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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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盈月!
妙善第二日晨起,長孫衝已去上了早朝,妙善無事可做,隨手畫了一個貓窩叫府裏的木匠依樣做了。
木匠手藝頗好,不過個把個時辰便打了一個一模一樣的貓窩出來,夏玉拎著窩放在廊下。誰知琥珀並不如何歡喜,隻趴在琴案上睡懶覺。
妙善心下好奇,遂矮身坐下來彈了一曲,那貓兒也不叫喚,隻眯了眯眼,隨著旋律慢慢的搖了幾下尾巴。
“它竟喜歡聽我彈曲子,真是個靈秀的小東西。”
夏玉上前,幫她將打結的琴穗理順,編成鬆鬆的辮子,笑道“琥珀夜裏總喜歡抓撓琴穗,打成辮子就不會結在一起了。”
妙善道“一會兒還是把它的窩搬到外間的屋裏,它會爬樹,放到走廊恐怕要傷了鸚哥兒。”
夏玉含笑點點頭,忽見玉瑟捧著一幅卷軸走進來,躬身道“宮中送來了為公主慶生的禮單和賞賜,請公主過目。”
“下月才是我的生辰,往常都是提前半月才下賞賜,怎麽今年送的這樣早?”妙善說著,將禮單拿過來,攤開一瞧,卻見賞賜之物亦比往常豐厚不少,心下愈發狐疑。
玉瑟笑道“今年皇後殿下格外添了些賞賜,說是小郎君的百日宴就要到了,這些都是送給小郎君的小玩意兒。”
“皇後殿下”四個字一出,妙善握著禮單的手俶然一緊,她垂首沉思半晌,默默的將禮單擱在案上。
“過生辰……我哪裏有心思過生辰啊……”
玉瑟道“公主心中難過,婢子也並非絲毫不知,但這生辰還是要過的,皇後自小愛重公主,如今她雖身子不好,想來也不希望公主為她煩憂。”
妙善撐著下巴沉默片刻,緩緩道“其實,這些道理我都明白,阿玉也曾勸過我,可我……我無法逃避自己的內心,我說服不了我自己……來接受這個事實。”
玉瑟便不說話了,隻叉手行了一禮,便悄無聲息的退了出去。
妙善拿起禮單細細瞧了瞧,忽然微微一笑“我好像有些想通了……”
夏玉一愣,忍不住抬眼細細打量了她一番,卻還是欲言又止,末了,隻輕輕搖了搖頭。
妙善踱到畫案前翻出了一遝簇新的素帛,裁成數張大小相等的帛頁。
“我要把這些年的事都畫下來,這樣,就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在我腦海中慢慢喪失了色彩。”
一連半月,妙善除了日常用膳安寢,或偶爾陪陪忞忞以外,其餘時間都坐在畫案旁,一畫便是數個時辰。
長孫衝拿起一摞細細觀瞧了一番,素白帛書之上,畫的都是她與父母的瑣碎日常,從垂髫稚童到清秀的少女,從舉案齊眉的青年夫妻到高高在上的大唐帝後,每一筆都能看出來作畫之人的喜悅或心酸。
長孫衝的目光在一幅畫上停留片刻,還是忍不住抽出來問道“這幅畫上,你……是在受刑?”
妙善偏頭看了一眼,笑道“是。”
“你竟也會受刑?!”
妙善擱下筆,緩緩道“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想想阿娘作的沒錯,我身為長姐,卻一點都沒盡到長姐的責任,不僅看護不了妹妹,差點連自己都丟了,阿娘當時一定對我很失望吧。”
長孫衝看她麵色不虞,想是說到了她的傷心事,便忙不迭又抽出一幅畫來,卻是一個夜晚,妙善倚在廊下,聽一個大約十三四歲的少年撫琴。
“這又是什麽時候的事?”
妙善笑道“這是玄武門兵變那一晚,阿娘陪著阿耶去了前線,將我和兄長姊妹留在宏義宮,我睡不著,便讓阿玉撫琴給我聽。”
長孫衝捏著畫思量片刻,忽而麵色一凜,下意識脫口而出“原來,那夜與我相鬥的琴聲,便是夏玉所奏嗎?!”
妙善“噗嗤”一笑“真是個呆子,現在才反應過來,當年我隨太子來看望舅舅的時候便提醒過你,看你情形,還以為你已知曉,卻不想原是個傻的。”
長孫衝撓了撓頭“我當初以為你是在諷刺我吹得不好聽,所以我生氣,卻不想是因為這個?”
