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天漢之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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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形’,起源於二零三五年。”
    丹宸號落在了太空站裏,起落架被神經元自動機強製展開。李明都第四次發出了通訊要求,仍然沒有得到回應。他就對遙山幾微說:
    “也不急這一時半會,就等到明天吧。”
    遙山幾微就在舷窗邊上。他小心翼翼地觀察著這個開放式的船港。地球返照的日光照亮了四周銀白色的巨牆,而頂上是一個寂靜的夜。
    李明都向營養機器要了一瓶合成的酒。他聞著杯子說:
    “到時候,我們就自己下去。”
    遙山幾微回目,他脫口而出道:
    “去見‘原形’人類嗎?”
    “或許吧。”
    李明都一飲而盡,但納米機器消化掉了酒精。他手支著頭,獨自默默坐了很久,在八點的時候心想:
    “該睡了。”
    但淩晨四點鍾,李明都就從床上爬起來,他從東邊的舷窗走到了西邊的舷窗,來回走了兩趟。天是昏沉黑暗,地是素淨銀白。所有的恒星在這個壺中的世界裏好像全部被消滅了。
    在這個宇宙的正中,除了太陽、地球以及太陽係的行星,隻剩下了一道門。
    從月球看去,門就立在地球的身後,小得幾乎看不見。
    但門是周圍是亮著的。
    所有的恒星因為引力透鏡效應,都在門的背後閃著亮光。世界寂靜無聲,遙山幾微睜開眼睛,走過去,看到李明都站在窗邊,像是門前一根黑漆漆的立柱。
    他就站在那裏,雙手扶著牆壁,遙望著門,遙望著那在門的邊上遙遠又朦朧的藍色地球的月。
    遙山幾微站起身來,清楚地看到了這個人被蔚藍的月光所照亮的灰撲撲的麵龐。
    “你為什麽要跟我過來?”
    李明都突然問道。
    遙山幾微回答道:
    “我也想要麵見‘原形人類’。”
    “見到他們有什麽好處嗎?”
    “好處?”
    “就像是……財富或者權力。”
    “不知道。”
    遙山幾微坐回椅子說:
    “我隻是想問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
    遙山幾微沉默了很久。月地的運動遵循潮汐鎖定的法則。在月球上看到的地球幾乎是不會動的,但當時是在太空站上。藍色的地球在漸漸上升。銀子般的月色普照著幽暗如海的空中之城。
    遙山幾微那雙像是人類的眼睛,本質是納米機器組成的玻璃,映著月光,猶如兩點白星。他沉著地又堅定地說道:
    “我想問……原形人類……到底是為什麽要讓受造的結構物和原始的基因生命一樣同樣頂著人這個詞語。”
    李明都突然沉默了。
    好一會兒,他移開了自己的目光,望向了天空中少許幾顆明亮的星。那些都是行星,他沒有看到火星,但看到了金星,還有……木星。
    “我突然想起了幾位朋友。”
    “虞八百年的人類嗎?”
    “不,不是。”
    他笑了:
    “是72號和0234。”
    遙山幾微遍曆了數據庫也沒有找到結論。他茫然地問:
    “那是什麽?”
    李明都走來,坐在他的身前,懷念似的講道:
    “他們是願意一輩子做機器的機器。當時,和他們差不多,還有一批願意不再做機器的人類。”
    “那怎麽能說是差不多呢?”
    “我不知道。”
    李明都說:
    “可能是因為他們、都做出了背叛了自己的選擇。”
    淩晨六點,離李明都心裏底線的時間已經很近了。他不厭其煩地再次刷了根本不用刷洗的牙,他仔細地刮過臉,他用清水衝洗。他對著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看到了一個空蕩蕩的自己。
    外麵的播報聲還在繼續往下說。
    “它的宗旨在於,人應當有權利選擇並享受一切未來的成果,不論人變得怎麽樣,也不論未來的成果是什麽。”
    李明都還是第一次聽到後麵的話——
    “這裏是人類世站,暫居人數一百零九人。”
    他穿上太空服,仔細地調整了每一處的關節,然後戴上了球罩。
    六點半鍾,丹宸號放下了梯子。李明都走在前麵,遙山幾微走在後麵。藍色的月光照亮了他們的背影。
    神經元自動機不會阻止他們。
    因為全部的太空站、這全部的結構本來就都是由神經元自動機組成的。
    在閃耀著銀光的地方,人們能看到牆壁的蠕動、自殺與重生。它們在蠕動,蠕動的過程也是在向外吞噬自己的過程。兩個人就站在這無盡的機器裏,向前走去,或者說被神經元機器,被這些不定型的同族們推動著走去。
    “本季度運行情況正常,生產秩序井然,無重大故障發生。歡迎來到人類世站,可以換乘火星世站、木星世站、原月球站和初景站。”
    遙山幾微說道:
    “莫非這裏原先是個地鐵的交通中心,負責調度各個星球間的來往?可是,為什麽還采取了播報的形式,這是特意給你聽的嗎?”
