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七節 一簾幽夢 十裏春風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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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色已盡,桂花不再。
唯有殘落的碎瓣被風吹得幹硬,掉落在了草葉間。那些凋零的殘花,在被她踏上之前,曾有過怎樣的芬芳?她再懶得去想了。總歸現在已沒入泥土中,麵目全非。和她是一樣的命運。
她撥開麵前的桂樹枝,掩在枝葉後的一隻小雀被她驚著,雙翅撲打幾下,急忙飛走了。
她心中冷笑,好遲鈍的鳥。
所經之處方圓五十丈,本該生靈絕跡。但凡是能走能跑的活物,遠遠嗅著那一絲腥臭味,即便是瘸了腿折了翼,也該忙不迭地躲開才是。
立在死寂沉沉的山道間,她隔著麵紗在唇際輕輕一拂,指腹下的觸感冰涼堅硬,一時令她想起蜈蚣的脊背。她厭惡地抿嘴,盤踞在臉上的蜈蚣也隨之猛地抽搐。
那副醜惡猙獰的容貌她早已習慣了,卻還時不時懷揣著些許天真,期待某時某刻,某個醒來的瞬間,能在鏡中看見從前的自己。然而,這卻是一場永遠不得驚醒的噩夢。
遲疑中,她仿佛聽見山穀中傳來一聲叮嚀弦響。
是他嗎?她急忙往穀底走去,腳下大步流星,一如當年追逐著他的琴聲與歌謠,不顧一切地狂奔在草葉花叢間,唯恐遲一步,錯失與他相見的時機。
她有多久沒見著他了?這一年裏他杳無音信,恐怕連她墮落成魔、容顏盡毀的因由經過,他都不曉得。看著如今的她,想必他會苦笑著說:“夭月,你為何總是這麽傻?”
那一片山穀間的空地,是他平素彈琴時坐慣了的地方。再轉過一叢矮桂,便該到了。可僅僅隔著這數十丈遠,她卻停下了腳步。
從前她被蛇族唾棄時,他憐惜她是半人半妖,過得孤苦,於是每每與她彈琴做伴,轉眼已庇護了她數千個年頭。
如今她修習不精墮落為魔,仙族中,人人得而誅之。見著這樣醜陋的她,難道還要叫他再憐惜一次麽?
她寧願他要打要殺,也不願他的眉眼間,一次又一次流露出愧疚與憐惜的神情。
她舉足不前猶豫了許久。可在那一聲虛弦之後,再沒有琴聲傳來,山穀底下重又歸於死寂。平靜了許久之後,她終於意識到,先前的弦響隻是她的臆想罷了。
果然,繞過桂叢,那棵常年被他靠在身後的桂樹,隻是孤伶伶地立著。
他又怎麽會來呢?這是至關重要的時期。他巴巴等了兩萬餘年,隻為等來即將到來的深冬。他命裏的那人,終於該來了。他的一曲花嫁,也再不是無魂之曲……
那年,她還是蛇妖,封鬱已是上仙之尊。
她最愛的就是金秋香桂漫山的日子。在那樣的時節裏,他每日都會帶著鳳頭瑤琴奔赴蛇山,一來是為了賞桂彈琴,二來是為了陪她說話消遣。
她精修蛇元得以化成人形後,早已不是從前任人欺負的一尾杏黃小蛇了。他卻依舊把她視作孩童,總拿自製的桂花蜜糖來哄她。她一麵吃著,一麵對他講起山野間的瑣碎小事。譬如誰家的雌鳥把自己產下的鳥蛋從樹上踹了下來,譬如她蝸居的蛇洞外新長出一朵奇臭無比的花,隨風灌入的惡臭每日把她熏得死去活來。她宿居蛇山,山間無外乎都是些芝麻大的閑事,連她自己說著都覺得無趣得很。但封鬱在一邊聽著,卻時不時被她逗得哈哈大笑。
他是天家皇子,行走於喧囂的九重天庭,每每引人側目受人敬仰,應當是悠哉瀟灑的。但比起獨自居住山野的她,不知為何,封鬱反倒落寞許多。那些寂寥好似曠古而來,被他小心藏掖在笑容的深處,隻偶爾會從眼底飄渺而出,讓她有所知覺。
他自詡卦數通天,卻算不得有關於她的一切。她所說的每字每句都出乎他的意料,讓他困擾,亦讓他驚喜。她是知道的,他喜歡看她活脫的樣子,也喜歡聽她說話。於是在封鬱的麵前,她拋卻了安靜的本性,為了引他發笑而喋喋不休,唯恐兩人相對時有片刻的沉默。
但是,倘若她問及他的事,他卻總是寥寥幾句敷衍而過,或是低頭不語,隻默默借琴抒懷。
她雖不通音律,但常年看慣了封鬱撫琴時的側影,往往僅憑他側臉的一絲神情,便能分辨出每一曲蘊含的情思。她聽他彈過許多曲子,其中有一曲,被他當作日課,每天都要反複彈奏幾遍。正是這特別的琴曲,當年吸引著她來到了他的身邊。也唯獨在彈起這一曲時,他眼中的神色,又似茫然又似癡迷,交織在臉上,卻變成了她不能讀懂的認真。
封鬱的琴藝精湛,這歡悅的曲子從他指端迸濺而出,自然也是美妙的。但旁觀在側的她,卻仿佛覺著他的每一記挑撥,都有些許猶疑。封鬱是輕狂自負的男子,彈琴時總是縱情縱性,鮮少有這樣斟酌仔細的時候。
這樣不尋常的他,總讓她心中莫名酸澀。
終於有一日,她扯住他的袖口,逼他停下指間之弦。
“鬱哥哥,”她怯弱地問道:“這曲子……叫什麽?”
