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球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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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這一夜,妙善睡得極不安穩,就好像被人拉著上了戰場,身穿一身重甲還要被身後的敵兵狂追,跑到筋疲力盡終於擺脫追擊,卻又被迎麵而來的戰馬一蹄子踢倒,妙善摔得骨斷筋裂,終於慘叫一聲,睜開了眼。
“你怎麽了?”長孫衝翻過身來,看妙善滿頭大汗的瞪圓了一雙眼睛,盯著頭頂的天花板大口喘著粗氣,著實唬了一跳。
妙善喘息良久方漸漸回過神來,道“我夢魘了,沒事的。”說罷,略微偏了偏頭,看見窗外已是大亮,忽想起今日還要參加太子舉辦的擊鞠,便撐著胳膊想要坐起來,可誰知不過略動了動,便渾身酸痛且無力,她哀叫了一聲,癱回榻上。
“都是你!我現在這樣還怎麽參加擊鞠,豈不是要被他們笑話死!”妙善無力的推了他一把,嬌聲埋怨道。
長孫衝眸色一暗,垂首道“抱歉,我昨日醉的厲害……我沒有……我沒有控製住。”
妙善看著他滿臉通紅,覺得好氣又好笑,遂將頭撐起來,笑問“你是隻有喝醉了之後體力才這麽好嗎?”
“我……”長孫衝此時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紅著臉吭哧了半晌,才支支吾吾道“我沒醉的時候……也……也沒試過……”
“你是頭一回?”妙善訝異
“……嗯”
“你真好!”妙善也不知從哪裏來的力氣,忽然探起身在他唇上落下一吻,還不等長孫衝反應過來,便“嗖”的一下又鑽了回去,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一雙大眼睛滴溜亂轉“你先出去,我要更衣了。”
長孫衝一愣,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唇瓣,笑道“好,我去叫人燒熱湯。”說罷,便站起身穿好衣裳,推門出去了。
妙善咬著牙坐起身子,瑟瑟縮縮的去拿衣裳。
“公主,我來吧。”趙三娘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給她把貼身小衣披好。
“香湯已經備好,公主可以沐浴了。”
妙善點點頭,借著她的胳膊站起身子,顫顫巍巍走到浴盆前,剛一邁腿,便痛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趙三娘蹙緊了眉頭“駙馬真是的,公主身子嬌弱,他還這樣……”
“三娘,你今日怎麽來了?”妙善微微側目,輕聲問道。
武德九年時,趙三娘的獨子生了一場大病,彼時正逢李世民大赦六宮,便恩準趙三娘隨著被赦宮女一道回了家鄉,自此,妙善便再沒見過自己這位乳母,如今乍一下見到她,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趙三娘笑道“我現在負責東宮日常時蔬的采買,聽說公主駕臨東宮,便特意趕過來請安。”
妙善點點頭“令郎可好?”
趙三娘笑答“難為公主還惦念著,去歲才中了明經,名字已上報了吏部,現在在鎮上給孩子教書。”
妙善笑道“既如此,便是個入仕的苗子了,日後出將入相的,給三娘也封個誥命當。”
三娘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當官不當官的不打緊,我隻盼他能安安生生的娶妻生子,將來給我養老送終就行了。”
妙善笑了笑,沒有說話。
妙善沐浴畢,方覺得渾身粘膩感褪去,但那處的痛感卻愈發清晰。妙善捂著腰肢,慢慢坐到妝台前開了鏡子
“三娘,你先出去吧,自有人來為我梳妝。”
趙三娘行了一禮,退出去了。
片刻後,簪娘推門進來。妙善將梳子遞給她,笑道“我今日要梳那高高的單刀髻。”
簪娘接過梳子跪在她身後,笑問“公主今日倒不嫌那發髻顯老了?”
