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言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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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第二日清晨,妙善換好喪服,和長孫衝一起去往前廳吊了孝。
高士廉一早便在前廳候著二人,待到二人吊孝完,便上前拉著妙善的手道“長樂,舅翁知道你和你母親一樣,都是至孝之人。但你母親身體不好,你年紀尚幼,太夫人又是你母族外戚,按理實不該讓你母女二人在此守靈,你們還是早些回去吧。”
妙善作了一揖“長樂自願聽舅翁安排,隻是舅翁為何不親自去問我母親?母親是舅翁撫養長大,想來定會聽舅翁勸阻。”
高士廉頗為無奈的歎了口氣“我何嚐不曾勸過你母親,隻是你母親倔強得很,無論如何都要待在這裏。她過幾日便要生子,萬一有個什麽好歹,我到底是顧她還是顧這邊。”
妙善思慮片刻,正色道“長樂先行回宮稟告父親,父親自有辦法勸母親回去,還望舅翁放心。”
“不必,我回去便是!”門外忽響起長孫氏的聲音。
“母親,你怎麽來了?”妙善忙迎上去攙住她,問道。
長孫氏走到堂中,艱難的跪下身子,秉香叩首。
趙國太夫人的遺體便停在那銀屏之後,透過銀屏,隱隱可窺。
長孫氏朝著銀屏望了許久,方在妙善的攙扶下站起身子。她抹了抹眼睛,緩緩道“長樂說的在理,我畢竟身懷有孕,待在此處隻會給你們平添煩惱,我已命人打點好一切,立時便要回宮去了,還望舅父保重。”說著,朝著高士廉深深下拜。
高士廉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道“你顧好你自己的身子,其他的一切有我。”
長孫氏的嘴唇微微動了動,垂下眼眸輕輕一頷首。
這一刻,妙善從母親的身上,仿佛看到了自己幼時伏在她肩頭撒嬌的樣子,都是一樣的滿腹委屈,楚楚可憐。
“稟郎君,東宮前來吊孝。”家院快步踱進來,朝著高士廉叉手行了一禮。
“快請!”
家院領命自去,不題。
不多時,李承乾和蘇氏便一前一後進得大堂,高士廉和長孫無忌一家陪著吊了孝,方與眾人一一見了禮。
李承乾朝高士廉一拱手,道“太夫人薨逝,聖人亦十分悲痛,本欲親至府上吊唁,奈何近日偶感風寒,不得已臥榻療養,遂命我代為前往,還望舅翁體諒。”
高士廉道“聖人日理萬機,保全身體最是重要,還望太子回宮以後,替老臣向聖人問安。”
“舅翁放心。”李承乾行了一禮。
妙善陪著長孫衝用過午膳,便打點著準備回長孫府去。夏玉忽然進來道“公主,太子妃求見。”
“太子妃?請她進來。”妙善覺得奇怪,但還是請了蘇氏進來。
蘇氏本就生的清秀,如今一身素衣進來,更顯的出塵脫俗。
二人各見了禮,妙善將她請到內臥,特意開了櫃子取出茶具來,將長孫衝昨日給她顯擺的那一套如法炮製了一遍,果然收獲了來自蘇氏的稱讚。
看來長孫衝別的不行,在吃這一方麵還真是天賦異稟。
蘇氏呷了口茶,緩緩道“當日在士昏宴上,妾身與公主一見如故,隻恨沒有機會能與公主結識,今日冒昧來訪,實是叨擾公主了。”
妙善笑道“我也看嫂嫂麵善得緊,一直想找機會去東宮拜訪,不想嫂嫂今日便來了。聽聞嫂嫂家學淵博,長樂正想討教一二,這裏不便說話,長樂立時要回府去,若嫂嫂不嫌鄙陋,長樂願請嫂嫂同往。”
“妾身求之不得。”蘇氏一把抓住她的手,看向她的眼睛裏帶著星光。
妙善有些詫異,對於她沒來由的熱情實是無法招架,但還是與長孫氏父子拜別後與蘇氏一同坐上了回府的馬車。
夏玉將二人扶上馬車,忽然扭頭問了一句“公主,我們是回長孫府嗎?”
妙善想了想“去公主府。”
“公主經常住在舅姑家嗎?”