他回過頭來,唇角一勾,幹脆答道:“無名花嫁。”
“花嫁?”
“凡人女子為自己作一曲花嫁,唱誦時借以傳情達意。我覺得有趣,便也想附庸風雅一番。”
“既是如此,為何又是無名的呢?”
封鬱被她扯住袖子,也不強掙,索性將膝上的瑤琴擱在一邊,說道:“因為我還未能找到傳情之人,隻好讓它白白成為無主之曲。不過……”他遲疑了半刻,緩緩說:“這一曲卻總讓我想起一個人來。”
像是驟然開啟了塵封的匣子,他將那些鮮少與人提及的心事,悉數說給她聽。
她終於知道,原來這世間有一個女子,還未出生,便已在封鬱的心間根深蒂固地盤踞了萬餘年。
“她生來就是應龍之身,又有一雙神劍護體,想來應當是英武之極的女子吧?”他對她說起那人時,平日輕狂的眼色收斂得幹淨,笑起時竟是孩童一般的天真。
他說,龍行天下,奇速如電。若是有一日能坐在應龍的雙角間乘風破雲,該是何等的逍遙?
他說,我所居住的玉茗閣高居天頂,若是能在天際更高處建起一座摘星樓閣,便能與人並肩俯瞰流雲金宇。斜陽殘暉,金色流影,該是何等的瑰麗?
他說,我自負劍術精絕,始終找不出旗鼓相當的對手,若是能借那人一柄劍來,與她共舞成雙,又該是何等的快意?
封鬱神采奕奕對她說起這些,每多一句向往,便令她多痛楚一分。
禦龍在天也好,坐看流雲也罷,他想要與之一道的那人,並不是她,而是數千年後將要降生於東海的公主。她出身名門,容貌絕美,是陽光一般耀眼的女子。
這與生俱來,卻與她截然相反的一切,都是命數使然。
“鬱哥哥,你會娶她為妻麽?”
她直截了當的提問,像是當頭棒喝。沉浸在遐想中的封鬱一時驚怔,眼中掠過一絲她不曾見過的懊惱。他悻悻地一笑,低啞說道:“縱是我想娶,她便想嫁嗎?她若另有鍾情之人,又怎會被一道卦數左右?”
“鬱哥哥卦相通天,何不算算結局是如何的?”
“以眼下的卦數,至多能算到她兩千歲出頭的光景。再遙遠的事……還是虛妄。”封鬱答話時臉色木然,又不知是為了什麽神遊天外。望著他若有所思的模樣,她沒來由的不安。她將他的手臂緊緊抱在懷中,一頭埋入他的腋窩。呼呼熱氣搔在封鬱的肋下,又聽他笑了起來。他探過另一隻手,在她的發頂憐愛地一撫,說道:“卦象是死,人心是活。卦象說是她,我便要傾心於她麽?哪有這樣荒謬的事?”
他的親昵形同往日,她卻在他寬大的掌下瑟瑟發抖著。封鬱的心思是如何犀利。世間人心叵測,命數起伏不定,他卻往往隻憑一句雲淡風輕,就能輕易道破其中奧妙。可為何唯獨對著自己的情思,卻退避三舍,忸怩不前?
愛得至深卻不可得,於是恐懼不安。愛得太久卻不可得,於是寂寥落寞。
連她都明白的道理,他卻不願坦然承認。
被封鬱如此小心翼翼懷揣在心中的女子,是如何的幸福?
“天下卦數也不過爾爾,夭月不就是最好的證明麽?你從未出現在我的卦中,可不也與我相遇了麽?”封鬱察覺到她的顫抖,將她往懷裏拉近了一分,問道:“你……怎麽了?”
當年她還是一尾杏黃小蛇,他便是這樣將她托在胸前,如今她已是容貌姣麗的蛇妖,他卻一如往日,像是懷抱著受驚的小獸,每每溫柔地將她納入懷間。蛇妖的生命短暫,於他不過是過眼雲煙,能與他如此共處的時光,又能延續到哪一日呢?
“鬱哥哥,我害怕……”
“害怕?怕什麽呢?”
“夭月自小便是一個人,過得孤單。這一世還有鬱哥哥陪著我,可蛇妖命短,死後不知又要輪回到何處。下一世,夭月會否孤單一輩子呢?”
“這有什麽可怕的?大不了下一世我也替你守著?”
“那麽下下一世呢?”
“生生世世看著你,又有何難?你過得不幸,我斷然不會袖手旁觀。”
“可是,夭月隻想這一世與鬱哥哥相伴……直到天荒地老。”
她在他寬厚的懷中抬起頭。他眼中滿是不解,她臉上卻是十足堅定。
“若有一日,夭月修得應龍之身,不就是鬱哥哥的真命女子了麽?待到那時,我化作真龍,壽與天齊。便能帶著鬱哥哥馳騁天際,陪你看盡流雲金宇。那女子若不願嫁你,我便代替她,一心一意地守著鬱哥哥,你說可好?”
他寵溺她,向來有求必應,幾乎從未說過“不好”兩字。但這一次,他卻不假思索地將她推開。
無論他怎樣答複,都已不能動搖她的決心,可他麵上的震驚卻深深刺痛了她。
她終究不過是蛇妖,便連妖的血統也是半純不精的。這樣卑賤的她,怎配得與他並肩?又怎配說出那樣狂妄的話來?她的堅定,隻叫人恥笑,隻叫他困擾。
但,她也不過是想留在他的身邊罷了。
那一天,他居高臨下垂眼看她,眉眼間滿是憐惜。
“夭月,你為何總是這樣傻?”
他重登九重天際之時,隻撇下這一句話來。
漫山遍野的蛇山金桂開得燦爛。可在這她最喜愛的時節裏,卻最終隻留下她孤獨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