    “怎麽可能?如果是給我聽的,那他們早就出來與我見麵了。”李明都說,“這是給原形人類聽的。”
    李明都的話反而讓遙山幾微不知所以,感到驚詫了:
    “你的意思是……人類還基本維持著虞八百年的古老樣貌嗎?”盡管出自李明都之口,但遙山幾微仍然很難相信這句話,他的想法與當初的碇客是站在一起的,“在虞八百年時期,人類就已經頻繁地采用代人這一手段,寄托外物,翱翔宇宙,分布處理了自己的存在,怎麽可能還會拾起原來生物學的身軀?”
    “生物學的身軀有什麽壞處嗎?”
    遙山幾微頓了一下,說:
    “衰老、病苦、孱弱、無能……卑微……不能保存自身,也不能抵禦意外。對於現在的人類……哪怕太陽爆炸了,星球毀滅了,我們的備份仍然會激活,在其他的星球繼續存在。哪怕銀河消失了,前線世界的真人們也能在荒蕪的宇宙中維持最複雜深微的思考,甚至在他們的思考中構建一個永恒快樂的宇宙。”
    誰知李明都隻說:
    “那又如何呢?”
    遙山幾微一時語塞。他們站在十字路口上,順著播報的聲音走去。從前方吹來了清新的微風,在玻璃似的球罩上留下了拂過的痕跡。
    “那也隻不過是一個階段的認識罷了。如果誠如原形所言,”李明都說,“如果真的變成什麽都可以。那麽先進或者落後,未來或者古老也都變成了一種謊言,隻不過是漫長時間的一站,用什麽外質、用什麽結構,是分布式的思維還是集中式的思維,是分離的存在,還是集中的存在,又有什麽關係呢?如果一個人有選擇權,他願意選擇什麽,在什麽階段選擇什麽,會需要像你和我一樣緊張、急促、仔細、深思熟慮嗎?”
    遙山幾微猛地搖了搖頭:
    “可是,不同的生理階段會產生不同的認識,這是由物質世界的特性決定的演化。如果像你所描述的那樣,選擇什麽都可以,那麽人類也會選擇集體滅絕嗎?生活在物資充裕時代的人類再也不能忍受饑餓,理解了歡快的動物就產生了對悲傷的厭倦,最卑微的動物們也不會甘願自我滅絕。你說的選擇是脆弱的,隻有具備更多能力的思考體才能真正地談論選擇,因此,就算有選擇了脆弱,那這種脆弱也隻不過是一個表象而已。這是一種不可逆的變化,它在一小部分會下降,會有特例,但在統計學的意義上,必然是上升的,這是生命在物質世界的揚升。”
    但李明都沒有再回答他了。
    他站在太空站舷窗邊上,看到了真正的月球,見到了那在百億個夜晚裏始終正對著地球的容貌。可月亮的正麵已經變得麵目全非。李明都忽然顫抖了一下,急忙轉過身去,按下了太空電梯。太空電梯隨之響起了介紹的播報。
    遙山幾微快步向前,來到了李明都的身旁。接著,電梯發動了。周圍浸入了黑暗,顯像的裝置在數秒以後才投影了外界。耀眼的太陽出現在地球的天邊,燦爛的光華照亮了月球的正麵,現出無數六角結晶的紋理。在這數以千億的晶麵之中,遙山幾微看到了無數的地球。
    高反射的晶體正在月球裏,就嵌在月球的表麵。
    未來的人驚惶地叫道:
    “這是什麽?”