妙善給臉上撲了一層鉛粉“今日擊鞠,那些皇室宗親都會在場,我若不梳妝得隆重些,豈非又被他們揪住了話柄,到時又要跑到我阿耶麵前嚼舌頭,煩也煩死了。”
簪娘噗嗤一笑“原是為了這個,我還以為公主真的改了心意,是我想多了。”
妙善上了妝,又挑了一支赤金步搖插在髻上。妙善攬鏡前後照了照,滿意的點了點頭。
擊鞠地點設在東宮演武場內,妙善乘著步輦晃悠悠進了場內,在宮娥的攙扶下向帝後及太子太子妃見了禮,方踱到長孫衝身邊坐下。
長孫衝握住她的手,輕聲問道“你既然身子不舒服,那便好生在宮裏歇著,又跑出來做什麽?”
妙善歎了口氣“太子這幾年也過得辛苦,如今娶了妻,又好容易舉辦一次擊鞠,作為妹妹,我不得捧個場麽。”
長孫衝想想也覺有理,遂道“既如此,一會兒便不必上場了,安心看著便好。”
妙善揀了個棗子放在嘴裏吃了,問道“你要上去麽?”
長孫衝笑道“自然,到時是徐王帶隊,除了我,還有程家、蕭家、唐家兄弟。”
妙善將這幾人在腦中輪番過了一圈,拍手笑道“那你們可稱得上‘帝婿之隊’了!”
長孫衝垂首一笑,伸手給她把帷帽整好,將耷拉在帽簷上的素白罩紗順下來。
妙善看他盞中空空,遂給他斟滿了暖酒。
開場比賽的自然是太子帶領的皇室宗親,與之對陣的是越王李泰帶領的國子監四位少年監生。
李承乾穿著一身墨綠緊身錦衣,拿著球杆朝李世民揖了揖手,扶鞍上馬。
妙善的心隨之一揪。
太子身患足疾,行動不便,這是六宮皆知的事情。按理說,他不該逞強親自上場才是。
一身朱紅的李泰在馬上朝他遙遙一敬“太子,擊鞠場上無尊卑,休怪臣不留情麵。”
李承乾哈哈一笑“越王既然如此說,孤也當盡力而為。”
兩支隊伍在球場兩端相對而立,球場正中,放著一枚小小的彩繪浮雕實心木球。
令官領了李世民之意,親去場側擊響令鼓。六通鼓罷,李承乾一夾馬肚子,坐下突厥馬一陣嘶鳴,帶著他向對麵飛馳而來。
“阿——嚏!”妙善躲閃不及,被撲麵而來的揚塵嗆了滿口滿鼻。
“怎麽了?”長孫衝問道。
妙善掏出帕子拭幹鼻涕眼淚,強笑道“我這鼻子嬌貴得緊,但凡潮濕一些或是有些灰塵便會如此。”
“那你注意擋著些。”
妙善“嗯”了一聲,又打了個天大的噴嚏。
就在妙善忙著淨麵整理妝容的時候,李承乾已率先擊杆,華麗的月杖與木球劇烈碰撞,發出驚天一聲巨響。
妙善緊緊捂著口鼻,看著那團鮮豔如火的木球從一片黃土中騰空而起,又轉瞬被一支月杖擊中,重新掉入滾滾煙塵中。
妙善定睛一瞧,原是李泰從馬上站起身子搶了木球。
十幾匹馬瞬間攪在一處,場上不時傳來月杖相擊和駿馬嘶鳴之聲。
妙善瞧得眼花繚亂,噴嚏也打的震天響。長孫衝剛開始還有些不大適應,後來慢慢也就習慣了,隻淡定的看著比賽。
一場下來,越王以二十比十八贏得本場擊鞠賽的勝利。李世民大悅,命人將賞賜分發下去,又叫了一隊內侍令他們下場歇息。
長孫衝一早便下去換了裝束,江流給他把馬牽來,猶豫了片刻,道“阿郎,公主不見了。”
“不見了?她去了哪裏?可有人隨侍?”
