黑。它現在還是什麽樣的形狀,哪些傳遞了光的元件到底變成了什麽樣子都已經是無人知曉的事情。

    隻有極深處,還亮著一點奇妙的光華。

    光從四個彼此垂直的方向向外傾瀉。

    如果是原來結構還在正常運行的時候,它們應該是會呈現出散逸狀,變成了扇形、然後是圓形的一整片。但到了現在,它們在殘餘的物質中呈出是一種奇異的波浪形、曲線形、扁弧形以及漩渦形。

    它們的中心的是整個液態太陽的固態內核,所有光輝的來處。

    前來的兩個不定型,就像是鮭魚在逆流而上,追著太陽的光。

    內核在更早以前就已經打開了。一半的不定型通過光速飛船撤離,而另一半則就是從這裏逃走。

    人類引以為豪的星橋技術是少數能做到反常物理、擬似超光速通信的手段。

    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他們也隻能將其用於通信。

    隻因為在星橋之中存在的時空間的歪曲,會作用於物質的最深處。那是量子引力學說所預言的非連續時空,在變成另一種形狀後,會使得內在物質的形狀同樣發生改變。不論如何進行穩定,越是精細的結構就越是容易受到影響,結果就是在分子的層麵上發生局部的、微小部分的“變形”和“散架”。

    然而定形,不論是生物,還是機器,其原本的精細的思維結構都不允許任何一個部分的破壞。一旦破壞就意味著一部分功能的缺失,和整體的徹底易形。

    但不定形的思維結構卻與之具有差異性,它的神經微管縱使切掉一半,剩下的仍能發育成一個完全的整體,縱使出現了大量無序的壞點,但整體本身到底並未毀滅或徹底易形,基本能維持“活著”和“自我”。

    迄今為止,已經有不計其數的定形改造了自身的形態,從而獲得了穿越星橋的能力。不定形的中央認同也就因此壯大。

    而知道其中奧妙的定形也就變得稀少、且謹慎。

    從近處來看,光反倒消失不見了。整體的裝置酷似光滑的晶麵,它所製造的場鉗製住了內部的星橋。

    原本周身光明,如今卻在變得越來越暗。

    在李明都的眼前,像是一扇灰撲撲的大門。

    星際的流浪行星沒有一個真正的能量來源。

    然而星橋卻提供了這個可能。

    它就像排水管一樣源源不斷的從另一端向這裏傾斜著能量。來自橋另一邊的質量同樣產生了大質量天體應有的許多反應,就像是真的有一顆恒星存在於此。

    於是人類也把這種反常的看不見的質量叫做暗物質。

    液態太陽已經停止了能量的傳輸。用來傾瀉能量的管道正在被扼止。但自然聚變的火焰仍在世界的另一側熊熊燃燒著,釋放著好比無窮的光熱。

    不定型笨拙地向前走去。而大門的後麵,令人毛骨悚然的高溫、窒息般的毀滅把門堵住了。但它沒有停止,它甚至好像在用力地推門,它想要從星橋中出來。但另一邊的不定型世界正在用力地束縛著它。正因為長期的束縛,它才變得更加狂暴。

    “星橋……”

    忽然升高的溫度讓李明都感到了窒息。

    他看向牽牛,牽牛卻避著目光,不想看他。它說:

    “但在那之前,必須要把你身體裏的那塊取出。”

    最後的液態太陽承擔了這一功能,迫使李明都的不定型身舒展了自己身軀。那一小片造成異常波動的鏡子也就這樣第一次地出現在這個時代的生靈的視野中。

    牽牛第一次發出了驚詫的問:

    “這到底是什麽?”