    站在他身邊的男人悲哀地望著這輪殘破的月亮。
    “這是‘簇’。”
    空中的房間升向了空中的月,月光照進了窗戶,遙山幾微清晰地看到了李明都暗淡無光的眼睛。
    確實,根據人類世界的傳聞和在大火的經驗,簇在顯現之前確實是晶體。
    “可是,‘簇’為什麽還在地球……”
    “既然太陽係原本所在的位置還處於簇的盛景,那麽為什麽簇的結晶能不在地球呢!”李明都以一種遙山幾微不能理解的深信不疑打斷道,“人類、原形的人類已經理解了簇,所以不再允許簇在其他的星球上出現,而一定要收歸於自己的手下。他們控製了簇的顯現。”
    “控製?你是說——”
    遙山幾微想起了在視界墜落的最後大火十三所顯現出來的圖景,那是無數的星。
    “是的。”
    李明都艱難地說道:
    “阻塞光路。”
    人類知道這一點到底有多早呢?在十六億年前,在簇發生以前,甚至在人類還不懂得如何開墾土地的時候,就有人已經明白了。那個時候李明都的時間才行進到木衛一上的太空城,不曉得數千年前的一個夜晚,曾有人從晶體中看到他的未來。。
    阻塞光路。
    輕易得就像用草皮紙包裹晶體,它便再也不能折射明亮。
    莫非就是為此,人們製造了‘垠’,製造了這片被他們叫做“宇宙盡頭”的空間?
    李明都恍惚地想道。
    外麵的垠與裏麵的空間形成了一個完整的結構。
    一個宇宙的終點。
    為的是能讓所有的時間和所有的空間可以指向一處。那麽這個點便是毫無疑問的宇宙的盡頭。
    就在他想的時候,電梯已經落下了。
    像是太空站向地麵投下了一片雪花。
    他坐在左邊,而遙山幾微坐在右邊。雪花告別了天空,他們也墜到了蒼茫的月海。兩粒微塵輕盈地落在剔透明亮的晶麵之上,甚至還不知道自己已經碰到了晶麵。
    不過假設物質無限透明,它的存在又能如何判斷?在四個維度的空間與時間中,像是不存在的東西,或許恰恰包含了全部四個維度的空間與時間。在它存在的內部,兩粒灰塵沿著斜坡滑翔,於是本來透澈本無何有的晶麵泛起了恢弘震蕩的水波。水波向外擴散的形狀,像是琴弦的振動。灰塵在晶麵上留下了無數的影子。但影子從一開始就在那裏。隻是人來了,所以照亮了自己。那些被叫做影子的影子們,在鏡子的背後自顧自地抬起了自己的手,抬起了自己的腳,就像李明都在三十六億年前的地球的海底見到的光彩。
    影子以及影子所在的世界的行動使得鏡子向著一麵傾斜,被打破的對稱形成了向前推動的力量。灰塵傾斜得更快了。從遙遠的前方射來了被約束的陽光。陽光照在四邊形、三角形與其他形狀的邊緣,它們變得明亮的時候,同時也變得一模一樣。
    換而言之,具有區別的陽光仍然隻在前方,其他方向被反射了的陽光失去了自己的區別。
    當線條與線條之間去掉了空白之處時,那麽線條與線條也就無法區分。在一幅畫上,人們畫上了另一幅畫,兩幅畫也就同時消滅了,上麵留下的是兩幅畫的孩子。既像是猿猴,又像是機器,既像是人類,又像是一條魚。
    這樣的東西到處都是。
    忽如其來的暈眩讓遙山幾微戰栗地說道:
    “我們會去哪裏?到處都是人,到處都是物,都是世界,它們疊在了一起。我們也和他們疊在了一起!”
    他已經什麽都看不清楚了。
    “你沒聽上麵說的嗎——這裏是中轉站!我們當然會去它所連接的別的地方!”
