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界之外，人界之極，亙古不絕的黑夜，充斥著這片死寂空間的每一寸。凡人踏足即死的地方，即便是神來此，也隻能憑借著一身修為勉力支撐，無法補充，當最後一絲法力消耗殆盡之時，便是魂歸天地的瞬間。
    聽見身後的腳步聲，流荼放下手中正在雕刻的東西，很敷衍的轉身，見到強忍著不適仍自討苦吃來到這個名字都沒有地方的人，心中連一絲波瀾都升不起來。
    “又來幫重蒼討機緣？說吧，這次要什麽，神骨、修為，還是天道之種。如果要前兩個，請便，能直接殺了我更好，倒是不用繼續遭罪。若想要最後一個，請恕我無能為力，要是你或者啟乾願意用自己的命給重蒼換接觸天道的機會，那當我沒說。動手吧，啟坤上尊。”
    一向沒給流荼任何好臉色甚至無數次想直接要她姓名的啟坤，很反常的沒有喊打喊殺，沒有了往日的憤恨與戾氣，反倒是染上了前所未有的心虛。
    “當初光暗雙子同時誕生，同時出現在我們六個人的麵前。重蒼更為健康，而當初的你奄奄一息。我們得到的天道指引是說天地間第一縷光化身而成的生靈需要我們帶回，所以下意識的我們選擇了更為健康的重蒼。
    “不過現在想想，似乎不對。光誕生之初雖然有開創時代一般的意義，但那一點點的力量不足以與存在了許久的黑暗相抗衡，即便有天道秩序的庇佑，也未必有多強的力量，那麽從光中化生的那個孩子也不可能有多麽的強健。
    “流荼，你才是真正的光明之子吧。”
    說完這番話，啟坤以為流荼本該是震驚，甚至有可能對她生出怨恨，畢竟這麽多年來自己對她的惡意均來自於她生於黑暗這個身份這一不可磨滅的事實。然而事實可能與她這麽多年的想法徹底的相悖，她被廢掉的修為、被斷去的神骨、千年來在天南火池生不如死的折磨，豈不是平白無故的白白受苦。這種幾乎與生死之仇無差的恨，說不定能讓她超越修為的天塹，在憤怒中傷到啟坤的根本。
    可令啟坤萬千沒想到的是，流荼沒有半分的激動，甚至還隱隱生出冷笑。她用無喜無悲的目光盯著頗有些不安的創世女神，居然讓啟坤生出了毛骨悚然的感覺。
    “上尊知道了啊，所以呢？你是想補償我，還是像從前對待我這版對待從小在你們膝下一點一點長大的重蒼？”
    流荼的語氣聽起來很平淡，但內容每一句都狠狠地紮在啟坤的心頭上，而更讓她難以承受的，卻是流荼接下來的話。
    “你以為自己很聰明，居然能猜透這件事的真相。可事實上，所有人都知道這件事，而且我若是沒猜錯，就連啟天、早早故去的啟清、啟濁也對此心知肚明。否則，啟濁再怎麽一身反骨也不可能以他創世六神之一的地位隨隨便便對一個小孩動惻隱之心，更別說啟天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卻始終無動於衷。
    “想來早在重蒼正式開始修行之後，他們就知道了當初認錯了人，但他們始終沒有承認，沒有將我們兩個換回來，甚至將更多的痛苦加注在我的身上，你以為是為什麽。”
    啟坤不敢說，而流荼用最冷靜的語言，毫不留情的戳破她想給自己留下的最後一點虛妄。
    “因為他們不想承認自己錯了，不想承認天道之下最強者的他們居然連光暗之子都能搞錯，更不想承認早就接觸到天道的你們根本連天道的指引都能搞錯。
    “你們早就不認為自己和天下其他生靈一樣了，創世六神是高高在上無可比擬的生靈之巔。你們不能錯，也不會錯，所以就算是錯了，也絕不能承認，在將錯就錯的道路上一直走下去。
    “無論是對重蒼的偏愛，還是對我的殘忍，無非都是想強化你們的做法沒有錯的認識。你們六位上尊、重蒼，都是既得利益者，不可能戳破這個謊言，主動走下神壇，那麽最後一個知道真相的我，隻要讓我沒有把真相說出來的機會，剝奪世間萬物對我所說所做的信任，那麽你們就永遠都可以披著假麵，站在至高無上的位置上名正言順的用權力操控任何想操控的一切。
    “承認吧，你們雖然早早的成了神，創立了神界，但終究是身在天道之下，是芸芸眾生的一員，即便不承認，即便瘋狂壓製，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屬於凡人的那一部分。
    “強調善，把它發揚到極致，便是你們推崇備至的神性。而惡的一方麵，你們連提都不敢提，甚至連一個名字都不願意給。善惡相對立，善不可能消失，而惡也根本不可能完全被湮沒。
    “善惡相對立又相依共存，正如啟天和啟地，你和啟乾，啟清和啟濁，少了哪一個另一個都不可能單獨留存於世。正如始終強調神性的你們，始終無法完全喪失人性中惡的一麵一般。”
    看著仿佛不將自己視為神的流荼，啟坤感受到了她與自己，或者說她與整個神界之間的割裂感。
    流荼小小年紀就已經成神，更是兩度修煉出神骨，可她卻不曾真的將自己視為神，始終不承認自己天生高人一等的優越。
    苛待流荼多年的習慣早已深入啟坤的心底，即使她認識到了自己是錯的，但潛意識還是讓她一上頭就開始說不出好聽的。
    “你想和我們劃清界限？你從降生的那一日起就注定和我們一樣，一樣會成為站在神壇之上的人，一樣會掌握權力……”
    “然後視眾生為草芥？”流荼語氣懶洋洋的打斷了啟坤突然上頭的憤怒，“我本就是草芥，從沒被你們以同等的目光相待，所以你們高高在上，而我這個本應該和你們一樣高高在上的人被打入了草芥般的芸芸眾生中。已經身為草芥的我，做不到你們這樣傲慢。”
    流荼放下了手中的一切，站起來看著昏暗的天地，呼吸著駁雜的氣息，毫無格格不入的疏離，仿佛融入了這片在神的眼中堪稱汙穢的放逐之地，光中誕生、長於泥淖中的她仿佛從來就屬於這裏。
    “你們曾認為自己是對的，就算是錯，也要繼續走下去。倘若你們是凡人或者是普通的神，質疑自己或許能讓自己變得更好。
    “而當和天道、秩序、規則牽連的時候，千萬不能質疑自己。
    “當你動搖的那一刻開始，便是魂歸天地的倒計時開始。”
    啟坤下意識的動了手，以流荼根本無法做出反抗的速度掐住了她的脖子，手中的光芒越發熾烈，隨時可以突破流荼的護體神光，將她從這個世上抹去。
    “你以為我不敢殺你嗎。”
    流荼毫無畏懼。“這就受不住了，難怪啟乾從來不把你放在眼裏。殺我，你自然不敢，因為我死了，重蒼也活不了。但啟乾不可能讓重蒼死。
    “違背啟乾，你，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