江流老老實實的回答“她帶走了那位姓夏的內侍,好像說要去拜見皇後。”
“那便隨她去吧,這裏灰塵大,她也不能久坐。”即便如此,長孫衝心裏還是有一點難掩的失落。
妙善隨長孫氏回到宜秋宮,妙善行了一禮,而後坐到母親身邊。
長孫氏拉著她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忽然瞥見她脖頸上未消的印記,不由麵色一僵。
妙善心裏將長孫衝罵了個狗血淋頭,紅著臉忙將衣襟掩好,輕聲道“阿娘,我今日來,一是來看看你;二是,我有一事不明,特來向阿娘請教。”
長孫氏笑道“有什麽就說吧。”
妙善想了想,頗為苦惱的歎了口氣“阿娘,心悅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呢?”
長孫氏看著愁容滿麵的女兒,忍不住反問“是不是你和駙馬……”
“沒有!駙馬待我很好,我隻是心下有些不安。我與他成婚已近兩載,可我始終瞧不透自己的心思,更遑論去了解他。”
長孫氏並沒有直接回答她,而是笑了笑,道“其實我當年嫁給你阿耶的時候也是像你這麽大,我也很迷茫,麵對一個突如而來的夫婿,我也不知該如何麵對。”
“那後來,為什麽阿娘便能確定自己心悅阿耶呢?”妙善問道。
長孫氏思慮良久,笑道“其實剛開始連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到後來,我發現自己和他越來默契,我同他待在一處越來越覺得愉悅,我之所求亦是他之所想,我心裏想什麽他也都清楚。直到現在,就算他站在茫茫人海,我也能一眼便將他認出,他的視線也能穿過千裏萬裏與我相對。除了他,我的眼中再沒有旁的男子,這……便是心悅吧。”
“那……為什麽我對他沒有這種感覺呢,他對我,好像就更沒有了。他是不是不愛我?那我又該怎麽辦?”
妙善聽了母親的描述,不由更加恐慌起來,總覺得自己這一生就算是錯付了。
長孫氏哭笑不得“你們還年輕,彼此也不甚相熟,哪裏來的感情呢,總要慢慢磨合的。”
可是……“愛”真的是憑著歲月一點點磨出來的麽?可若是不愛,豈非時間越久,便越痛苦?妙善不敢苟同母親的說法,卻也不好開口反駁。
“其實每個人和每個人是不同的,對待感情也有自己的看法,阿娘隻是說了自己的。這是你與駙馬的事,阿娘隻能給你建議,卻不能為你做主,你們的路還要你們自己走。”長孫氏耐心相勸。
“我知道了……”妙善垂首喃喃。
“如果……他心中有一人,但那人未必是我,我又該如何?”
長孫氏聞言麵色一凜。
“如果……我是說如果,我……就是害怕會發生罷了,阿娘別多想。”妙善忙道。
長孫氏偏頭想了想“那要看你自己了。”
“如果阿娘遇到了這種事,又會如何呢?”
長孫氏將她攬在懷中,輕聲道“若他心中對我無意,我也對他無意,那就盡了我妻室的本分便好,我不會奢求他對我做什麽,我也不會給他多餘的感情。若我對他有意……”長孫氏忽然噤聲。
“如何?”妙善問道
“那我願放他離去,心中有他,自也願他能過的快樂,若將他強拴在身邊,日日看守,自己也並未會感到快樂吧。”
長孫氏說罷,看見女兒垂首不語,心下也猜到了幾分,忍不住歎了口氣。
“有些事你不說,阿娘也不好問,但你要記住,有了委屈別悶在心裏,阿耶阿娘雖不在你身邊,但也會盡心盡力為你奔走。”
“謝謝阿娘。”妙善站起身,朝著她緩緩行了一禮,又深深的看了一眼長孫氏微微隆起的腹部,輕聲道
“阿娘,生完這個妹妹,我們再不生了,好嗎?”
長孫氏失笑“你怎麽知道阿娘會生一個妹妹?”
“胡亂猜測罷了。”妙善訕訕一笑,總不好告訴母親她現在肚子裏懷的就是上一世的自己吧。不過,自己重生為人,在這一世,那個原來的自己,還會不會出現呢?