    李明都大聲地回答,同時,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消逝在如雨般的記憶的背後。
    朦朧的水霧已浸透了無邊的農野,濡濕了立在前方的城市。雨裏的一切都有著與雨相似的形狀。春天的水在河中向著大江奔流,發出了孩子般的嬉笑。
    接著,門出現了。
    不過,“出現”或許是一個錯誤的詞。
    空間的方位是用來描述空間的詞語。在沒有空間的地方,也就沒有左右和遠近。
    門一直在那裏,既沒有來過,也沒有消失。
    外麵的光線很暗,窗戶拉起了畫著動畫兔子的窗簾。電梯艙就停在米黃色的地板上。敞開的衣櫃裏掛著五件同款式但是不同顏色的裙子。在床的邊上,擺著幾本幼稚的童話書。一麵牆都是動畫式的太空主題的強製,上麵畫著火箭,還用繩子吊起了八大行星。
    這應該是一個小女孩的房間。
    李明都打開電梯艙,他拉開窗簾,雨中的霓虹燈就照亮了床頭的陰影。街邊靚麗的海報繪畫著想象中的火星城市,磁懸浮穿梭在五顏六色的廣告板之間。在其中一麵廣告板上畫著鮮豔的紅旗,紅旗的邊上是將它插在火星土地的人。
    一個充滿希望的年代。
    “這裏是哪裏?”
    跟出來的遙山幾微腦子裏充滿了荒謬的思想。
    李明都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打開窗戶。明明伸出了手卻觸摸不到天空,忙不迭地想要摘下球罩。但那雙顫抖的手反複摘了三次,他的雙眼才迎到了風吹來的雨點。
    雨點打在他的臉上,沿著他的臉頰淌下了。
    就在這個時候,外麵響起了敲門聲。
    一種忽如其來的驚惶讓他叫了一聲遙山幾微。遙山幾微知意,便散開了自己的身形,打開了自己的框架。成圈的納米機器像鞭子一樣纏在電梯艙的表麵,攜帶著李明都一起進入光學隱形的狀態,破碎了窗戶。
    巨大的響聲震撼了整個小區。
    疑惑不已的女孩打開門後,狂風帶著碎屑席卷,劈裏啪啦地砸在地板上。
    她張大了自己的嘴巴,看到了破碎的窗,還有向著遠方的高樓飄蕩的簾布。
    這是二零三五年的秋天,江漢都在雨水連綿的季節裏。
    雨水不停地打在五彩繽紛的燈光上,警車在地上響個不停,向著小區聚集。人類站所使用的電梯艙本身具有在行星地表短暫飛行的功能,在遙山幾微能源的支持下,像是一個太空的球罩,飛行在漫漫的大雨裏。
    就在這麽點的時間裏,遙山幾微已經破譯了這個時代人類所使用的電信號。他遨遊在網絡的海洋裏,了解了這個世界。
    “我們是在地球上?”
    遙山幾微遲疑地問道。
    “是的,並且是第二十一世紀的地球。”
    李明都的目光始終在地上,他像是在尋找什麽東西。但是因為時間和俯視角的差異,他一時之間辨認不出。
    “是……嗎?”遙山幾微遲疑地說道,“我沒有見過古地球,但……味道不太像。”
    江城與漢城毗鄰,站在高山的頂上,能夠見到遍布廣野的燈光。遙山幾微按照李明都的意思將整個電梯艙送到了一所中學的附近。
    兩個人在雨中飄然而落。李明都重新戴上了自己的球罩,擋住了滿天的水。
    這是一條陌生的街道,距離他來到這裏的年頭還隔了一段日子。從江邊吹來的風,助長了雨勢。行道樹上的闊葉掛著一連串透明的水珠,不停地向下墜落。高樓明亮的窗洞在漫漫的大雨裏像是一隻隻慘黃的巨眼,俯瞰著不夜之城的客人們始終的往來。
    “在傳聞中,原形的人類確實在追求著克服時間的力量。我們也許誤入了他們的時間機器。時間機器莫非也是特意指向這個年代的——虞八百年的早期。”
    遙山幾微謹慎地思索道:
    “可是為什麽他們要這麽做?還是說,原形人類已經離開了,隻把時間機器留在了地球?”
    為什麽——
    為什麽!
    李明都同樣在想。
    為什麽他又回到了這裏?
    在過去的朝思慕想裏,他一次又一次地夢到自己回到過去。他回到了過去,還是一個很近的有著無限的可能和希望的過去。他甚至可以重新開始,可以挽回父母的死亡,可以再見到梔子和她生下來的孩子,可以看到長大了的磐媧,一起在大湖的邊上種植穀實,等待南飛的候鳥再度回到解凍的大地。
    可是,還可以嗎?
