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琵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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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貞觀六年三月,帝後攜文武群臣,諸王皇子並長樂、豫章等數位公主駕幸岐州,太子留京監國。
其實這次遊幸,長孫氏本極力反對帶著妙善等幾位公主一同前往,但李世民卻一心要帶上女兒,說是趕著出降前再多與她待些時日,怕是以後想與她一同出遊也不能了。
長孫氏看李世民說的心酸可憐,也不忍拂了他的意,隻得點點頭應允下來。
妙善隨著浩浩蕩蕩的隊伍,也不知在宮輿中晃了多少日,終是趕在剩了半條命之前抵達了岐州九成宮。
妙善和豫章並其餘後妃被安排在了半山腰的禁苑內,並未和帝後一起住進延福殿。妙善和豫章所居乃禁苑內一處偏殿,名為擷芳居。
甫一踏入院中,便見一片花團錦簇,殿前白玉欄中,種了各色牡丹,正逢春和景明,都一個個開的絢麗。
妙善點點頭,甚為滿意。
二人遂在擷芳居安頓下來,用過午膳,妙善正帶著豫章在院中閑逛,忽迎麵瞧見兩位侍女擁著一三十上下的婦人滿麵笑容朝她們走來。
“妾張劉氏見過長樂公主,豫章公主。”
妙善點頭示意她起來,問道“敢問這位娘子是……”
張劉氏忙笑答“妾是岐州刺史之妻,此番特來拜見二位公主。”
妙善微微拱了拱手“夫人有禮了。”
張劉氏笑道“岐州不比長安,難免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二位公主海涵。距離此處不遠有一鳳泉湯,公主閑時可攜一兩宮婢前去洗濯沐浴,湯泉水暖,可滋養肌膚,豐潤身體。”
妙善頷首“多謝夫人。”
張劉氏笑著擺了擺手“公主遠道而來,妾自該為公主安排妥當,若無事,妾便先告退了。”
豫章道“夫人不留下用膳麽?”
張劉氏笑道“承蒙公主好意,隻是宮中尚有諸位夫人未曾拜訪,妾一會兒自會安排下人送來晚膳,還請公主放心。”
說罷,又與二人行了一禮,方款款而去。
豫章抿嘴輕笑“這位刺史夫人真真有趣,旁的夫人都是派了人來問過便是,她還自己巴巴的翻了座山來見我們,實是熱情太過了。”
妙善不語,隻微微點了點頭。
豫章道“聽說這位夫人乃是岐州刺史的續弦,刺史原配夫人病逝後四年才抬進門成了大禮,還是族中張羅著娶過府的,總歸難做些。”
說罷,搖頭輕歎“這夫人也真是不容易,良人心中念著舊妻,自己卻還要當做沒事人一樣撐著裏外的場麵。”
妙善屈起一指在她額上敲了一下“背後不語人是非,刺史夫人再如何,也是他們自己的家事,與你我何幹?安心逛你的園子罷。”
“哦”豫章癟了癟嘴,耷拉著腦袋跟在妙善身後,二人在山中轉了半日,眼看日暮低垂,妙善立於山頭側耳聽了片刻,喃喃自語道:“緣何今日聽不到鼓聲?”
豫章笑道:“五姊忘了麽?如今我們已經不在長安啦!”
妙善一愣,旋即扶額輕笑。
身旁忽傳來一人熟悉的聲音:“公主喜歡聽‘咚咚’鼓麽?”
妙善抬眼,卻看見長孫衝不知從哪裏冒出來,此時正眉眼帶笑的望著她。
妙善點點頭:“許是聽慣了吧,以往每至黃昏,宮裏便會傳來隱隱約約的鼓聲,到了那時,我便知道該用晚膳了。如今乍一下聽不到了,總歸是有些不自在的。”
長孫衝笑了笑,不置一詞。三人遂兩前一後漫步山中。
妙善問道:“大表兄以前來過岐州麽?”