    沒有厚度、卻有邊界。有其邊界,卻又不像是獨立的,而像是在一張紙上被戳奇來的突起。它的整體是世界的一部分,本該不存在,卻被賦予了特定的用途,緊緊貼在物質的表麵。無形無相的糾纏,倒映出了一片怪誕的風景,於是變得獨立。

    但不論這是什麽,牽牛都識別出了,它具備曲率的性質,像是時空間的糾纏,是遵循另一種幾何的產物,並且是破缺的。

    換而言之,不能任由它一同穿過不定型的星橋。

    液態太陽輕輕地推離了這塊碎片,於是碎片就像是它其他的同類一樣從邊緣的部分開始崩潰,逐漸融入到現有宇宙的基底之中。

    “繭……”

    李明都隻遠遠地看到了最後一眼。

    牽牛、整個液態太陽最後殘餘的力量已經推著他以及牽牛一起奔入星橋。

    液態太陽開始自行崩潰,整個空心世界徹底滑落深淵。

    視界的構造已經完成。製造了這一切的填冥早已不知去向,隻有千光年外的塵埃留下了它們經過的痕跡。行星本身的成像沒有變化。留在這裏的隻剩下了一個引力的井,一個在視界上無限墜落的光、聲、引力波以及其他一切的影子。

    而其最核心的部分,液態太陽變成了徹底的黑體。同樣,也變成了唯一無法識別的地方。

    穿越星門的瞬間,動物走得能比自己反射的光更快。

    李明都回頭的時候,果不其然,跟隨牽牛的目光,在逐漸彎曲的光景中看到了過去,看到了正要降臨到空心世界的過海號,甚至看到了過海號隱蔽的舷窗下,生活著的自己,思量著的本巴那欽,還有沉眠著的其他所有的逃犯。

    “為什麽?”

    牽牛當然知道他的問,沒有一個不在見到這一切時會不那樣問。

    “因為信息是存在的。隻是被禁錮在一個三維的封閉的不透光的物體中。但在彎曲的視界裏,所謂的封閉其實是不封閉的。”

    過海號飛得是如此緩慢,明明已經在減速,距離前方的星球卻好像永無止境。但在它的背後,層疊的是逃犯們走下大地。在它後頭的後頭是李明都跟隨牽牛向前走去。層疊的色彩在停滯不變的時間中顯得格外沉重。所有的瞬間彼此相連變成了模糊的一整塊兒。

    但隨著他們的遠離,內層的光逐漸追不上星橋的速度,開始一層層消失。隻一眨眼,就像是幻覺一樣全部消失了。眼前留下的僅僅隻是一顆星星。

    “在外麵靜止不動,在內卻已經滄海桑田。”

    牽牛說:

    “如果我們不逃離入射視界,那麽隻須在裏麵多待一會兒,你就可以看到宇宙是如何終結,然後因為引力過度的拉伸而徹底消滅。這隻會發生在‘很短’的時間裏。有幸見到宇宙終結的不定型,到了現在,已經不計其數。你和我在其中也不會有什麽特別的。”

    星橋引起的時空畸變已經用更遠處的光景掩蓋了近處的光景,一側是無限的紅移量,另一側是無限的藍移量,它們遮蔽了動物所能見到的一切。

    兩個不定型開始下墜。當墜感消失的時候,李明都卻感覺自己還在原地。

    眼前仍然是那道灰撲撲的大門。

    一扇不透光的晶麵。

    但李明都確定這裏已經是星橋的另一端。他們的落處同樣看上去像是晶麵,同樣是……灰撲撲的大門。

    這種平靜隻維持了一刹那。在突然間,就好像是有東西在門後麵推。一種巨大的可怕的非人的力量在使勁地推門。晶麵閃爍了下,不定型在束縛它。晶麵又閃爍了一下,不定型確認撤退作業已經完成。晶麵第三次閃爍了下,不定型的世界放棄了控製。

    晶麵第四次閃爍了一下,然後就在他的麵前透出可怕的藍光。

    當藍色的光焰越來越盛,照亮四周,海洋,無限龐大的海洋,從四麵八方開始奔流。它的可怕的熱的具體的幾乎固態的像是奔騰不息的大川洪流從門的兩側曲折流行的時候,李明都忽然想明白自己現在是在哪裏,星橋起到了什麽作用,它向空心世界傳遞的熱源又究竟是什麽。

    他們是在一顆藍超巨星裏。

    至於那種看似透明的材料也就不可能是任何實在的重子物質,而是被精心設計過的導流場,具備著與視界相似的原理。

    他有無數關於人類和不定型的話想問。

    但牽牛卻什麽都不說地就往前走,李明都勉強跟在後頭。但在他偶爾停下來的瞬間,看到周圍的一切都在不停向後的時候,他意識到他們的走隻是在一艘飛船裏的走。飛船本身也在飛行。