妙善搖了搖頭,一副無可救藥的表情。
長孫衝也不好意思再打擾她,遂抱了琥珀安安靜靜在她身旁坐著。
眼看著太陽落山,妙善卻仿若時間靜止了一般,手中畫筆絲毫沒有要停止的意思。
“你別畫了,明天再畫好不好?”長孫衝看不下去了,伸手要去奪她的畫筆。
妙善往一旁挪了挪,仍自顧自做著自己的事。
“長樂,你……”
“駙馬,長孫相公叫你過去回話。”夏玉忽然推門進來,朝著長孫衝叉手行了一禮。
長孫衝歎了口氣,囑咐道“幫我勸勸她,別讓她再畫了,她能聽進你的話。”
“臣明白。”
長孫衝推門出去了,夏玉走到妙善身後立了良久,忽而長長歎了口氣“公主,你其實還是沒有想通的,對嗎?”
紫檀羊毫一滯,妙善閉了閉眼,聲音有些微微的發顫“阿玉,我還是放不下……”
夏玉俯下身子,慢慢從後麵環住她。
“阿玉,這半個月來,我努力讓自己來接受母親將要早逝的結局,可是……可是我做不到。我好容易得來的片刻母女溫情,我做不到眼睜睜看著她再一次離開我。”
妙善捏著那副單薄的帛畫,大顆大顆的淚水落在長孫氏秀美的麵容上,暈開了一片墨跡,模糊了她的眉眼。
夏玉深吸了一口氣“所以,公主就用這種方式來挽回自己心中的遺憾?”
“我隻是想記住她,縱使她日後真的離我而去,我也有可以懷念的東西,我可以告訴我自己,我也是有母親疼愛過的……”
夏玉看她情形,情知她尚無法承受這種得而複失的痛苦與惶恐,也不再說些規勸她的話,隻幫她將畫按照年份依次擺好,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能夠陪著她度過那段最美好的閨中歲月,不出意外的話,他還能夠陪她走完她的一生,而在這一點上,長孫衝是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
心下想著,不由唇角勾起一抹笑容,隨即便斂了下去。
五月癸巳,是妙善這一世十六歲的生辰,按理應回宮向雙親磕頭問安,但李世民以政務繁忙為由推脫了。
妙善不用想也知道,父親這麽做是為了讓自己避開阿娘,免得徒生煩憂。
壽宴畢,妙善坐於燈下翻看禮單,忽然發現房珩娘送來的一對貂裘護膝,便想著送給丈夫。
長孫衝火氣旺,素來怕熱,自是不肯收下,妙善無法,遂命蘭兒將護膝收好,待次日送往東宮。
長孫衝倒極力勸她親自走一趟,妙善也許久未見兄長,翌日清晨便收拾了東西前往。
這幾日李承乾一直在朝中料理國事,得知妹妹到訪,特意向父親及諸位先生告了假,回到東宮設宴款待。
李承乾看了看妹妹,蹙眉道“就我見你這幾回,你怎麽一直在瘦?是長孫衝對你不好麽?”
妙善忍不住抬手摸了摸自己下頜骨分外明顯的臉,尷尬的笑了笑,不知該如何解釋。
“我……我也不知道,明明吃得好睡得好,卻還是一直在瘦。”說著,又往他身後望了望,問道“怎麽不見嫂嫂?”
李承乾道“她陪著娘家母親去南山上香,不在宮中。”
妙善點點頭,遂命蘭兒將護膝呈上來,笑道“這是前幾日韓王妃命人送來的,我們留著也沒什麽用,便拿來送給兄長,兄長試試,看看是否合身?”
