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節 溯洄尋之 不負相思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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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推窗翻身而出,拿袖中備好的鵝黃繡帕將手上捧著的圓球裹好,緊緊抱在懷裏。
    她靠在窗下,隻聽腳步聲密密麻麻從東西兩側包抄過來,連忙將身子一蜷,側滾到廊下,躲進花草灌木中去。
    東麵一隊身披銀鱗鎧甲的親衛和西麵一撥長衣近侍在廊上互打照麵,眾人與她隔著一叢花樹,相距卻不過咫尺。她扒在茶花掩映間偷偷窺看時,連那些個侍從腳上穿著的便履紋樣都清晰了然。所幸花叢堆簇在一方廣闊的湖水沿岸,那兩隊碰頭的人馬情急之中,都未想到有人正藏身於那一小塊立錐之地。
    “人跑了?”
    “剛才我在轉角還看見的,好像是一身黃色衣服……背影看上去是個女的。”
    “莫非是今日大宴請來的客人?”
    “天底下哪有偷主人家東西的客人,趕緊把人先抓回來,讓她拿著跑了還了得!”
    “抓來了……怎麽辦,今日大宴,眾仙都在……”
    “帝尊現在還在後殿之中,未上大殿去麵見百仙,抓來就直接送去聽憑帝尊處置……”
    她蹲在花叢之中,雖是胸腹間疼痛難當好似五內俱焚,卻大氣不敢出一口。一手抓著繡帕裏的物件,一手捂著肚子,直憋著聽到廊上人群各自四散去,才從唇角逸出一絲低切的呻吟。
    仿佛一隻柳葉纖刀在她體內生生剮蹭,從下腹一路往上開膛破肚,將火辣辣的疼痛直提到喉間,終是化作一股黑血,從她口中湧濺出來。暗稠的血液濺落在她麵前的晚山白茶之上,刹那之間,襲人花氣被血中翻騰而起的古怪惡臭掩蓋了去。
    她舌尖在唇瓣上微微一舔,明明在鼻中聞著腥臭無比的黑血,卻在她舌上齒間化作誘人的香甜氣味,就像她從前最愛吃的桂花蜜糖一般。
    她扭頭將口中殘留的黑血厭惡地吐在湖水之中,卻意外從湖麵上看見了那抹倒影。
    她苦笑,那倒影也斜斜咧著唇角,笑得猙獰。
    淚水墜入湖中,那倒影也不過傻傻地望著她。
    湖邊一時寂靜,久久躲藏於花叢中終究不是上策。她忍著疼痛往廊上探了探頭,見四下並無人影,便縱身躍了上去,貼著牆根向西側躡腳而去,打算瞅著空子先從掌世天帝的後院溜出去再說。
    左肩左臉緊貼著牆麵,小心翼翼行了不過數十丈,她剛轉過一處拐角,忽聽右耳傳來尖刺破風之聲,再一看,一枝黑杆青羽箭被射入牆中,尾羽還在她眼前耀武揚威似地微微震顫。
    她心中暗道一聲不好,換做別處,起一式遁地大法也就腳底抹油開溜了,然而這庭院當中被封上了界限,身在其中,神冥被錮,百術禁忌,她也隻能一彎腰從箭下飛穿而過,大步流星地在廊上撒腿飛奔起來。她隻管著腳下狂奔,也顧不了一雙裸足所經之處,在木質的廊麵上“啪啪啪”發出極大的聲響來。在四周搜尋賊人的近衛侍從本就提著戒心,此時聽到如此巨大的動靜,三三兩兩都往她這邊聚集過來。
    她悶頭飛奔,方向不辨,竟跑入九曲十八彎的長長花廊,廊中兩麵鏤空無所遮擋,眼見左右人頭攢動,她卻像是無頭蒼蠅一般,東竄西晃一通瞎摸,不知該往哪裏躲藏。
    究竟為何站在這裏。
    究竟為何淪落到這般田地。
    就快了,她不是已經把它偷到手了嗎?
