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一節 一簾幽夢 十裏春風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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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漣哥哥?”麵前的人沒有回答,蓮兮疑惑著又問了一聲。
方才猶如芒刺在背的殺意,轉瞬消逝在暗沉的房內,隻在蓮兮的背上留下一道森寒。她心中警戒未消,夢龍與她心性相通,亦在手中低低顫鳴著。
那人飛快伸過手,探到蓮兮的耳際。她倒握著夢龍正要向後跳開,卻被那人在肩上猛地一攬,擁進懷中。他一麵飛指掐起火訣點亮房內的燈燭,一麵哈哈大笑道:“兮兒,你是怎麽了?難道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
貼向那方胸膛的一瞬,橘色的燭火映出他紫色的龍紋繡袍,繡袍之下是蓮兮熟悉的心跳節律。她抬起頭,隻見眼前的男子星眉劍目,一點絳唇,三分清俊傳自她父君,七分清婉承襲她母上,兩廂風情合二為一,便成了數千年來她看慣的那張秀美麵孔。他對著她笑時,溫和如常,卻隱隱有些蒼白疲憊的病態。
“漣哥哥……嚇死我了!若不是覺著有些像你,我早一劍捅下去了!”
“我知道兮兒不會傷我的,”漣丞的手指撫上她的後頸,輕搔了一搔。他清楚蓮兮的癢處,逗她時便喜歡搔她的頸子,每每癢得她嬌聲討饒。但這一次,他冰涼的指尖剛一觸及蓮兮的發根,她卻像是被踩著尾巴的貓,全身一聳,一脊背的僵硬直梗到脖子上來。他鬆開手,見她還緊握著夢龍,不由皺眉困惑道:“兮兒,你這是……”
龍太子漣丞是蓮兮唯一的兄長,也是她幼年時形影不離的玩伴。她自小黏他,事無大小都喜歡偎在他的懷抱中撒潑撒嬌,數千年裏不知往他的衣襟上甩了多少涕子。他的懷抱縱是冰冷,卻向來被她視作最溫靜的港灣。今夜卻不知是怎麽了,被他擁著反倒讓她生出幾絲不自在來。
蓮兮不著痕跡地從他的臂彎中滑溜了出去,強笑道:“是兮兒太久沒見著漣哥哥,有些生疏了……”
夢龍震顫著,在燭光中泛著低微的幽藍光澤,遲遲不願回歸掌中。
“是嗎?”漣丞指尖一撥,攤開了手中的蓮光折扇,用扇麵掂起蓮兮的下巴,深深望著她,笑得輕巧:“很久麽?去年秋天你回東海來向父君討藥的時候,不還見著我了麽?”
“唔,”蓮兮退了半步,說:“大概是因為……漣哥哥身上的氣味……有些變了。”
漣丞低頭在袖管前襟嗅了一嗅,苦澀笑道:“北溟不比東海,潮水鹹澀腥苦。我被父君發配去那樣荒夷的邊境日日苦守著,難不成還能帶回一身嫋嫋花香?”
“你來怨我,可你又何嚐不是呢?”他說著湊上前來,鼻尖在蓮兮的額間一點,淡淡說:“從什麽時候起,兮兒身上也沾染上其他男人的氣味?你說說,封鬱那樣神秘莫測的男子,卻為何是這樣甜蜜的氣息?真是奇哉怪哉……”
經他一問,蓮兮恍然想起那一段纏綿悱惻的幻夢,不禁羞怔了。漣丞的雙唇卻仍舊緊貼著她的額頭,緩緩問道:“看來我給的靈丹果然是不錯的,他還活得好端端的嘛!”
他不說便罷了,說起那破藥便叫蓮兮氣結。秋初封鬱在蛇山養傷時,曾一度病重昏厥數日。蓮兮四處搜刮靈藥無果,便尋思著回自家東海討上幾帖好藥來,她死皮賴臉和龍王老兒纏了半天也沒磨出個結果。最後還是漣丞背著父君母上為她拐出了一瓶靈丹來。不想那靈丹也是不靠譜的貨色,封鬱服下後不僅不見好轉,吐血嘔膽反倒愈演愈烈,直把蓮兮嚇得魂飛魄散。那靈丹好不要臉,美名其曰什麽“九轉回魂”,分明該是“九死散魂”才對。
“才不是呢,那藥是什麽破玩意兒?”蓮兮想也不想就罵罵咧咧起來:“八成是被父君藏著掖著久了,藥性硬是被悶壞了……”
她才說著一半,便聽著“唰啦”一聲,漣丞將折扇合攏,扇柄倒轉封住了她的嘴。他搖搖頭,說道:“兮兒你一心隻想著他,可知道那時候我也受了傷?”
“傷著哪了?”蓮兮慌忙收起夢龍,一雙手隔著漣丞的紫色衣袍上下摸索起來,著急道:“誰敢欺負你?莫非是北荒的那群小妖精?漣哥哥呀……總是謙和太過,若是做個小江小湖的水君也就罷了,治理北荒卻不該那樣仁慈。北溟是群妖狂魔混雜的險惡之地,若換我來統領北溟海川,走馬上任的第一日必要先威懾群妖,震上震下,立起自己的威信來。”
她乍一開口,便羅哩羅嗦沒個消停。漣丞在一邊聽著麵色漸沉,忽地抓住了她的手,低喚了一聲:“兮兒!”