長孫氏看著妙善魂遊天外的模樣,不禁奇道“你今日怎麽了?是有什麽心事嗎?”
“沒……沒有”妙善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略顯蒼白的笑容。
“孩兒今日還帶了當時孫先生開的氣疾方子,我聽說阿娘最近身子不大好,阿耶還請了普光寺的曇藏法師入宮祈福,便想著將這方子送給阿娘,或許有用。”
“既如此,我便收下了。快要入春了,你也要保重身子。”長孫氏笑著點點頭,命人將方子拿下去收好。
“阿娘……孩兒,我……”妙善實在不知該如何告訴她讓她提防著貞觀十年那一場大劫,兀自心急如焚。
長孫氏越發覺得今日的妙善渾身上下透著古怪,但也不知為何,隻得歎了口氣“既如此,你便早些回去吧,我看你眉宇間倦色頗濃,想來昨夜也並未安睡。”
妙善麵上一紅,朝著母親作了一揖“長樂告退。”
妙善回到球場,正趕上長孫衝揮杖擊了最後一球,妙善心下微微開闊,對著他馳騁的背影輕輕勾了勾嘴角。
擊鞠罷,李世民又在東宮擺下宮宴,妙善也沒甚胃口,隻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全程盯著角落的樂隊,看她們奏著一首又一首宮廷雅樂,其中有一琵琶女生的甚是嬌豔,妙善忍不住多看了幾眼,最後終於忍不住拉著長孫衝的衣袖指給他看
“你看,那個彈琵琶的樂女還頗有幾分姿色。”
長孫衝看了一眼,又默默移開視線,“嗯”了一聲。
宮宴持續到晌午時分,宴席散後,妙善帶著長孫衝去向雙親拜別。
李世民一眼便瞧見她脖頸上的印記,又看她走路顫顫巍巍,眼下烏青兩坨,忍不住怒火中燒,差點揮手便要賞他一個巴掌。長孫氏死死扒住他的胳膊,李世民氣不過,隻得恨恨剜了他兩眼了事。
長孫衝不知道自己又哪裏得罪了他,隻得瑟瑟縮縮跪伏在地,跟著妻子向帝後二人行禮。
妙善二人走後,長孫氏終於忍不住,將妙善白日所為盡數告知丈夫。
“二郎,我總覺得三青是不是有事瞞著咱們。”長孫氏窩在丈夫懷裏,一臉惆悵的望著頭頂的天花板。
李世民緩緩道“小五長大了,有些事不願告訴你我也是正常的。”
“可是我害怕她在長孫府過得不順心,她看上去好像一副萬事不關己的模樣,實則最是個心細的,偏偏又不喜歡對人說,叫人拿她怎麽辦。”
李世民沉思良久,忽然道“我覺得小五不肯告訴咱們,應該是怕咱們為她擔心吧。”
“二郎怎麽知道?”
李世民摸了摸她的長發“這些年我冷眼瞧著,小五實在比同齡的孩子早慧太多,雖然我不知道為什麽,可直覺告訴我就是這樣。她本就心思重,出降前你又給她說了那麽一番話,她肯定認真了。”
長孫氏聽了,自也懊悔不已“我也是為了她好,我哪裏知道會讓她多想呢。”
“好了,小五又不傻,哪裏會受了委屈還任人擺布,你現在最要擔心的便是這肚子裏的孩子,要好好的護著你們娘倆周全才是。”李世民說著,在她小腹上輕輕摩挲了兩下。
長孫氏怵癢,忙伸出手去擋“別鬧,我有些困了。”
李世民將手撤回來,輕輕環上她略顯豐滿的腰肢,笑道“我不鬧,你放心吧,等你生下這個孩子,我們便再不生了,你好好養著身子,和我一起白頭到老。”
說罷,探起腦袋在妻子唇上落下一吻,合上眼安心睡去。
長孫氏偏頭看了看丈夫,悄悄抬手拭去眼底淚痕,與他相擁而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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