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 所謂信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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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關外寒苦,少雨多沙。

    從記事起,塞上的天要麽是藍的,要麽是黃的,極少有第二種顏色。

    砰——

    砰——

    塞外風來,黃沙漫天,小院裏砍樁聲不斷,不時摻雜著孩童的陣陣咳嗽。

    “二百六十一”

    “二百六十二”

    “咳——咳!”

    孩童抬起眼睛,旁邊是父親嚴肅刻板的臉:“爹,沙子眯眼睛,能不能等——”

    “為父教過你什麽?無論是做人還是習武都得守信義,你拿刀那天向為父誇口說的什麽你可還記得?”

    ‘勤學苦練,不廢一日之功,誓要振興家學,成為那江湖第一!’

    少時誇下的海口害人,但男子漢得守信義。

    砰——

    砰——

    就那般又過了幾年,還是一般的風塵天,在外出鏢的父親哥哥不按預期的連夜回來,卻沒帶回來局裏的鏢師。

    “黑沙幫那幫狗娘養的,交了過路錢還劫咱的鏢,幸好丟老鄧幾個當了替死鬼,不然咱們……爹,這下丟了鏢咱們怎麽向貨主交代?”

    “交代個屁!黑沙幫過兩天把事兒一傳,咱一家得被人砍死,這關外不能待了,我在關中有一故友,我們先投奔過去。”

    “……”

    聽到房裏父親和哥哥的交談,少年那顆從小被灌以信義的心第一次產生動搖,於是當天晚上他失魂落魄的回了房裏,第二天就大病了一場。

    是母親在他床頭哭,是父親和哥哥輪番到他床前勸說懺悔,彼時的話還曆曆在目。

    “不那般做怎麽辦?馬匪圍上來伱讓哥死那?咱爹也是為了我迫不得已,死了弟兄誰心裏好受?”

    “……”

    “關山,是爹的錯,是為父不夠厲害才能行此下作之事。你以後要好好練武,等武藝高了,能保護家人了,就不必像我這樣了。”

    “……”

    之後,他們一家人乘著馬車踏上了前往關中的路,路上他的病漸漸好了,也慢慢原諒了父兄。

    也許就像父親說的那樣,遇見馬匪時是父親不夠強,為了保護哥哥才被迫做那麽沒信義的事。

    所以要想守住心中信義,就得足夠強才行,於是病好以後,他南下路上勤練武藝,往日看著覺得頭疼的刀譜也真正看進了腦子裏。

    一身武藝突飛猛進。

    再之後,他們走到了關中,少年第一次望見外邊的花花世界,這裏沒有風沙、胡馬,有的隻是青山綠水,錦繡繁花。

    到了父親口中故友所在的禹鎮,他走進那高牆大院,第一次知道什麽叫大戶人家,感受到了何為拘謹,連父親與哥哥都變得逢人就笑,一直到見了主人家。

    所幸,少年擔心的事兒沒有發生,那個他初次叫禹叔的男人態度熱情,為人豪爽,故友相逢三杯酒,酒桌上男人一揮手,他便從此有了一個幹爹。

    “卿兒,這是你弟關山——”

    飯間,幹爹逮到一個剛從外邊回來的女孩,拉手到他麵前:“就比你小一個月,功夫卻俊的很,以後你們姐弟多走動,相互幫襯著點。”

    “哦?”

    那女孩轉眼看向他,揚起下巴道:

    “有多俊?有我俊嗎?”

    “……”

    在塞外少年見得最多的是膀大腰圓,肌膚粗黃的女孩,什麽時候見過這般精巧明媚,神采飛揚的同齡人?

    臉皮滾燙的發紅,腦袋恨不得戳進地裏,少年糗態不討人喜歡,那女孩‘切’一聲道:

    “什麽啊,頭都不敢抬,一看就沒甚意思。”

    “……”

    彼時少年心裏湧出一股情緒,想抬起頭來,但脖子卻僵硬的像石頭一樣,直到——

    那男人拍拍他的肩膀,笑道:

    “少年純樸,莫要欺負他。關山,把刀拿起來讓你姐對你刮目相看!”