    他在這熟悉的街道上轉了半天,終於第三次地來到了自己記憶裏的那家租書店。書店已經打烊了,原本擺在外麵的零食架子被挪到了裏麵,雨水在簾幕外落個不停。世界在一片潺潺聲中。
    “再幫我一下吧。”
    李明都說:
    “把大門打開。”
    遙山幾微聞言伸手,納米機器滲入卷簾門中,破壞了鎖的結構。他稍微用力,便將整扇門抬起。
    隨著一陣摩擦的聲響,綠植的葉子探出了門外,碰到了雨滴。牆上的網格掛著滿滿當當的雨傘和玩具。狹窄的長廊的空間裏隻有一座貨架隔開了兩遍。收銀台上鋪著洗得發白的碎花藍布。上麵有放著牛軋糖的架子。
    平平無奇的小商鋪。
    這是遙山幾微的第一印象。
    而李明都已經忘記了他的第一印象。
    他都忘記了這裏原來還賣零食、日用品和玩具。
    從狹窄的過道穿過,就是陳列舊書的書架。在李明都的記憶裏,這是老板自己的興趣愛好。相比起網絡無盡的文藏,她更喜歡放在架子上的可以親手拿起與放下的書。
    二十世紀的人類第一次發明磁儲存的時候,他們樂觀地認為人類終將發明存儲書籍、記錄、溝通以及其他一切知識的機器。在石頭與竹簡的縫隙中若隱若現的曆史它的每個細節都將被這個機器確定無誤地記錄在冊。在空前發達的二十一世紀,人類的文化誕生了不計其數的信息。然而就在這些信息中,有超過一半已經徹底消亡了,它們消亡的速度與比例並不比過去石頭、草紙與泥板的時代更慢與更少,甚至因為生產得更多,所以消失得更多。
    那時候,他問老板可以借他看看嗎?
    老板對他說可以。
    於是他拾起了一本書。李明都的手輕輕地拂過書頁,彎下身子,找到了放在書架底層唯一一本包著書皮的本子,上麵雕飾著螺旋般的紋理。
    他就蹲在地上,把書攤開在自己的膝前,看到了空白的書頁上標著整齊的頁碼。
    窗外還在下雨,整個城市都亮著朦朧的黃光。夜裏疾馳的汽車發出一陣轟隆的響聲。不明所以的遙山幾微站在收銀台旁,取下了一塊包裝精美的糖果,把它連著包裝一起扔進了嘴裏。麥芽糖被納米機器迅速分解。
    哦,這是作為動物的人類所喜歡的甜味。
    根據判斷,他應該因為甜味露出愉快的表情。
    於是他便笑了。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聽到了李明都忽然恐懼的一聲:
    “不對!”
    “怎麽了?”
    恪守職責的機器趕忙來到李明都的身邊,看到他的膝蓋上攤著一本書,翻到了這本書的最後一頁。
    在那一頁後就是末頁。
    書已經被他翻完了。
    “不是一本書。”
    李明都蹲在那裏,抬起了頭。燈光照著他的全身,他說:
    “為什麽會不是一本書呢?”
    盡管不知道李明都的意思,但遙山幾微仍然認真地回答道:
    “也許不是同一件東西。”
    但李明都卻不說話了。他艱難地站了起來,在這個狹窄的房子裏走來走去,最後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一動不動了。他灰暗的麵龐經常讓遙山幾微感覺這個人的思想似乎並不停留於現在的世界,而是在其他的更遙遠的地方。
    到了接近淩晨五點的時候,雨已經快下完了。路上已經響起了行人的交談。天邊漸漸亮了起來,金光照亮了這個偏僻的商店的門廓。土黃色的木板在閃閃發光。李明都佇立在門的邊上,感覺自己正站在一個陌生的世界。
    遙山幾微仍然看不懂他的臉色。
    “在很久很久以後,我遇到過一個東西,它想穿過一扇門。在那扇門的旁邊,有一個相似的機器在播報著相似的聲音。”
    遙山幾微盡職地直起了身子,盡管他並不認為這有什麽重要的,哪怕因為眼前的人是個時間旅行者,他的很久很久以很可能是在預知未來。
    “另一個球體告訴我,它想要穿越的門會把它送往其他的宇宙。”
    李明都在極力控製自己的情緒。他走向了遙山幾微。遙山幾微的眼睛依舊清澈,看不出太多的傾向。
    “你之前說味道不太對,是什麽意思?”