    隻要有它,她或許還能……
    她明知道自己已是甕中之鱉,卻不能就此束手就擒。
    隻要跑下去,跑下去,她就會從這噩夢之中逃出去,奔回從前美好的日子裏。
    她的心縱然已傷得千瘡百孔,她的雙腿卻好似不知疲憊,執意要載她奔向更遠的地方。
    青羽之箭一發發,接連往她的黃色裙擺上飛射而來,一次又一次,將裙裾牢牢釘在地上,她卻每每以蠻力強拽。奔跑間,原本飄逸流仙的長裙逐漸襤褸不堪。
    四周人聲沸沸,仿佛有人喝著“站住”,仿佛有人大喊“抓住她”。
    聲音明明愈發靠近了,她卻聽得愈發不真切。任眼前被淚水模糊,連前路都不能再看得分明。
    胸間疼痛幾乎要將她從內吞噬,暗黑的血液爭相自嘴中、鼻腔滿溢而出,令她窒息。黑血淌落胸前,在她最愛的杏黃色衣裙上模糊成一團又一團的汙穢。
    迎著狂風,風箏終要斷線。
    她跪跌在地,蜷伏在自己嘔出的一地黑血之中,卻再不能起身更往前一步了。
    緊緊抱住懷中的圓球,她隻恨不能將它揉進身體之中。
    人影幢幢都圍到近前。她的肩膀被死按在地上,腳踝後膝亦被踩住,更有人粗暴地伸手來,揪住頭發猛地將她的頭提了起來。
    她被迫揚起臉,卻將堵在她身前的一圈人都嚇了一跳。
    “怪怪……物!”
    “九重天庭怎的讓這種魔物混了進來!”
    那些看過她麵容的天帝近侍,或是受驚之餘口不擇言,或是義憤填膺照她臉上啐一口穢物。
    她心中苦笑,麵上更加猙獰。
    不錯,她曾將黑湖湖底所有平滑能反光的鏡麵統統敲碎砸壞,隻因那一張臉,連她自己都容不得。
    她自淚眼迷離中遠遠看見一個年輕男子,背負青弓,倚立於花廊雕木邊,他雖也好奇地望著她的臉,卻並未露出鄙夷之色。
    他麵上一對鳳眼迷茫茫像是半夢半醒,嫵媚如女子的雙眸,卻比女子更加淨透至純。
    她雖是第一次見他,卻隻一眼就能明白,那青羽箭剛勁卻又溫柔,必是自他指端而出。雖是至精至準步步緊逼,卻不願傷人分毫,即便箭心所指之處,是人神共棄的嗜血魔物。
    周遭眾人伸手要奪回她懷中所盜之物,她寡不敵眾,眼看手指要被硬生生折斷,她幹脆將那圓球納入嘴中,又用雙手緊緊捂住雙唇,任人拳打腳踢,隻管以上下牙關狠力咬合著,絕不鬆口。
    一群侍從近衛本就因她的模樣有所忌憚,這時伸手在她唇齒間強掰了幾下,未能摳出她嘴裏的圓球,反倒被撲麵而來的腐朽臭氣熏得七葷八素。眾人索性也不同她搶,隻將她綁手縛腳往北麵後殿拖過去。
    那青弓男子望著她,眼中雖有憐憫,卻一動未動,任她被人從花廊間拖走。
    那一方青色的角弓也在她的視線中越來越遠……
    盡管將她束手束腳,又在腰間捆了幾圈粗繩,押解她的一群侍衛仍是不敢放鬆,重重包圍嚴陣以待,簇擁著她穿過廣闊的庭院。她被倒拖著,背脊在庭中糙石之上磨得滲出血,倒未覺得疼痛,更不曾反抗,隻是用一雙眼望向人頭晃動間的一方小小天空。
    這天上之天,流雲飛湧,蒼穹之上更有金殿樓宇層疊無盡,掩在流雲之後,當真美麗。
    這可是她命中所見最後一件美麗的事物?
    當年她趴伏在廣袤的大地,在草葉之間仰頭時,也曾渴望有一日化龍在天,讓心愛之人坐在龍角之間,帶他乘風破雲,翱翔於神州天際。
    今時今日,她別無他求,惟願再也不要遇見他。
    縱是如此,命運卻還要戲弄於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