    他們身處在導流場的逆流管中,逆流管正在被場彈出內部,這個速度接近十分之一光速。

    氣體的海洋始終在熊熊燃燒,藍熱的巨川在緩緩流淌,裏麵到處都是像是泡沫的結構不停在生成、激流、破裂、毀滅,每一顆泡沫都比地球更加龐大。周遭的光景讓李明都回憶起曾經的昭陽簇。

    當藍色變得暗淡,可怕的白熱的陽光照耀在他們的身上時,他們才算是脫離了那無限龐大的天體。而他們飛過的距離已經比地球擁有的那顆太陽的直徑更長上數倍。

    天空變得微暗,接著,數百萬顆強大的太陽同時撒下了能刺痛眼睛的明亮。

    天上到處都是恒星,到處都是那些年輕的、強大的巨星。均勻分布的百萬的星星,照亮了每一個夜晚、照亮了每一片天空。如果地球放在這裏,哪怕去掉藍超巨星,它表麵所能接受的光度也將遠遠超過太陽所能帶來的所謂的“白晝”。

    隻是因為沒有大氣,所以陽光無法散射,因此,黑暗仍然是群星之下永恒的背景。

    這裏是銀河係與仙女係的交界地帶。

    仙女牽引了銀河係的星流,和銀河牽引的仙女的星流彼此交界,巨量星際氣體的密集促使了好比星係誕生之初的盤,刺激了新恒星的誕生。

    隻有一小塊天空見不到任何星星,漆黑一片。

    但這不是銀河仙女交界的縫隙,也不是幸運的偶然恰好讓這裏沒有恒星。

    逆流管在向那裏飛去。牽牛也在注視著它瑰麗的像是朝霞似的邊緣。

    等到近了,李明都也就知道了那是什麽。

    那是不定型的世界所製造的戴森殼。

    一小片吸收了所有陽光的曲麵光帆。

    整個正麵吸收了全部的陽光,隻有邊緣才會反射光芒,變成了這個太空世界上的夕陽。

    而逆流管便是在減速中靠近了曲麵光帆的繞行軌道,靠近了它的側邊。從這裏遙遙看去,它的背麵散布著比大陸更加龐大的人造結構。至於它反射陽光的邊緣原是不規則的,還在建造的。

    但進入它的內部,就像是列車在夕陽下從曠野上開進了城市的車站。忽然的光輝萬丈到逐步減退光芒,最後落定的時候,李明都恍惚以為自己回到了十三億年前的那個地下。帶著點潮濕的新鮮的空氣撲麵而來。周圍是地底的昏暗,而前方是透明的樓梯,樓梯的盡頭一扇小門,門裏是閃著銀色光芒的建築。

    但階梯上已經空無一人。隻有他和牽牛在此。

    “不會有其他人知道的,去麵見我們的導師吧,明都。”

    牽牛說:

    “如果你把自己叫做李明都的話,那麽,我也會稱呼你為明都。”

    還是師。

    隻是從大師變成了導師。

    他遲緩地向前,卻失去了曾經那樣的渴望。

    但沒有什麽可猶豫的。

    牽牛遠遠地落在後麵。他邁步走上了階梯,進入了那閃著銀光的建築裏,見到了又一片廣闊無垠的海洋。

    與空心世界的液態太陽何其相似,但裏麵充填的東西不再僅僅是質料,而有了真正的人格。古代的人們期望自我永恒的存在,而把能夠脫離**的人格叫做靈魂。那麽不計其數的靈魂正在這曠古的洪流中誕生與毀滅。他們把這裏叫做中央。

    當李明都低下頭,輕輕碰觸這不定形世界的水麵時,仿佛一滴雨倒映出了一片大海。

    到處都是氣味,有風信子的氣味,有梔子的氣味,有百合的氣味,有石楠的氣味,也有牽牛的氣味。這全部的氣味同時蘊含於它的大腦之中,

    他終於也明白為什麽牽牛會把自己叫做人格了。

    在逃離丹楓白鳳時,本巴那欽指著保存所有人類社會死者信息的陰山說,那是為了探究所有可能存在的人類人格、也就是‘大腦’可能存在的全部形式而誕生的。

    那麽陰山的計劃恐怕最初並非是人類所設想的,而是定形世界在見識了不定形的結合後進行的最危險的模擬。

    但是抽離出人格信息,複製意識結構,保留人全部的精神活動,卻否定了形體的觀念,不恰恰意味著任何形態都可以了嗎?