身後人道:“去年聖人下詔重修離宮時隨家父來過一次,彼時這裏還是一片破敗。”
妙善放慢腳步,與他並肩而行,豫章很識趣的繞到妙善左邊,把原先自己的位置讓了出來。
妙善攏了攏衣襟,笑道:“我卻是第一次來,這岐州確實不比長安,著實冷了些。”
長孫衝拱手道:“山風凜冽,公主多加小心。”
妙善笑道:“你我也算是內親,不必如此拘禮,叫我長樂便好。”
長孫衝作了一揖:“君臣有別,衝不敢冒犯公主。”
妙善笑言:“這有什麽,你叫我長樂已是很生分了,我阿耶為我取了個小字,我還沒告訴你呢。”
長孫衝一時不知如何應答,隻得憨憨笑了笑。
妙善沒有欺他,李世民在一月前的笄禮上為她取了小字“月佼”,女子本十五而笄,但她婚期已定,總不好待嫁的新婦子還是個未及笄的孩子,遂將笄禮提前了三年。
三人又走了一會兒,長孫衝道:“天色不早了,衝送二位公主回寢殿吧。”
妙善本想再轉一會兒,但豫章忽而拽了拽她的衣袖,妙善雖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點頭笑道:“也好。”
長孫衝將妙善送至禁苑門口,躬身行了一禮:“衝乃外臣,不便踏入禁苑,二位公主慢行。”
妙善點點頭,攜著豫章轉身入了禁苑。
二人剛一回到擷芳居,便有膳房那邊派人送晚膳來。
豫章看了看眼前尚冒著熱氣的鮮蔬湯餅,又扭頭看了看埋頭吸嗦著湯餅的妙善,忍不住道:“阿姊,方才……你好像有話要對長孫少卿說。”
妙善嗦淨了最後一口湯餅,嘟嘴吹了吹碗裏的湯,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放下碗讚道:“這岐州香醋果然名不虛傳,酸的我好生痛快!真想再吃幾碗!”豫章歪了歪嘴角,默默把自己那碗推給她“阿姊,你把我這碗也吃了吧。”
妙善怪道:“你方才不是因為餓了才拽我回來的麽?怎麽這會子卻不吃了?”
豫章“……我沒說我餓了”
“阿玉!”妙善揚聲喊了一嗓子,夏玉從外間推門進來,朝二人作了一揖。
妙善指了指湯餅,笑道:“我記得四嫂嫂喜酸,你把湯餅給她送去,她這會子想來還沒用膳。”
夏玉遂上前捧起湯餅,欠身退出去了。
豫章暗暗舔舐了一下尚在滴血的心,強笑道:“阿姊,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
“什麽問題?”
豫章耐心的把問題重複了一遍。
妙善將手浸在盆裏泡了泡,道:“我沒有什麽話要對他說,我隻是覺得他有些奇怪。”
“哪裏奇怪?”
妙善細細回憶了一下:“說不上來,但就是有些奇怪,或許是我想多了,我看他神情儀態有些古怪,好像……唉,罷了,不去想這些了。我還有一年才嫁去他家呢,想這麽多做什麽。”
豫章聞言笑著打趣道:“還沒嫁過去便疑神疑鬼起來,等明年嫁去長孫府還不知如何呢。”說罷,立刻高舉雙手護在麵前呈防備姿勢,生怕秒善的拳頭又朝她落下來。
誰知妙善卻隻是輕輕歎了口氣:“我也不知為何,一想到嫁給長孫衝便百感交集,總覺得我還與他不甚相熟,轉眼便要嫁他為妻。”
豫章道:“阿姊別擔心了,惠然阿姊當初連蕭銳的麵都沒見過,不也是歡歡喜喜嫁過去了,現在長子都滿地跑了。更何況你與長孫大郎本就沾親帶故,他還能為難你不成。”
“也對。”妙善托著腮點了點頭,目光不經意瞟到門外,忽見夏玉捧了一碗湯餅走進來。
“怎麽又拿回來了?四嫂嫂不吃嗎?”妙善問道。
夏玉道:“宮人說越王帶著王妃去後山賞花了。”
“他們倒真是好興致。”妙善笑道。
“那……這碗湯餅……”夏玉將湯餅推到妙善眼前。
妙善想了想,道:“拿回膳房便好,若要吃也先熱一下,你脾胃虛,不能吃涼食。”
夏玉微微一愣,卻還是將湯餅又捧了出去。
“那明明是我的,阿姊卻將它送與旁人,阿姊真偏心。”豫章嘟囔著,嘴上活能掛起個油瓶。
妙善笑道:“難道你的心便長在正中麽?是你自己說不餓的,怎麽能怨我呢。”
話雖如此,妙善還是從身後變戲法似的端出一盤水晶龍鳳糕來,笑道:“我知道你不愛吃湯餅,這是我晌午特意留的,不過有些涼了。”
“不妨事不妨事,我脾胃好,不怕涼!”豫章兩眼放光,將手在一旁盆裏浸了浸,捏起一塊糕便往嘴裏送。
妙善尋了一塊幹淨帕子遞給她,道:“我一會兒要出去散步,你吃完了便自己叫人服侍你梳洗吧,不用等我。”
豫章擦了擦嘴,端起酪漿呷了一口,道:“不是晌午才出去了麽,怎麽又要走?”
妙善淡淡道:“我吃的有些多了,害怕積食,你不用跟我出去了,早些歇息吧。”
豫章本就懶怠動彈,今日又陪著妙善走了大半個山頭,自是再不願多走一步了,是以便一口答應下來。
妙善去尋了件鬥篷披上,挑著琉璃燈出了擷芳居。
二人繞著禁苑繞了一圈,夏玉問道:“公主在找什麽?”