妙善笑道“我一直住在駙馬家中,公主府隻留府官和下人打理,隻有需要核對賬目和發放物料時才會和駙馬過去一趟。”
蘇氏聽了,眼中流露出極大的豔羨來。她托腮凝望妙善片刻,忽然癡癡的歎了一聲“駙馬一定對你很好吧,連做賬目這種事情都會陪著你……”
“我兄長……冷落了你?”妙善看她神色,又回想起當年自己未出閣時去往東宮的場景,心下倒也猜出了幾分。
蘇氏沒有說話,隻微微搖了搖頭,唇角笑意帶著一絲勉強。
車馬從許國公宅出來,一路向東經過太極宮,向北一拐路過永興坊,又向東走了片刻,方進了安興坊,到長樂公主府門前停下。
二人攜手進了府院,便有一身穿赭石胡服的青年男子上前作了一揖,滿麵堆著笑容“臣拜見太子妃,拜見公主。”
“這位是?”蘇氏看向妙善。
妙善點點頭示意他平身,而後扶著蘇氏入了公主府正房——容華堂。
“他是我衙中的府令,名喚魏銀,乃是魏侍中族人,我府中大小事務皆是他在打理。”妙善給她解釋道。
蘇氏進了堂中,盤腿坐在繡墊上,四下瞧了瞧容華堂的陳設,由衷讚道“我真羨慕你。”
妙善吩咐夏玉去膳房取了糕點,又親自給她斟了一杯酪漿,聞言笑道“我有什麽好羨慕的。”
蘇氏道“你是帝後的長女,身份尊貴,夫婿又是當今國舅的嫡長子,你二人也算的青梅竹馬,如今夫妻和睦,琴瑟和鳴,這些種種,還不足以令人豔羨嗎?”
“青梅竹馬,夫妻和睦,琴瑟和鳴……”
妙善將這三個詞品了又品,總覺得她的婚姻現狀用這三個詞來形容著實有些不大妥當,不過好像又能多少沾上一點邊兒。她和長孫衝是姑表兄妹,按理算得上青梅竹馬,不過在她十一歲之前,她確實連他是高是矮,是胖是瘦都不知道。長孫衝待她很好,可直到現在,她都不知道這位好良人是否將她當作妻子看待,而自己……怕也是沒看透自己的心吧……
妙善笑了笑,緩緩道“你可是太子正妻,日後的皇後,連我見了你也要行大禮,難道不好麽?”
“太子正妻……”蘇氏喃喃自語,嘴角噙了一抹苦澀的笑。
“三年前我和我母親入宮朝見皇後,出宮的途中遇到了太子。”
“你怎麽忽然和我提起這些?”
蘇氏垂首理了理胸前的宮絛,輕笑道“他當時穿了一件朱砂宮袍,坐在步輦上捧著一卷書看,後來抬頭看見我,朝我一笑。”
“後來,我從東宮內廄尉家的小娘子處得知了他的身份,可我當時已有婚約在身,為了嫁入東宮,想盡了一切辦法,甚至差點死在了我父親的戒鞭下。”說著,將自己的衣袖撩起,露出小臂上深淺不一的鞭痕。
妙善唬了一跳,卻又從心底裏佩服起她來“你真有主意,婚姻這樣的事情也可以自己做主。”
不像我,成婚的前一天還和他隻算得半麵之交。
“但是我嫁去東宮後,我才發現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是我一廂情願,他也不是我想象中的樣子。”蘇氏歎了口氣,用手指隨意撥弄著胸前的宮絛。
妙善不知她二人具體如何,也不知該怎樣勸她,想了半晌道“我兄長自小便性子跳脫,與旁人有些不同,如今他腿腳不便,難免影響心性,若他有哪些地方惹你不悅,你也多擔待著些。”
蘇氏忽然麵露難色,她左右看了看,確定四下無人,才湊到妙善身邊,遲疑了半晌,支支吾吾道“那你可知道,太子他……心悅的到底是女子,還是……男子?”
“我大哥喜歡男的?!”妙善驚叫一聲。
“公主小聲些!”蘇氏一把撲上去捂住她的嘴,一張俊秀的臉漲的通紅。
妙善一雙眼睛滴溜轉了一圈,壓低聲音問道“我兄長真的喜歡男子嗎?”