    “……”

    這次,少年終於有勇氣抬頭,直到望見那雙靈秀的眼眸,卻又如泄氣皮球般,低頭捉著刀,中氣不足的發起了挑戰。

    然後便是一場慘敗——

    長兵打短兵,有手就行,況且女孩技藝本就比他高出一個層級,三兩下便將他抽的抱頭鼠竄。

    “弟弟還得練!”

    “看沒看到!我禹家槊才是天下第一最最厲害!”

    下午,女孩意氣風發的聲音不時回蕩在宅院。

    那一天,他記了很多年。

    之後他們便在禹鎮安家,禹叔很照顧越家,常會安排活計給他們,平時日子過得倒也不差,隻是他常常會想起禹家姐姐,父兄便鼓勵他常去走動,但旁的事兒他自信滿滿,唯獨麵對這事卻總像個慫蛋一般。

    ‘還得練’

    他抱著這般念頭,每日下苦功,終於有天他將越家刀法練至大成,躍身武道宗師,也在切磋中第一次短兵挑落長兵——

    他贏了,他練出來了。

    “還行。”

    渾身汗津津的少女臉上不見多少失落,反倒欣慰鼓勵的看著他,用一種姐姐的口吻:

    “武藝練出來了,就是性子得改改,女人麵前都抬不起頭來,哪兒有男兒英雄氣?以後莫說登魁出世,便是連媳婦兒也不好找。”

    所有勝利的欣喜,年少的慕艾,通通在那時化作酸澀,他鼓起勇氣對視過去:

    “我抬得起頭——”

    “……”

    他記得清楚,禹家姐姐僅看他就搖了搖頭:

    “你性子太軟。”

    那天,他失魂落魄的回到了家。

    究竟,什麽是男兒氣兒?到底怎樣才能算英雄?

    他去隨船押鏢時,遇見水匪以一敵數十也能拿出一腔血勇,可偏偏到她麵前卻像戳破了的皮球,卻也不知為何。

    父親看出了他的心思。

    “你喜歡禹家女?”

    “嗯,嗯?!”

    正在砍樁的他手上一抖,鐵木樁上偏了一線,那還是數年來的第一次。

    父親拍拍他的肩膀,什麽都沒說就轉身離開。

    隱約間,他知道父親要去做什麽,想開口阻止,心裏卻又抱了幾分期待。

    直到晚上——

    砰。

    飯桌上,回來的父兄勃然大怒。

    “狗屁兄弟,我舍了老臉去提親,說什麽小女不中意!分明是看不起我越家!”

    “關山不到二十就是宗師了,還配不上他家的禹卿?爹,他分明是在提防咱家!”

    “……”

    看著神色陰沉的父兄,他心裏下意識慌亂,本能的開口:“爹,這事兒本就是你情我願,咱——”

    “我知道!好男兒何患無妻,世上又不止她一家女子,過兩年爹給你選個好的!”

    “……”

    雖是這般,卻並沒有讓他感到輕鬆,相反,之後是並不強烈,卻又綿延不斷的痛苦。

    他開始去想,為什麽禹家姐姐看不上他。

    是因為他不夠英雄?

    可怎麽樣才算英雄?