妙善笑道:“我能找什麽呢,不過是邀你來賞月罷了,這裏夜色甚好,就連月亮也比長安城看的更清楚。”說著,抬手指了指天邊明晃晃掛著的那彎明月。
夏玉抬頭一看,果見一輪明月靜靜掛在前方那片蒼穹之上,散發著皎潔而柔和的光暈,遂輕輕點了點頭:“確實比長安城的好看些。”說罷,不禁轉頭看向妙善。
十二歲的少女尚有些稚氣未脫,但白淨的麵龐已可算得清麗絕倫,她微微仰著頭,眼中似有瑩瑩星火,一抔月光籠罩在她的臉上,為她平添了一抹難以言喻的朦朧飄渺。
夏玉本能的順著她的麵龐一路看下去,直看到她半掩在衣襟裏若隱若現的鎖骨,才堪堪回過神來,不動聲色的移開了目光。想了想,還是笑道:“臣知道聖人為什麽要給公主取那樣一個小字了。”
妙善一怔,旋即明白過來,淡淡笑了笑:“阿耶說人在月夜最易相思,他讓我即便離了皇宮,也不要忘了他和阿娘。”
說罷,無奈的搖頭笑了笑:“阿耶真是的,我又不是去番邦和親,自此再也回不來了。兩家離得那麽近,我想回便回去了。”
夏玉道:“公主自小便在聖人身邊長大,乍一下成了別家人婦,終歸有些難過吧,還好有皇後陪著聖人。”
“我阿娘……”妙善喃喃自語了一陣,忽然臉色一白,驚道:“如今,已是貞觀六年了!”
夏玉唬了一跳,略有些詫異的望向妙善。
妙善垂了垂眼眸,忽然無限傷感的開口:“若一人命中將死,另一人欲救之,若尚有轉圜之可能,不知能否逆天改命?”
夏玉有些驚詫,不知她為何忽然想起這個,但看她一臉肅穆,亦不像是一時的心血來潮,遂好好思忖了一番才緩緩說道:“人之生死,本為天意。若逆天而為,就算求來那人生還,也不過是多活了十數載,終究無趣。倒不如趁餘生瀟灑過活,不求長生,但求無憾。”
妙善聽罷緘默不語,隻將手中琉璃宮燈的燈柄攥的更緊。
“公主怎麽忽然問及此事?”夏玉問道。
妙善攏了攏鬥篷,斂眸一笑:“我也不知,隻是偶然想起。”
夏玉上前渥了渥她的手,隻覺其掌心冰涼,柔聲道:“夜晚山風大,我們還是回去吧。”
妙善本想再看一會兒,但看夏玉身上單薄,生怕他又患了風寒,遂輕輕點了點頭,笑道:“也好,你記得明日派人去鎮上買幾壺上好的柳林酒回來,花銷記在我賬上。”
“幾壺柳林酒臣還是付得起的。”夏玉答
妙善正色道:“這是給太子的酒,怎麽能讓你花錢?就算回宮後把酒送到東宮,我也是要找他銷賬的。”
夏玉見她如此,也隻得罷了。
二人剛準備折回擷芳居去,忽聽得身後隱隱有腳步聲傳來。
妙善轉過身舉燈一瞧,果見一個高挑的女子抱著琵琶緩緩朝這邊走來。
那女子顯然也發現了他們,遂高聲問道:“前方何人?”
夏玉揚聲答道:“長樂公主在此,來者報上名來。”
那女子聽了,忽然麵色變了一變,但還是緩緩上前行了一禮:“婢子見過公主。”
妙善抬眼細細打量了她一番,見她大約十四五年紀,生的嬌豔俏麗。頭上盤著錐髻,戴了一朵盛開的芙蓉。身上穿著碧綠色窄袖小衣,係了一條大紅石榴裙,肩上搭著一條素色披帛,懷抱琵琶,含羞帶怯的低著頭,露出雪一般白皙的脖頸。
妙善心下了然,遂笑道:“你是太常寺的人麽?”
女子答道:“婢子是內教坊的琵琶女,每晚都會來此處練習曲子,不想今日打擾了公主,婢子這便告退。”
“不必,我隻是信步於此,立時便要回去了。聖人不日可能要在宮中設宴,你加緊練習吧。”
女子欠了欠身:“公主慢行。”
妙善微微頷首,待走的遠了些,才扭過頭對夏玉道:“阿玉,你不覺得方才那個小娘子看我的眼神有些奇怪。”
夏玉仔細回想了一下,點頭道:“好像是有些不對,尤其是在她聽到公主的身份以後,但也說不上哪裏不對。”
“罷了,或許是我想多了。話說她神色不對也屬正常,畢竟沒有哪位公主會在晚上滿山亂轉,阿玉,我們回去吧。”
“公主慢些走。”夏玉上前扶住她的胳膊,二人緩緩往擷芳居去。妙善手裏的琉璃宮燈隨之一晃一晃,燈內燭火冥滅,微微顫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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