蘇氏懊惱的摸了摸頭發“太子近幾月總是招太常寺一名名喚程喜的樂童入宮奏樂,言語間甚為親密,我不知道他是否以前便這樣,聽說你們兄妹情深,故而想著來問問你。”
妙善也覺奇怪,便搖搖頭道“這我倒未曾聽說,我長居內宮,與太子不常相見,但我之前去東宮探望之時,也並未見他與旁的男子有什麽關係。”
“難道是我想多了?”蘇氏喃喃自語。
妙善寬慰道“你也莫要多想,長安城裏貴族男子豢養孌童也並非異事,更何況兄長隻是招他入宮奏樂,想來也隻是愛他才華,旁的也沒什麽。”
蘇氏心中還是有些左右搖晃。
妙善又道“更何況,你是東宮太子妃,我兄長唯一的妻,日後正位中宮,總領內廷。就連太子良娣也難望你項背,更何況是一個小小的太常樂童。”
“你說的這些我都明白,可我嫁給他並非貪圖他顯赫的身份,我隻是為了他這個人,他這顆心。可是……我好像什麽也沒得到。”
蘇氏越想越覺得滿腹委屈,不由從袖中取出帕子拭淚。
妙善緘默。
蘇氏長長歎了口氣,站起身朝她作了一揖“不論如何,還是要多謝公主,肯耐著性子聽我倒這些苦水。這些事在我心裏悶了好幾個月,如今說出來,確實舒坦許多。”
妙善笑道“我知道嫂嫂是個通情達理的人,我也願意和嫂嫂說話,日後若嫂嫂有什麽心事不願與旁人說的,也可盡與我說,我會盡力為嫂嫂分憂。”
蘇氏霎時紅了眼眶,她緊緊攥住妙善雙手,嘴唇劇烈抖動了幾下,卻還是沒能說出什麽來,隻朝她長長一揖。
“其實你不用謝我,在一定程度上,我與你是一樣的。”妙善將她扶起,也回了一揖。
眼看著蘇氏出了府門,妙善給自己斟了杯酪漿喝了,又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胸前的項圈。
“公主,我們要回崇仁坊嗎?”夏玉上前問道。
“不急,這幾天舅舅和駙馬一直在舅翁家守靈,我回去了也不過是個空宅子,哦,除了舅舅身邊養的那一群侍妾。”
夏玉笑了笑“臣在廊下看見太子妃千恩萬謝的走了,想來方才與公主所談甚歡。”
妙善笑歎了一聲“不過是聽人訴苦,與人解憂罷了。”
“原來貴如太子妃,心裏也有苦衷。”夏玉雖這麽說,但一點也不覺得驚訝。
“誰都有苦衷啊,她說她羨慕我,我又何嚐不豔羨她?她好歹知道自己心中所愛,就算日後明白自己遇人不淑,心裏想來也不會後悔。而我卻連自己的心都看不透,就這樣稀裏糊塗的過下去了,終是無趣。”
夏玉垂首沉思片刻,緩緩道“公主心中不是一直有一個執念,倒也不算過得糊塗。”
妙善聽罷笑道“若不是為了那個執念,我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活在這個世上。”
忽有一股冷風從窗外卷了幾片櫻花斜斜的吹進來,夏玉踱過去掩了窗子,輕聲道“可要人傳晚膳?”
妙善不覺饑餓,遂道“我不餓,一會兒我去佛堂誦經,你在外麵守著就行了。”
“好。”夏玉輕輕應了一聲。
妙善攏了攏衣襟,踱到窗前俯身拾起一瓣櫻花,把玩了半晌,道“你看這房前的櫻花開的多好,比當年宏義宮前的桃花樹還要好看。”
夏玉望了望,果見院中的櫻花盡都粉嫩嫩開了滿樹,雲蒸霞靄一般,團團如蓋,罩定滿院,列如錦屏。微風一吹,滿樹花枝亂顫,地上花茵鋪為繡褥,滿院生香。遂也笑道“是啊,當初營建公主府時,這宅中的一草一木都是由聖人親自過目,挑的都是極佳的品種。”
妙善伸手撫了撫黃柏窗欞,自言自語道“這宅院是我阿耶的心血,就這樣空著確實有些可惜。”
夏玉雙眼一亮“公主若想搬回來,臣可以立刻著人安排。”
“不,我還沒想過搬進來,容我再想幾日,想好了告訴你。”
“臣明白。”夏玉拱了拱手,又道“樂遊原上也種了許多櫻花樹,等這件事過去了,讓駙馬陪著公主去賞花可好?”
“他?他才不會陪著我去賞花,再說了,我現在也沒心思出去,你記得明日叫趙直長陪我去大安宮一趟。”
“臣會去安排的,公主放心。”夏玉拱了拱手,道。
“你不問我原因麽?”妙善笑問
“公主自有公主的安排。”夏玉淺淺一笑。
妙善瞥了他一眼,理了理身上的小功服,接過夏玉遞上來的琉璃宮燈,獨自一人出門去了西佛堂。
西佛堂位於公主府最深處,是一座矮小的平房,堂中佛龕上供著一尊白衣觀音像。
妙善掩上門,去幾上拈了三炷香供奉在案前,開了匣子捧出一卷《地藏經》。
“阿婆,長樂雖未曾在您膝下盡孝,但好歹婆孫一場,長樂願阿婆早生極樂,願阿婆在天之靈保佑我母親身體康健,能讓她躲過那場劫難,與我阿耶夫妻白頭。”
說罷,她無比虔誠的朝著那尊垂首含笑的觀音像拜了下去,她默默念誦著那卷度一切苦厄,超度世間亡靈的《地藏經》。
?佛龕上的白衣觀音像斂眸含笑,眉心正中的朱砂忽然泛起了一點光芒,轉瞬即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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