    這個問題想了許久,直到有一天,一則消息引爆天下。

    向來神龍見首不見尾,遊戲人間的三教道首天官太玄真人羽逝長白,其生前算出的最後一卦,直指未來江湖的最大魔頭。

    和以往的精簡不同,‘卦聖’這最後一卦格外離奇,滿紙‘荒唐言’還飄飄灑灑數萬字,簡直就如地攤上的荒誕話本。

    以至於大多數江湖人初見都以為笑談兒戲,直到——

    三日,塞外天降隕星,猩紅如血,謂之魔主不詳。

    七日,有人至竹林穀覓得靈物蹤影,不敵,被之逃遁。

    十一日,聖象寺下有龍血鐵礦被證實。

    ……

    二十日,雲州天驟寒,有異象極光(1)

    那些卦象上‘編年史’‘加載界麵短訊息’被一一證實後,徹底引爆了整個江湖。

    他卻不似旁人一樣興奮,因為……那魔頭卦象裏,有‘禹王槊’的名字。

    彼時。

    隨著一條條消息被證實,鎮上氣氛愈發詭異,他感受到了其中暗流,卻無論如何也不相信禹家會在未來為魔頭爪牙。

    便是真的,也定是那魔頭逼良為娼。

    於是,

    他驟然想到了一個辦法,一個解開禹家困境的好辦法。

    他要去雲州,手刃未來魔頭,那樣不僅禹家困境頓解,連他也會成為江湖上的英雄!

    對,英雄!

    他的心熱了,他想成為男兒丈夫,他想成為英雄,於是他忐忑的找上父親,卻沒想到會得到後者的支持。

    “我兒真是好想法!要是真能手刃那東方鳴岐,將來我越家聲名必將響徹江湖!”

    “我兒去吧,家裏你不用擔心,為父會顧好禹家的。”

    “……”

    於是他春風得意,打馬出關中。

    後來,

    他千辛萬苦找到了東方鳴岐,後者偏偏被最該殺他的一人護著,他不是那人對手,後者卻也饒了他一命。

    至此,英雄夢碎。

    失意的回到關中,回到禹家鎮上,回到條街,禹家那門匾卻已改了姓,改姓了越。

    “二郎你走後也沒多久,你爹就帶著你兄,還有鎮上幾個武人,領著一大幫人夜裏去了禹家,呦——那喊殺聲哦。”

    “那天夜裏還下了雨都遮不住,第二天我起來到門口去看,血都淌出來了,瘮人嘞,不過我聽說禹家像投靠了什麽魔頭?也算罪有應得了,這鎮上以後就是你越家的天下啦,以後別忘了多照顧大娘——”

    “……”

    英雄?

    男兒?

    哈哈哈哈——

    麵前又浮現父兄的臉。

    “信義?什麽是信義?那禹家和魔頭沾了關係的那一刻就失了信義!你老子我是替天行道——”

    “你習武習傻了?教你信義是讓你對人說的,不是讓你往心裏去的!如今你爹娘都在這裏,有本事你就大義滅親!”

    最熟悉的麵孔卻又最最陌生,最親近的人卻又最最可憎。

    所以,

    到頭來,他才是最最最傻的那個。

    “哈哈哈哈——”

    又一次從夢裏失笑著醒來,不顧肮髒油膩的被褥,胡茬滿麵的男人拿起床邊酒壺狠狠灌了口。

    一覺又是下午醒,他早已習慣了這般顛倒。

    砰砰——

    “月二,生意上門做不做?”

    顧客上門,男人仍舊躺了小會,這才從床上起來,又隨意拿起牆上生了鏽的長刀。

    “來啦——”

    房門打開,門外老農牽著有些坡腳的牛,衝他堆笑:“月二,俺家這牛找了幾個師傅都說不好弄,你這有法沒有?兩壺桃花釀——”

    男人朝牛坡掉的那隻化膿蹄子看了眼,點頭:“好弄。”

    “那就勞駕你了。”

    五年時間眨眼過去,男人如今名叫月關山,已經不問江湖世事好些年了。

    有酒喝自是舒坦。

    隻是——

    頹氣的眸子上抬。

    偏偏又是陰雨天。

    (1):最近幾天冷的邪門,一到晚上就飄極光,起床到現在還水米未進的他有些支撐不住,便打算到隔壁鄰居家要點柴火和油米。【正文處第一章】

    ps:伏筆處(1)不收費,不是水字數。

    (本章完)(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