李承乾當下便命人給他係上,笑道“不能再合身了,三青,謝謝你。”
“兄長喜歡便好。”妙善淡淡一笑
“對了,我給你看個人。”李承乾忽然展顏一笑,從樂隊裏拉出一人來,推到妙善跟前,笑道“稱心,還不來見過長樂公主。”
稱心……
妙善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似乎在哪裏聽過。
名喚稱心的少年整了整衣帽,朝著妙善長長一揖“太常寺樂童稱心見過長樂公主,公主萬安。”
“請起吧。”妙善微微頷首。
稱心緩緩直起身子,仍舊垂眸斂裾立於李承乾身後。
妙善忍不住多看了他兩眼,卻見他不過十三四歲模樣,身量瘦小,體態風流,麵白而唇紅,眉眼竟與長孫氏有些廝像,不過較之長孫氏更多了幾分俊秀飄逸之感。
妙善暗暗納罕,又反複打量了他幾下。
稱心將頭垂的更低,往李承乾身後躲了躲。
李承乾伸手將他護在身後,看向妙善的眼神稍稍有些不虞“妹妹,為兄今年在園中新栽了一批杏樹,如今正是結果的時節,我陪你去看看可好。”說罷,轉過身輕輕拍了拍稱心,稱心抬眼看了看李承乾,叉手行了一禮,兀自離去。
妙善攙著李承乾行於東宮杏園之中,彼時杏花早已開敗,夾道兩側的杏樹之上,結滿了黃澄澄的碩大杏果。
妙善隨手摘下一個擦了擦咬下一口,香甜的汁水夾雜著杏子獨有的清香在口中爆開,唇齒留香。
不由讚道“不愧是禦苑中的杏樹,結的果子都格外香甜多汁,與平日裏集市上賣的不同。”
李承乾也摘下一個,笑道“你若喜歡,我每年都叫人給你留兩棵樹的杏子,保證夠你吃,還可以給長孫府的人分一分。”
妙善生來喜食各種水果,此番兄長如此大方相贈,自也沒有不應的道理,遂笑著拱了拱手“既如此,小妹便謝過兄長了。”
李承乾忙將她攙起,屈起食指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你我之間還提什麽‘謝’字,我那藥園裏悉心培育的藥材不也是任你采麽?”
妙善促狹一笑“兄長如此厚愛,小妹無以為報,遂隻得拿這貂裘護膝來抵了。”
李承乾笑了笑,仍舊拄著拐慢慢往前走。
眼看行至湖心亭,二人皆有些熱了,妙善遂扶著他上了長橋,前往亭中歇腳。
妙善咬著杏子,偏過身倚在欄杆上看湖中鴛鴦戲水,李承乾端坐榻上,靜靜的啜著盞中的清酒。
“兄長,你對稱心似乎格外的不同。”妙善扒著欄杆,忽然懶懶的說了一句。
李承乾倒也沒有否認“去歲阿娘的親蠶禮上曾見過一麵,覺得甚是投緣,便留下了。”
妙善隱約記起上一世這個名喚稱心的樂童乃是青年早夭,為此李承乾還傷心了好久,不免有些擔心,但又不好據實以告,思量片刻,道“稱心畢竟是太常寺的樂人,兄長還是要謹慎為上,若走的過近,隻怕會惹人非議,再者,對嫂嫂也不大好。”
李承乾不耐煩的蹙了蹙眉,道“是不是太子妃對你說了什麽?真是的,她知道什麽,隻會到處亂說!”
妙善對於兄長的突然動怒有些猝不及防,以前的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用這種語氣對她說話,也不免有些生氣。
“我是真心為你好,與太子妃又有什麽關係。她是你的妻,也犯不上來找我一個小姑妹訴苦,我隻是希望你們夫妻能和睦相處罷了。”
李承乾自悔失言,但又覺得向妹妹道歉失了麵子,彼此擰巴了一陣,終於忍不住道“你可去見過母親了?”
妙善搖頭“我生辰之時本要進宮,但被阿耶借故拒絕了,我雖未進宮,對於宮中之事,卻也不是一概不知,事情到了這個地步,你又怎麽看?”
李承乾隨手摘下一片柳葉丟入水中,引得兩三尾錦鯉爭相飲喋。
“還能如何?我提的辦法都被阿娘嚴詞拒絕,前幾日我進宮請安,說句不中聽的,你現在站在她麵前都未必認得出她,可是我不甘心,阿翁已經走了,我實在不想再看見阿娘……”
對於母親的病情,兄妹二人在此前雖有不同的心境,但真正到了生死關頭的這一刻,還是找到了一份同病相憐的無奈與痛苦。
長孫氏所出子女七人,但真正養於膝下的隻有妙善和兩位兄長,他們又共同經曆了那麽風雨坎坷,甚至一度到了生死相依的地步,那其中情分,自與後來的弟妹們不同。
“三青,阿娘真的會死嗎?”李承乾抱緊了自己,將頭埋在臂彎裏,顯得弱小而無助。
在妙善的眼裏,兄長一直是一個類似於父親的存在,遇事不卑不亢,沉穩老成,卻不想,他竟然也會像一個未長大的孩童,如此依賴自己的母親。這樣說來,他會喜歡上那個名叫稱心的樂童,倒也不是多麽稀奇了。
?二人又坐了片刻,妙善便覺得有些乏力,連帶著腰也隱隱痛起來,遂拜別了兄長,仍回長孫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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