    遙山幾微迎著李明都以及他背後的陽光講道:
    “宇宙的表述具有其客觀的底層原理。我是利趾出身,我的感應器精度很高,組成我的無數的納米機器在接觸之中,在生滅之中迅速得到星球環境的參數。”
    人的邊界是什麽?
    對於二十一世紀的生物人,很難解答。
    但對於第一千六百萬世紀的機器人,非常容易解答,那就是納米單元。這種分化的精細甚至觸摸到了量子效應的微觀開始。遙山幾微不定的外形,在不停地與外界進行吞吐和交換。
    但有一部分納米機器,一部分精細的受到量子效應的納米機器死去了。
    “那麽——”
    李明都說:
    “你可以偵測這個宇宙的參數嗎?”
    “很困難……”遙山幾微說:“我不是為此而生的。在宇宙的形成曆史中有許多特異的幹擾。這些幹擾出自不同的物理法則。我不能盡數得知,所得到的答案與真正的答案相比會差出許多。”
    “我不需要那麽精細。隻要比這個時代的、比二十一世紀的人類更加精細就可以了。”
    “那非常簡單,我的身體可以模擬六次工業革命以內的所有造物。不過若是要測量宇宙的話,還是在太空中更好。”
    李明都背對著陽光,立在地上說:
    “我們一起去吧。”
    太陽,光輝萬丈的太陽坐落在急促的雲端。它的光和熱養育了整個地球,誕生於地球的人類還有他們上千種的文化都對太陽寄寓了特殊的情感,把它視作神聖的。然而放諸銀河,它卻是那麽平平無奇,隻不過是無邊海洋無邊沙岸的一粒微塵。
    不過今天,這個世界的人類將再度明白,整個宇宙以及整個銀河或許隻是為了這一粒沙子而存在。
    就在漢城的高空,成千上萬的人都目擊到了一個半透明的艙體的上升。它從一座高樓上飛起,迅速穿破了雲層,成為了光輝萬丈的太陽麵前的一個黑點。
    李明都轉過頭去,借由太空艙的顯示,看到了地球上每個國家的分界,看到了每個地區裏各不相同的城鎮與村落。
    在太空艙的數據庫中,這所有的城鎮與村落,所有的分界與山河,與它所記錄的地球,所記錄的二十一世紀的地球分毫不差。
    雷達的屏幕響起了經久不絕的警報。裝載在天宮上的望遠鏡看到了宇宙中奇異的小點。將距離拉近以後,他們看到的是一個艙,和坐在椅子上的一個人。
    “我們的世界發生了什麽?”
    宇航員們張大了嘴巴,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現實。
    遙山幾微再度展開了框架,變成了掛在艙外的一輪弧月。
    他已經接收到了宇宙最初始的信號。
    那就是大爆炸的餘痕,宇宙背景輻射。
    他已經看到了,看到了天上無數的群星,精準找到了那些古老的黑洞和脈衝星,它們在數萬乃至數千萬年前的模樣。
    盡管如此,李明都卻並不抱有希望。
    如果願意的話,一切都可以是一樣的,找不出任何分別的。他無比相信門的意義和作用。但如果有萬一的話,那麽這個萬一便是證據。
    在接下來的數個月內,太空艙偏移到了接近月球的軌道。
    遙山幾微得出了一個答案:
    “這個宇宙的年齡是80億年。這個宇宙誕生於八十億年前,發生了三次暴漲。”
    李明都睜大了眼睛,抬起了自己的頭。
    在被認為是正確的二十一世紀早期,人類對此的測量數據是一百三十七億年,以及發生了兩次暴漲。
    現在,再度理解費米悖論罷。
    如果存在外星人,那麽人類早就該見到外星人了。
    換而言之,如果時空穿越的現象存在,那麽哪怕沒有時空穿越的技術,我們也應該見到時空穿越的來物,或者已經穿越過了。如果平行世界存在,且存在平行世界穿越的技術,那麽我們的世界早該被改變,或許已經被改變了。
    在單一宇宙的結構中是不可能實現“原形”的企圖的。
    “原形”的企圖隻可能出現在多曆史並且多時空的糾纏之中。
    而這就是真相。
    這是為了一粒微塵所創造的海洋。
    不過假如海洋之外複有無限多的海洋,那麽海洋本身又有什麽稀奇的呢?也許海洋的數量和微塵的數量都是同樣的數字。
    人們說,這個數字並不是一個數。
    那就是無限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