蓮兮還未盡興,豪言壯語滔滔而出:“回頭……等我有功夫了,便上北溟替你教訓教訓那群小妖怪!看誰還敢……”
漣丞的眼色溫和如水,鮮少流露出這樣的酷寒。乍看之下叫蓮兮陌生,她嘴邊遲疑,聲音逐漸低微,再不敢說下去。
“換你來統領北溟?”他捏著她的手,牽起嘴角似笑非笑道:“你以為父君會舍得將你放逐到那樣的邊疆之地麽?你與我不同,生來就是父君掌上至愛!再不要說出那樣的話了,我隻會覺著是你在嘲笑我罷了!”
蓮兮眼角一抽,沒來由的心驚。
她鼻尖酸楚,委屈地爭辯道:“怎麽會呢?上一次我替漣哥哥擋劫的事被父君發覺了,他不也隻教訓我一個人麽……不僅是那一回,任是哪一次我倆做了壞事,挨罰的那個總是我呀!我被禁足在九重天,父君不僅不來瞧瞧我,便連書信也不差一封來……”
“你是這麽想的?”漣丞的拇指深深掐入她的掌心,模糊的鈍痛卻比雙劍破掌的刺疼更讓她難以忍受。他那一雙神似母上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緊盯著她,說:“你可知道,父君原本是掌世天帝的私交摯友,被天帝特賜免去一世君臣之禮。可為了能早日將你從天庭解脫,他每天奉書一封,跪覲在天帝的宮室之外。不錯,你自小便挨過他不少皮肉苦痛,可我倒希望,每每被他鞭撻的那人,是我才好。”
漣丞的一席話說得疾言厲色,叫蓮兮啞口無言。他卻越說越快:“執掌北溟?他將手中的水火雙離珠交托給你,成日成日親自陪你練劍習武,每每帶著你麵見天下水君,可不是要你執掌北溟那樣的破地!他想要你盡數承襲衣缽,代他成為真正的萬龍之首。隻等你成才的那一日,隻等你點頭的那一日,他便會將你送上我東海龍王的寶座!你可曾有過半點自覺?”
“可漣哥哥才是東海的太子……”蓮兮平日挨打受罰時,哪裏想過這許多。四方龍王以東為尊,每一方都至少更迭過兩世,可還從沒有哪一處海域有女龍王的先例。不僅是四方汪洋,便連江河湖泊的地方水君也大多是男子擔當,一則是因為龍族以男性居多,二則也是因為水族生性凶惡,不適合柔弱女子執掌。
“那又如何,兮兒天生英武,雖是公主,可與太子又有什麽區別?憑著你的脾性你的本事,哪一方海域不能震懾下來?”漣丞冷笑一聲,說:“東海奇珍薈萃,是如何富饒廣博,又豈是我一泊北溟能比的?”
蓮兮搖搖腦袋,堅定道:“若是惹漣哥哥不開心,那我回頭便跟父君說去……我不幹,他還能逼著我上位不成?到時東海自然該是哥哥的。”
“讓位給我?論劍術我不如你精純,論神元我不如你豐沛,論修為——我苟且了萬年也不過是角龍之身,連三大天劫都是借著你替我度過。”他頓了一頓,將額頭靠在蓮兮的額上,一雙眼直逼到她眼前,徐徐道:“兮兒你說,我憑什麽要你讓我?”
蓮兮咬著唇,隻是一味的搖頭,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看著她驚惶無措的模樣,前一刻還麵色緊繃的漣丞忽然撲哧一笑,在她的鼻梁上輕輕一刮,笑道:“蓮兮小時候總是碎碎念著說要嫁給我,現在有了別人可是忘得一幹二淨了?我心裏可是酸溜溜得很呢……”
蓮兮一怔,兩隻拳頭結結實實往他的胸前招呼過去,恨恨埋怨道:“漣哥哥!你大老遠跑來就是為嚇我的麽?兮兒……剛才真被你嚇住了!以後莫要再尋我開心了!”
漣丞的笑,溫和如泉,剛流經嘴角,竟化作一口鮮血噴濺了出來。
他飛快撇過頭,拿袖角在嘴邊一揩,隨著血跡滲入他深紫色的袖口,他的臉也被盡數抽去血色,愈發蒼白。蓮兮伸手在他唇邊一觸,驚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我說過了呀,”漣丞轉回臉,無奈笑道:“我受了傷。”
“秋初時的傷為何拖到現在還是這副德行?怎麽不叫父君瞧瞧?”方才蓮兮貼在他胸前聽著他的心律,竟全沒察覺出這樣的異狀。她心中焦急,伸手便要來掐他的脈,卻被他扇麵一抹,輕輕揮作一邊。
“我本就沒出息不濟事,哪還敢成日晃蕩在父君麵前討他的嫌。當初並未傷及心脈,隻是脾髒一類受了小創……我本以為隻是小事,不想煉氣化神了幾個月,髒腑上的傷卻愈發擴散了許多。每日眼睜睜看著自己的神元絲絲散去,我也無奈地很……”漣丞將沾著血的袖子掩去身後,一麵笑道:“說起來都是我自己沒用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