    複製體可以變成本體,金屬可以代替**,**也可以代替金屬,至於是何種模樣,用何種摸樣指代自己都不再重要,萬形萬化,恰恰是定形世界邁向不定形世界的第一步,是定形認同的第一步的解體。

    這種危險的模擬,被人類自己放棄,反倒用於限製人格複製和人格轉生的功能,成為了彌留的世界,也是危險分子的監牢。

    現在,李明都又想起了阿美西亞天球。

    在十三億年前,不定型的文明已經攀升到了星星的高度。它們的思考範疇絕不遜色於李明都熟悉的二十一世紀人類。

    第四中央的計劃已經被叫做偉大。可大師們卻宣稱第三中央要比第四中央更加偉大。他們還說如果第四中央的計劃可以被叫做瘋狂,那麽第三中央也要比第四中央更加瘋狂。

    那麽,第三中央的天球究竟是為了探索什麽而設計的?

    到了今天,他終於再度想起了這一一度遺忘的疑惑。

    飲水的動物從水麵脫離,卻再已經無法忘記曾經淹沒於大海的荒誕。

    李明都抬起頭,看到了一個探頭。接觸了海水的他在這時,終於明白眼前的東西也一樣是一個不定型。

    它正寓於這整個戴森殼的整體,做為期一年的值班工作。

    人類的丹楓白鳳永遠是丹楓白鳳。

    但曲麵光帆不同,上一年控製戴森殼的不是別人,正是牽牛。再前一年控製這個殼的是七八個人格組成的一個友好的集體。再前前一年是從中自然誕生出的人格,這個人格如今已被釋放到其他的海洋,投身於定形與不定形間千萬年不曾結束的戰場。

    現在的光帆說:

    “牽牛已經把你的一切告訴我們了。過海號也向我們提供了它所知曉的你的經曆和你的想法。李明都,你想回到地球,更準確地說,是見到無上明星,再啟時間的旅程,是不是?”

    到了這個時候,李明都竟然心慌意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光帆卻像是沒察覺似的,探頭中閃著微光。

    牽牛已經做出了判斷。

    他們隻需要用利害關係來考量這一切。

    它說:

    “我們會幫助你做到這點的,甚至我們的幫助比你想的要更好,現在的技術已經足以控製晶簇的生長落點。但也需要你們幫我們做一件事情。一件隻有你做得到的事情,一件對你也有助益的事情。”

    “隻有我做得到的事情——”

    李明都猛地抬起頭,忽然顫抖了一下。

    在他同囚犯們一起逃跑後,也有個人曾經那麽對他說過類似的話。

    為此,他在是否背叛逃犯奪取過海號離開的時候,猶豫了一次又一次。

    “因為你的形式,你那彌散的分裂的形式,你可以和你的人體彼此連接,因此你做得到的事情。而我們會幫忙把你的人體從丹楓白鳳的監獄裏釋放。作為古老曆史的旅行者,你理應得到人類世界的優待。”

    對了,就是這個。

    為什麽偏偏會是這樣?

    連接了不定型身的人類身不可置信地睜開自己的眼睛,凝視著上方鋼鐵的寰宇。丹楓白正在那裏等待著他的捷訊。

    “我原本能夠重建他們的價值,而你正是他們的價值所在。”

    過海號逃跑了,但丹楓白鳳的審查也結束了。那個可怕的大腦來到了李明都的人體麵前,她說:

    “現在複製品被你占據了,那麽你就得承擔起這個責任。我需要你做一件事情。事情成功以後,我也會許諾你做成你的願望。因為你的形式之特殊,沒有比這更簡單的了——去一個世界,隻是去一個異類的世界而已。”

    “把你看到異類世界的一切告訴我!”

    “我們需要知道現今地球的防線究竟是什麽。”

    人啊顫抖著肩膀,兩雙眼睛凝視著兩個世界。

    他伸著手,緊緊地按著自己的胸膛。(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